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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蹤

      2018-07-18 15:00:34梁豪
      野草 2018年4期

      梁豪

      我在靜候一個站在扶手電梯左側(cè)的女人,一個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讓蠕動的人流突然卡住的女人。她就像扼在喉嚨里的魚骨、攫住血管的血栓。

      昨天去上班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被堵在了電梯的半道上,之前我已經(jīng)在地鐵里擠出一身足夠烹飪?nèi)艘粶暮褂?。新仇舊恨,我當即脫口而出,左側(cè)電梯是給人走的,前面的人你能不能有點素質(zhì),鄉(xiāng)下人進城嗎?我自己其實就是鄉(xiāng)下人進城,但當時我必須把自己表現(xiàn)得很像一個老北京,把話說得義正詞嚴。

      在電梯海拔稍低一點的地方,一個留著寸頭的醬油色男人轉(zhuǎn)過身,擰頭耽視著我,跟他歪斜的目光一并打包過來的,還有因伸得過分筆直而彎向外側(cè)的手臂和豎起的食指。他冒了一句,誰在放屁?語句精短,語氣輕佻,竟然有種四兩撥千斤的效果。顯然他比我更懂得支使語言虛張聲勢。

      其實話說出口,我的慍氣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可我明明用丹田發(fā)聲,卻被當眾說是在放屁,這讓我很沒面子,所以我繼續(xù)把自己表現(xiàn)得非常憤怒。他站在電梯底下守著我,雙手叉腰,兩腳叉開,像古裝電視劇里的衙役。

      我感到電梯的下滑速度有些偏快,一條條溢出冷光的燈管從我的頭頂嗖嗖而過。最好現(xiàn)在馬上出現(xiàn)故障,電梯停在半道上,這樣我準會扭頭走掉??上虏凰烊嗽福娞菀廊豢祚R加鞭地滑落,我們的目光越拉越近,我能清晰看到從這張吸光的圓臉里叛逃出來的躁郁之火。這絕不是夸張。

      我們沒有使用人類擅長的語言多加論爭,他不是一個蘇格拉底式的人,我也不是。他是不懂,我是不愿。我們注定無法生成有益的對話。事實上,一開始我就陷進一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里。這場戰(zhàn)斗對于習慣講文明懂禮貌的我,確實不堪回首。我不但為此嚴重遲到,而且還去醫(yī)院織了五針眉角。而我只是扇了他一記耳光,他蛤蟆皮一樣的醬油色臉蛋一點都沒給回應(yīng),我的失敗一目了然。

      地鐵安保人員很快圍攏過來,我在心里很孬地感到無比慶幸。在對內(nèi)情一知半解的情況下,他們習慣性決定各打五十大板。為了捍衛(wèi)僅剩的尊嚴,表明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紛爭,我無視不斷從眉角淌下的血水,受下了他們對我出言不遜、歧視外地人的批評,同意了他們對我倆的和解。到最后,我甚至還跟他握了一下手。這個醬油色的板寸頭沒有給我一分錢的醫(yī)藥費。

      我是晚上回到家后才越想越窩火,我感覺自己成了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晌耶吘共皇前,我起碼也得是以牙還牙、先禮后兵的小D。

      所以今早我憋著一肚囊隔夜的肝火,重新跑到地鐵站的電梯底下。我打算揪住那些站在電梯左側(cè)一動不動的人。我當然不會動手,我非但不是一個粗俗的人,準確地說,我是一名修為不俗的知識分子,一位正兒八經(jīng)的新聞傳播學博士。今天是周六,我有大捆大捆的時間去守候這樣一個人的現(xiàn)身。

      當時電梯上共有三人同時擠進我狹窄的視閾。一個男士,兩位女子。

      我學著昨天那家伙,跨腿叉腰立定。主客觀條件都決定了我只能從中選擇一人。我兩眼微瞇,追隨自己的心聲,鎖定了較為養(yǎng)眼的那位女士。對一位有著光鮮外表的女性展開說教,讓她注重外表的同時不忘行動中的細節(jié),這無疑是最理想的案例,也更具操作性。

      我開始尾隨她,我是臨時起意的。今天是水波不興的周六。

      很明顯,這不是一個流行跟蹤的時代,我們都習慣了按部就班和不逾矩,把自己扮演成某類智能機器。智能是形容詞,機器才是落腳點。況且,這座城市到處安插著不同型號不同像素不同功用的攝像頭,它代替了所有正義與非正義的跟蹤。它就是跟蹤本身。但我不以為意,我打算冒犯一回這個時代,用人類亙古的好奇心向天眼致敬,也是對抗。

      當然啦,我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更岸然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造成這位女士作出如此不文明的行為,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無所謂的,事實更重要。

      她蓄著最近爛大街的半丸子頭,穿著一條同樣爛大街的微喇九分牛仔褲,我以此推斷她是一個媚俗的女人。媚俗距離粗俗往往只有一紗之隔。她兩耳垂上銀晃晃跳動著的耳環(huán),給她挽回了一些分數(shù),但已經(jīng)于事無補。

      我只想表明我尾隨的目的非常單純。我在為人方面沒話說,疼愛老婆,關(guān)心孩子,不忘根本,克己奉公。每年至少回一次老家,是拖家?guī)Э诘鼗厝?,而且至少住上一宿。每天上班擠地鐵的時候,我的兩手都舉得高高的,生怕挨著女同胞的身體,就算沒有多余的把手,我也把手舉得高高的,舉得高風亮節(jié)。

      現(xiàn)在,她走進一個將要拆遷的菜市場。菜市場的水泥地濕漉漉,散發(fā)出魚腥、肉膻和下水道的餿臭。關(guān)押著活禽的鐵籠上,不同時期的糞便像巖層,與銹跡融為一體。我是從透著雞鴨鵝糞便和泥土潮濕的腥味的鄉(xiāng)村闖出來的,在受過十年城市教育并最終扎根首都以后,我已經(jīng)對骯臟喪失了抵抗能力。我現(xiàn)在只希望她能盡快離開這里。

      她買了兩個西紅柿、一把油麥菜和一根排骨。在豬肉攤挑選排骨的時候,她跟那位白胖的老板磨了很長時間。她并攏的手掌在豬肋骨上做出拉鋸的動作,我猜想他們應(yīng)該是就能否只買一根排骨展開談判。女人最終勝出了。從她沒有搽粉的頸部肌膚判斷,她應(yīng)該是我的同代人,正處在由少女到少婦的過渡階段。這些食材無疑是一個人的分量,這讓我的跟蹤變得更有底氣。她后來還到一家花草店買了一小盆仙人球。

      在走出菜市場的時候,她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她抽煙的動作十分嫻熟,這倒不像那些純粹為了耍酷的媚俗女人。

      我一路隨她走進一個并不高檔的小區(qū),門衛(wèi)都懶得乜我一眼。我知道是時候跟她攤牌了,我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扒懊娴墓媚镎埬愕纫坏?。”我本來打算語氣更加強硬,但出口的時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涵養(yǎng)。

      她回頭了,困惑在她粉色的臉上紙屑一樣飄散。我小喘著來到她的跟前,我的胸脯對著她的鼻梁。微笑突然在她的臉上浮現(xiàn),這讓我心里有點發(fā)虛。

      “老鄭!”她握著仙人球的右手在我的左臂狠狠地擊了一拳,我差點以為她是在襲擊我,“居然在這兒碰見你,你也住這里嗎?”

      “小姐你是?”她居然知道我叫老鄭。

      “我是鐘茗啊?!彼难劬Ρ牭煤艽?,瞳孔上有類似太陽神鳥的紋樣,“不是你先跟我打招呼的嗎?”

      這樣的情形我始料未及,我兀自在嘴里過了兩遍鐘茗這個名字。我敲了敲太陽穴,把沉淀在腦部馬里亞納海溝深處的記憶都給晃了起來。鐘茗是我的高中同學。我豁然開朗,說你就是鐘茗啊。我像考試審題一樣,全神貫注地在她的臉上閱覽了兩遍,還是沒能找到熟人的證據(jù)。其實我對鐘茗本身沒什么印象,所以基本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也就是說,我一下子從北京上千萬人口中拎出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有兩年多沒碰面了。上次遇見還是在我唯一參加過的那次同學會上。我懷疑我們那時連招呼都沒打。

      我叫鄭開,我上高中的時候比班里一般男生大兩歲,比大部分女生長三歲,所以他們從那時起就管我叫老鄭。老鄭的名聲逐漸遠播,人人都喊我老鄭。我媽后來都管我叫老鄭。我爸就很不樂意,說綱常都被你給喊亂了。

      讀書晚這事不怨我,村里孩子讀書都晚,我在里面算年輕有為的了。正因為我是從村里考到城里的,所以我學習起來很賣力,課間休息我都用來寫習題。要不是性格內(nèi)斂,凡事怕麻煩,我早就申請?zhí)?,不跟他們這些小朋友一般見識了。

      老鄭老鄭的,聽起來像一個忠厚老實的退休干部,可我其實才剛?cè)凹?,事業(yè)春風得意,家庭美滿幸福,媳婦去年才給我生了一個據(jù)我媽說比我小時候俊朗得多的胖小子。多插一句,優(yōu)生優(yōu)育,就得找一個像我媳婦這樣心靈美的同時還不忘外表美的女人。

      那次我剛好回老家省會,參加一個探討全媒體時代下傳統(tǒng)紙媒如何發(fā)展的會議。會議難得按時結(jié)束,也許是與會專家都不情愿把真知灼見浪費在一個資質(zhì)平庸的西部省城。我心想長夜漫漫,干脆去會會那幫老同學。于是趕緊摸出手機,過了整整一天以后,在老班長的留言底下回復了四個字:不見不散。

      上臺發(fā)言時還滔滔不絕的我,來到這些多年不見的同學中間,突然患上了失語癥。我說什么都顯得如此空洞、突兀。他們熱衷于談?wù)撜l誰又高升了,誰誰又鋃鐺了,誰誰又離異了,誰誰又找了個小的。除了誰誰又找了個小的還能稍微激起我的興致,其他話題只能迫使我學會忍耐。我們沒有共同語言。

      他們知道我在北京,總愛拋給我關(guān)于中南海的問題。我感到很困窘,我上班地點離中南海不堵車也有一小時的車程。我說也不對,但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又生怕他們小瞧我,我無法接受這種局面。于是我只好支支吾吾,把從手機里看過的新聞?chuàng)Q個語序復述一遍。

      我在高中的時候就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我訓練自己只對試卷感興趣,這讓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很無趣的學霸。這種刻板的印象應(yīng)該一直延續(xù)至今,但我一點都不介意。他們大部分人都在省內(nèi)混口飯,了不起就是一個地方暴發(fā)戶。我敢打賭,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黑格爾是誰,要是我跟他們提到黑格爾,他們準會問我,黑格爾也是內(nèi)蒙的歌手嗎?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摻合他們舉辦的任何活動。我寧可在家里獨自發(fā)呆,然后點一份外賣,也不吃他們的大餐,最后還要AA。

      我使出抱歉的神色,跟鐘茗打了一個遲到的招呼。她指了指我眉角上的紗網(wǎng),問說這是怎么回事。我說說來話長,改天告訴你。我并不打算向她揭開傷疤。我在女同學面前的羞澀再度暴露無疑,說話舌頭老打結(jié)。我猜想我的臉蛋一定像那蘋果到秋天。

      鐘茗告訴我,她來北京快兩年了,就是那次班聚以后不久,她決定來北京發(fā)展?!拔耶斈瓴皇撬嚳嫉穆?,我大學學的是公共藝術(shù)與環(huán)境藝術(shù)?!蔽移鋵嵰稽c都沒有印象,但還是拼命點頭。她說從事文藝事業(yè),只能來北京,就算露宿街頭也得來。這話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更賣力地點頭。鐘茗說如今她在一個知名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里干活,主要從事裝置藝術(shù),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跟團隊跑國外展出作品,所以還沒來得及跟我這老同學恢復聯(lián)絡(luò)。我不得不附和著說了很多恭維的套話。

      我對裝置藝術(shù)很感興趣,裝置這個詞讓我立馬聯(lián)想到電路、車間、游標卡尺、伸縮梯和理工科,它跟藝術(shù)連在一塊,就有種文理并蓄、氣吞萬里的架勢。于是我問她怎么才能做出一件出色的裝置藝術(shù)作品。她說首先當然要掌握基礎(chǔ)美學,了解色彩的構(gòu)成與關(guān)系,空間的排布,體塊關(guān)系,然后慢慢積累各方面經(jīng)驗,從生活中汲取靈感、素材和原材料。雖然我根本來不及消化,但我聽得很來勁,我對知識充滿了興趣,對擁有我所未知的知識的人更是滿含敬意。我對她的好感度,瞬間躥高到了對流層。

      這時她又點了一根煙,同時不由分說也派給我一支。很可能鐘茗覺得文史哲藝不分家,大家都在為了祖國的文藝事業(yè)而抽煙。我從不好這口,但這個時候我還是把煙穩(wěn)穩(wěn)捏在手里,聽任她給我點煙。我學著她的樣子,把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吞、吐,吞吐的間隔也跟她差不多。雖然有些嗆喉,但我還是成功地忍住了。

      當時她說你瞧,咱們凈站著說話干啥,到我家里坐坐吧。從她一個南方人嘴里說出“咱們”和“干啥”,我的手臂冒出一串雞皮疙瘩。我假裝推脫了一下,便緊緊跟在她的身后上樓了。

      她住在四樓。雜亂的樓梯道讓我想到了剛才那位目光呆滯的老年門衛(wèi)。我走進那道被打開的鐵門,發(fā)現(xiàn)昏暗的屋內(nèi)坐著一個男人。他在看電視,一場NBA籃球比賽。我當時差點就要高叫一聲有賊,扭頭去看鐘茗,卻見她一臉淡然。明眼人都能意識到,他們關(guān)系匪淺。

      男人看得很投入,似乎都沒有瞅我一眼。我在他眼里成了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像鐘茗手上的那根排骨一樣。他后來只是象征性地挪了半邊屁股,淡淡地說了一個字:“坐?!睉?yīng)該是跟我說話。

      我最后是坐在鐘茗給我單獨拿來的一個深藍色布面的馬扎上。我壓根就沒有想過她不是獨居這種情況,這讓我突然感覺自己很多余,我甚至都比不上那根富含蛋白質(zhì)的排骨。我雙手接過鐘茗遞來的一次性紙杯,里面深褐色的可樂仍在不斷濺出氣泡??蓸吩诒邪l(fā)出一種水滲進干燥的沙堆里的響聲。我擔心紙杯會迅速軟掉,于是仰脖一飲而盡。糟糕的是我開始打起嗝來,我都想不起上一次打嗝是什么時候。鐘茗現(xiàn)在獨自走進臥室,粗心地把我晾在大廳里。我只好一邊打著嗝,一邊跟著男人看比賽。

      “你是鐘茗的朋友?”男人終于又發(fā)話了。比賽進入了暫停時間,電視里現(xiàn)在跳出廣告。他把臉對著我,眼睛卻還掛念著電視屏幕。我搞不懂這個奇特的姿勢意味著什么。我像罪犯自首一樣,把我跟鐘茗的關(guān)系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但絕口不提我為何會碰見她。他這時終于舍得用眼睛直挺挺地打量我。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了?”為了化解尷尬,我打算主動找點話題聊聊。

      “我們住在一起有一年了?!彼鲃忧度胍粋€動詞“住”,就像中小學試題里經(jīng)常問某某假設(shè)是否正確,我們必須在給出答案以后,再多回答為什么,否則就會被扣掉大部分的分數(shù)。我推斷他從前的應(yīng)試能力一定跟我旗鼓相當。

      鐘茗換了一身居家的睡衣出來,她對我說今晚留這里吃飯吧。我知道這是一個禮節(jié)性的問候,一根排骨還不夠我塞牙縫的,于是趕緊說不必了,改日我請客,謝謝你們的可樂,真好喝。是我的可樂,鐘茗特意強調(diào)了一句。一直全神盯著電視的男人突然大笑一聲,我不知道他是笑電視里的比賽,還是笑鐘茗所說的這句話。他們的關(guān)系很微妙,說不定之前小吵過一架。

      因為突然多出一個陌生的男人,我渾身怎么擺放都欠妥。我以有限的幅度掃描了一下這個房間,除了沙發(fā)后頭的墻壁裱著一幅俗艷的牡丹花刺繡,其余墻面是過分的空白。茶幾上沒有多余的東西,一個透明的玻璃果盤上覆了一層細微的塵屑,里頭刺眼地睡著一把水果刀,同樣貼著一層灰蒙蒙的塵屑。我在這里搜尋不到任何關(guān)于裝置藝術(shù)的信號,只有簡潔而笨重的生活痕跡。我又干坐了一會兒,打算回家。

      在出門前,男人主動起身,給了我一個很有力道的握手。他的個頭不會比鐘茗高出多少。

      “李葉,很開心認識你?!?/p>

      從他分布著很多汗毛的臉上,我并沒有看到開心的蹤跡,他應(yīng)該并不歡迎我的出現(xiàn)。好在我也不打算讓他喜歡上我,這樣挺好的。臨走時,我甚至還當著他的面,給了鐘茗一個擁抱。當我柔軟的胃囊觸碰到她稍顯堅硬的胸口的時候,她條件反射般將右腿往背后勾了起來。一股得意從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們都說下次再約。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把雙手插在褲兜里,嘴里吹著不成調(diào)的口哨。我還特地拐到一家煙酒店買了一包萬寶路。剛才鐘茗抽的就是這個牌子。

      我跟鐘茗第二次見面是在她的工作室。我是帶著我兒子一起去的,我想培養(yǎng)他從小就擁有出眾的審美品味。但他全程只對餐桌上的咖啡機、碟盤里的甜點和印著巧虎的抱枕感興趣,我難掩作為一個父親的失落。我看到他們把很多快要腐爛的水果擺放在一起,鐘茗說他們打算做一個以“豐收”為主題的系列,屆時會去上海參展,一切還在試驗討論當中。他們在我眼里有幾分小眾宗教的神秘氛圍。

      從這次跟鐘茗的交談中我才得知,她跟李葉只是同居舍友。她說你千萬別想歪了,我是顏控。我對她說,我覺得李葉對你有意思,不然他沒必要把我關(guān)于你們關(guān)系的問題回答得如此藝術(shù)。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誤解了你們的關(guān)系,而他卻任由我去誤解,甚至甘愿將錯就錯。

      “他可能只是覺得好玩,他平常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以后有機會接觸,你一定也會這么認為。到目前為止,我身邊認識他的朋友都很喜歡他。如果他長得再爭氣一些,沒準我跟他真有戲?!辩娷贿吔o我兒子剝巧克力紙,一邊跟我說話。

      她夸我兒子長得可愛,腦門敞亮,鼻子隨我,扁平,鼻孔朝天,萌萌的。我看著兒子滿嘴的巧克力泥,隱隱擔心將來他會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家伙。

      我挑了一個周末去鐘茗的出租房。這天霧霾很重,泡桐剛剛開花,在霧霾里紫得臟兮兮的,路上零星有烏鴉的糞便。我忘了戴口罩,所以走得很快,到小區(qū)的時候渾身燥熱。

      在了解了內(nèi)情以后,我變得非常理直氣壯。我握緊拳頭很用力地敲門,好像執(zhí)法部門在執(zhí)法。李葉出來開門時,我趕緊從門縫里鉆了進去,然后一邊脫鞋一邊問:“鐘茗在家嗎?”他說很不走運,她剛出去沒多久。我說哦,沒關(guān)系,我等等好了。我當然知道她不在家,我此番造訪的目的是奔著他李葉來的?,F(xiàn)在我對李葉產(chǎn)生了興趣。

      這天我坐到了沙發(fā)上,他坐在我的右側(cè)。我們都蹺著腿,大開大合的那種。我給他發(fā)了一根煙,他推脫了一番,說戒了。但當我把打火機伸到他的下巴的時候,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煙放在了暗紫色的嘴唇上。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微笑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李葉抹著眼屎說他剛起來,還沒來得及漱口。我說我不介意的。他打開了電視,說今天沒有比賽。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失望,我相信他是一個非常鐵桿的球迷。后來我們東拼西湊地聊了起來,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

      “你最開始找她合租,就沒想過跟她發(fā)生些什么?你完全可以找一個男室友。”我蹺著的腿抖了起來,煙霧讓我看不真切李葉現(xiàn)在的神情。

      “看來你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了。”他把后背躺在沙發(fā)上,干笑一聲,聲音像抒情男高音在開嗓。他接著說:“你說到點子上了,是她發(fā)布的合租信息,而且并沒有規(guī)定異性請繞行?!?/p>

      “所以你覺得是她在嘗試一些小動作?”

      “我沒這么說,但我會保留這種可能性?!彼m時地遞來一個杯底剩了些水的紙杯給我彈煙灰。我懷疑是我上次用過的那個紙杯。

      “事實是你接盤了,而不是別人?!蔽蚁褚幻煲粯硬讲綖闋I,當時我并不覺得失禮,“如果是我,我不會跟一個陌生女人合租。雖然這沒什么?!?/p>

      “怎么說呢,你信不信人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想法會發(fā)生急劇的轉(zhuǎn)變?”

      “我信,你說你還是處子之身我都信。”我嘗試開一個玩笑,可他的臉上卻無動于衷。我想他可能缺乏一點生活必備的幽默。

      “一開始有一點期待,但很快就打消了念頭。但這真的沒什么,我們住在一起很和諧。她給了我很多看待問題的新角度和新理念,而我可以幫她扛東西,她總是把很多大件包裹寄到家里,沒個男人她折騰不起?!彼F(xiàn)在離開沙發(fā)走進廁所,可能是去洗漱。

      “所以是不是說,她要是長得再爭氣一些,你們倆會有戲?”

      “老鄭,看來你真懂我?!彼趲锘卮鸬煤艽舐暎幸稽c回音效果。

      后來我們還聊到了近期的NBA賽況和熱播的電視劇,雖然我從未接觸過這兩樣東西,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熱烈的交流。捧哏不影響逗哏的發(fā)揮,正如鐘茗所說,李葉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的四體不勤讓我既羨慕又疑慮。至少在我離開的時候,我們都忘了鐘茗是誰。

      那天在單位無事,我用辦公室的固定電話撥通了鐘茗的手機。

      “李葉是做什么職業(yè)的?”我問。

      她說她也不清楚?!拔覜]事在家睡到自然醒的時候,他也在屋里,不是看電視就是在自己房間里搗鼓什么。每次我干完活或出差回來,大部分時候也能在家里撞見他,所以他很識趣地提出水電費六四開?!?/p>

      “你就不好奇嗎?”現(xiàn)在我對各方面都感到相當好奇。我晃著腦袋掰著指頭說:“毒販,竊賊,身背命案的公安部A級通緝令嫌犯,或者女性內(nèi)褲收集者,你的內(nèi)褲有沒有丟失的情況?”

      “別神經(jīng)??!”鐘茗的聲音嘩啦一聲,像水一樣潑進我的耳朵,“好奇是好奇,可好奇害死貓。”

      “說到底,你還是不夠好奇,對于一個搞藝術(shù)的人而言,這可不好?!辩娷鴽]再說什么,估計是默認了這個結(jié)論。

      “天文學家之所以成為天文學家,就因為他一天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仰著脖子從望遠鏡里張望。如果一個人整天都無所事事,他一定能成為一個生活學家?!蔽矣肿兂赡莻€同事熟悉的文藝批評家,“李葉就是這樣的人。”

      從這以后,我伺機尋找借口,向單位負責考勤的大姐申請外出走訪。她本來就又臭又長的臉蛋因此變得更臭更長,這讓我心花怒放。其實我是去調(diào)查李葉,我懷疑自己最近迷上了當一名偵探。

      我在樓道里等著他,李葉喜歡在早上十點左右出門。他們的樓道不透光,大白天有如半夜,墻壁上貼滿了各類涂鴉一樣的小廣告。雖然樓道里有聲控燈光,但李葉出門時,總是很小聲地把門帶上,然后默默地走下樓。他的步子很輕,但步履很快。他肯定沒有夜盲癥,而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買一瓶魚肝油。

      他喜歡背著手在護城河邊散步。他有一點弓背,所以遠遠看起來像一個老頭。有很多鴿子撲棱著飛到他身邊,他從口袋里摸出些東西,撒到地上,鴿子紛紛低頭啄食??礃幼铀?jīng)常來這一帶。他會跟鴿子說話,喉結(jié)一抖一抖的,但具體說了什么我聽不清楚,或許是人類都聽不懂的鴿語。這讓我突然對他有點欣羨。

      李葉隨后站在一個寫明禁止戲水、游泳、垂釣、溜冰的藍色告示牌下,看著岸上的釣魚人垂釣。他站成軍人稍息的姿勢,像那根懸出去的魚竿一樣紋絲不動。直到那人釣上一只灰色的魚,他才大踏步地走開,好像能釣上魚完全是沾了他的光。

      空氣里似乎混進了貓毛,我的皮膚有些酥癢,鼻孔里徘徊著貓砂的臊味。一到深秋,我來自南方的嘴唇就會脫皮干裂,像兩片烤過頭的香腸。李葉接著背過手,緩緩走向熙攘的大街,最后在一家彩票站附近停住腳步。

      他只是立在彩票站的馬路對面,神色有些慌張,嘴里不斷地塞煙屁股。我抬頭看向彩票站的大門,朱紅色的橫幅上白字貼著“熱烈祝賀我站喜中某期雙色球一等獎一注獎金五百一十四萬元”。他就這樣駐足了很長時間,我的腳后跟都有些酸痛,他還在這里逗留,雙手在褲兜和衣兜間不停轉(zhuǎn)換包廂。

      他離開的時候倒是很決絕,我差點把他給跟丟了。他進了一家小賣部,等他出來以后,我趕緊走了進去。我向這位看樣子跟我父親一個年紀的店老板打聽李葉的情況。老板狐疑地打量著我,說不知道,你要干嗎?他的話很沖,這一點也像極了我的父親。這話把我噎得一時無言,好在我靈機一動,沖口而出,我是他大哥,看他整天游手好閑的,我媽讓我負責盯梢他。對付這樣的老頭,就應(yīng)該打親情牌。果然,他的情緒很快和緩了下來。他頗有感觸地對我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啊,生個孩子,本想著養(yǎng)兒防老,結(jié)果操心得沒完沒了了。

      他開始說起自己的兒子。他兒子是影視劇的攝像師,常年出門在外,三兩月也見不著一面。別人都是往北京跑,他偏往全國各地跑,往深山老林、老少邊窮地區(qū)跑。老板唉聲連連地說:“你說別人去拍戲都能露個臉,他倒好,專門給別人拍臉,自己從沒露過半只胳膊半條腿。只有在劇終演職員表滾屏時,才會有那么一行出現(xiàn)他的名字,得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才能看到,不過我跟孩子他媽也知足啦?,F(xiàn)在每回看電視劇,也不管是不是兒子所在的劇組,都感覺鏡頭的背后就是自己的兒子,所有攝像師都是我的兒子。這樣看起來就特別來勁,覺得中國電視劇拍得就是好。”我很恭敬地聽著老爺子口吐蓮花,直聽得有點犯困,不住地打著哈欠。他老人家最后話鋒一轉(zhuǎn),回到了李葉身上。

      “你弟弟剛才在這里買了一包中南海和一條綠箭口香糖。”

      沒有任何有效信息。我于是跟老板要一支潤唇膏,我感覺嘴唇熱辣辣地十分難受。他說不好意思,這里不賣這玩意。說罷他就用手去拍口袋,然后從右衣兜里摸出一支黑色管子。他笑嘻嘻地說,小兄弟先用我的吧,好使得很,你看你嘴唇都掛血了。對于非常注重個人衛(wèi)生的我而言,這顯然是不可理喻的,我連忙推脫,趁機跟他告別。

      大街上早已不見了李葉的蹤跡,現(xiàn)在我只好回單位迎接領(lǐng)導的臭臉。

      第二天我在獲知鐘茗在家后,在將近中午的時候登門拜訪。果然不出意外,李葉這時已經(jīng)出去。他的房門并沒有反鎖,這是他的風格。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將門把一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嘴里噼里啪啦地大聲說話,洪亮到鐘茗不好意思質(zhì)疑我的行為。

      李葉的臥室比我想象中要潔凈很多。他的床上居然鋪著純白的床單和被褥,頭頂上放了兩個枕頭,同樣是光潔的白枕套。我特別俯身細看,連口水印或一根發(fā)絲都沒有。他的房間讓我同時聯(lián)想到了便捷酒店和醫(yī)院病房。我問鐘茗李葉是不是處女座,或者他是同性戀。她回答說我真的不知道。她真的是一個很缺乏好奇心的女人。

      我在翻開李葉書桌的抽屜時,看到了好幾個疊放在一起的面具,有圣斗士星矢、奧特曼、蜘蛛俠和豬八戒。在墊起腳尖勾開書柜上方的那扇柜門時,一摞粉紅色的小紙片順著門縫給我來了一個熱烈的擁抱。我拿起一張,有點像迷你答題卡。上頭寫著雙色球玩法,銷售時間是二〇一一年,底下有幾行以字母打頭的數(shù)字,最下方是很多類似盲文的不規(guī)則小黑框。原來李葉是個老彩民,這說明他是一個對奇跡滿懷期待的人。我想到了那個他逡巡良久的彩票站。

      次日早上,我如期在他家的樓道里蹲點,我特意戴了一頂帽檐很長的黑色鴨舌帽。他如約在十點出門,還是背著手,在散發(fā)出一股腥臭的護城河邊漫步。

      當天那位釣魚人沒來,原來的位置站了一名城管。李葉時而走到橋欄桿邊,時而來到垃圾筒旁,兩者相隔并不遠,最多十步路。這兩處地方都擁著一窩窩下象棋和打撲克的人,清一色的老頭。我后來湊近瞄了幾眼,賭注在三兩塊錢上下。李葉站在他們中間,就像剛修剪過的草坪上多出一根芭茅。他太過年輕了,而且皮膚特別白,像一位從未干過重活的城市女孩。他喜歡給人出謀獻策,所以坐在對面或兩側(cè)的禿頂老頭總拿眼神瞪他。但他要么完全沒注意,要么視而不見,仗著年輕氣盛別人不敢招惹,依然嘰嘰咕咕充當狗頭軍師。這時的他看起來十分自足。

      中午時分,他走進一家陜西面館,一個人把一碗刀削面吸得呼呼作響,手里抓著手機跟人打電話。前天他進的是隔壁家的驢肉火燒店。他在下午還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我干脆坐在電影院邊上的咖啡廳里發(fā)呆,領(lǐng)導打來電話也不接。只要稍微發(fā)揮我的聰明才智,不去上班的理由就會像龍頭水一樣嘩嘩直往外冒,隨便找一個就夠領(lǐng)導啞巴吃黃連的。

      李葉果然又去了那個彩票站。今天在距離彩票站十余米的地方,他跟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碰頭了,我猜測就是中午跟他打電話的那位。他們互相發(fā)煙,互相給對方點煙,然后倚著路邊的共享單車吞云吐霧地聊起來。想到他房間里的那些面具,我腦袋里忽然閃出一個叫人血脈僨張的念頭。

      更讓我汗毛豎起的是,跟李葉聊天的這個男人,正是前些日子和我糾纏不清的醬油色男子。他的板寸頭缺乏修剪,像一叢豬鬣朝著不同方向刺開。一認出他,我剛拆線的眉角就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這一幕讓我好些天都睡不踏實,半睡半醒間,我總能見到戴著動漫人物面具的李葉,他像座山雕一樣披著貂皮大氅,站在彩票站的大門口,左手豎起一把半自動步槍,右手抓著一個銀亮的保險箱。他的身邊杵著那個許大馬棒一般的醬油色男子。

      我老是在床上翻來覆去,本來就睡眠很淺的老婆,氣得不斷擰我的大腿肉。她早就對我最近心事重重的樣子很不待見。

      “在外頭沾花惹草了是不是?開始在我面前擺臭臉耍性子了是不是?”她的異想天開讓我啼笑皆非,但我除了發(fā)毒誓什么也不能做。我不打算把我的跟蹤行動告訴她,不然她一定覺得我要么瘋了,要么在滿嘴跑火車。

      我把自己的所見所想都告訴了鐘茗,她是最理想的傾訴對象。但無疑,她不是最理想的意見交換者。她聽了我的見解以后仰天大笑,雙腳亂蹬,大破洞牛仔褲在我面前像開襠褲一樣招搖。她直說不可能,李葉是一個連雞蛋都不敢敲碎的人,絕不可能做出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沒想到她還是一個盲目樂觀的女孩。

      我依然對李葉進行暗中觀察,隨時打算跟天眼那頭的人接上線。那天我跟隨他的腳步摸黑探步下樓,突然被人從背后撳了一下肩膀。我當即嚇得一聲尖叫,估計整棟樓的聲控電燈都被我驚亮了。是李葉。不知何時,他居然摸到了我的身后。我萬分懊惱沒有及時補充維生素A。

      他鋪蓋著一層淡灰色汗毛的臉上藏著一股得意,他說你干嗎跟蹤我?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跟他攤牌。我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別干傻事,我告訴他,北京的治安環(huán)境在全球范圍內(nèi)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那么幾個瞬間,我覺得自己特別偉大。他聽我說完居然跟鐘茗一樣哈哈大笑起來。我懷疑兩個人住久了,行事風格也會愈發(fā)趨于一致。

      他后來竟攬著我的肩膀,拉我去一家早餐店吃早點。我索性也痞里痞氣地抱住他的肩膀,我絕不能在一個比我還要矮半個腦袋的男人面前輸了陣勢。

      我們都用嘴角咬住一根煙,他給我們分別點了一碗豆腐腦,然后再要了一份小籠包。作為南方人的我并不喜歡吃咸豆腐腦,但我仍然把它吃得唏嗦作響。李葉說,老鄭,不夠你只管再要,今天我請客。我搶著說不行,必須我來買單。我爭強好勝的性格又被激發(fā)了出來。

      我們一邊吃著熱騰騰的早餐,一邊掏心掏肺地聊天。我承認了我對他的跟蹤,只是出于對未知的好奇,而永無止境的好奇心是人類不斷進步的充要條件。他告訴我是鐘茗泄漏了我對他的跟蹤。原來是鐘茗出賣了我。昨天晚上,她以一種間接引語的方式,將我的種種憂慮完完整整地轉(zhuǎn)述給了李葉。我不得不說我這老同學真的太過天真,莫非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

      我們隨后來到他往日走動的河邊,我們很享受把自己變成這座以忙碌著稱的都市格格不入的一分子。鴿子天女散花一般落在我們的腳邊,他從衣兜里掏出一些曬干的玉米粒撒向鴿群。他沒有說他往常使用的鴿語,他可能對我有所保留。李葉選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告訴我,他早前買彩票中了五百萬,也就是那個彩票站的頭獎。他的獲獎和眼縫里彌漫的淡然,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以前我是一名護士,當我中了五百萬以后,我就辭職不干了。工資太低,又辛苦,還要排夜班。”男護士并不多見,但我想李葉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他的離職絕對是我國醫(yī)護事業(yè)的一大損失。李葉說到他有潔癖,喜歡純白,見不得房間臟亂,所以他喜歡跟女人合租,因為女人通常比男人更愛干凈。

      我問他為什么決定跟我分享這些事,就不怕我覬覦他的獎金?他說之前還挺擔心,但現(xiàn)在不怕了,因為北京的治安環(huán)境在全球范圍內(nèi)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們又都捉著對方的肩膀笑了起來。當時我有種錯覺,我跟他是認識了好幾年的老友。

      “五百萬去了稅,在北京還買不起一套像樣的房子,何況我還沒解決戶口。你一個在北京有戶口有房產(chǎn)的人,我沒什么好擔心的?!彼熘业牟弊诱f,“老鄭,你是外地人扎根北京的典范?!泵鎸ν蝗缙鋪淼目洫劊业氖帜_突然變得有些拘謹。

      鴿子吃飽了,嘩啦啦地起飛,鑲?cè)牖疑奶炷?,整齊而不呆板。我問李葉他跟那個醬油色男子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叫陸錚,是當年我當護士的時候照料過的一個病人?!崩钊~說。他的眼睛現(xiàn)在瞇向一塊從河中心探出腦袋的淤泥。

      因為都是煙槍,那時他們總能在醫(yī)院的吸煙區(qū)碰到,偶然的機緣讓他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陸錚開了一間彩票站,李葉是多年的彩民,他們在彩票和球賽上有聊不完的話題。就這樣兩人侃成了朋友。陸錚本來不歸李葉負責,但他后來指定讓李葉給他打針檢查。到陸錚出院以后,他們還會沒事一起出來擼串喝酒。

      李葉正是在陸錚的彩票站里中的五百萬,他說他該管陸錚叫恩公。我跟蹤他的那天,他正在跟陸錚商量怎么把這五百萬巨額獎金給取到手,畢竟這方面他的經(jīng)驗十分欠缺。

      我直言不諱曾跟陸錚發(fā)生過小小的不快。李葉當即兩手一拍,說不打不相識,他一定要當一回和事佬,讓我們化敵為友。他信誓旦旦地說,陸錚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你們很有必要把這筆誤會給勾銷。他非要拽著我去彩票站找陸錚,我對一笑泯恩仇這事,既不支持也不排斥。

      我們是在陸錚的彩票站里碰頭的。當時的我比預(yù)想中要更加忐忑些,牙齦不斷滲出唾液。李葉在陸錚的耳朵里交代了幾句,然后陸錚朝我走來。他給我來了一個黑人見面時常做的撞胸,這讓我受寵若驚,我還以為他是玩嘻哈的。隨后我們都把對方的后背拍得噗噗響。

      陸錚虎背熊腰,論動粗,我絕不可能是他的對手。陸錚將我們請到彩票站的內(nèi)堂,說里頭好說話。我們坐定后,他開始給我們泡茶。陸錚說,哥,你真說對了,我就是鄉(xiāng)下來的,不懂規(guī)矩,你教育得對,我當時太沖動了,沖動是魔鬼。我擺手說真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你別叫我哥,我肯定沒你大,你叫我老鄭就好。我當時急著上班,所以話出口語氣有些硬,其實我自己也是從農(nóng)村混出來的,不丟人。

      我們都把自己的煙遞到對方的手心,再抽出一根夾到對方的耳背上。我告訴陸錚我們家是種桑養(yǎng)蠶的,以后給你寄一床蠶絲被。陸錚說,我們家是放羊的,畜牧業(yè),以后給你寄羊肉羊下水羊毛衫。一聊到農(nóng)業(yè),我跟陸錚都顯得特別激動,我們的關(guān)系一下拉近了不止三站地鐵。

      我們一邊喝著陸錚泡好的桔普茶,一邊談?wù)摬势闭纠锇l(fā)生的事情。對于新鮮的事物,我總會把自己表現(xiàn)為一名虔誠的聽眾。

      陸錚說,來店里買彩票的絕大部分都是老主顧,男性居多,中老年居多,像李葉這種少壯派是少數(shù)。有時候私房錢沒了,他們也會到彩票站里坐坐,就像以前大家農(nóng)忙結(jié)束,會在村頭墻根上坐坐,曬曬太陽。只不過在這里,墻壁上的彩票走勢圖成了他們的太陽。李葉補充道,煙有煙癮,彩票也有票癮,不少中了大獎的彩民,后來還是會不時回來買幾注,念舊啊,比如說我自己。他把最后一句說得氣若游絲。

      陸錚告訴我,彩民們都會在各自習慣了的時間到彩票站里試試手氣。這么些年,他見過有人傾家蕩產(chǎn),也有人枯木逢春,更多的是偶爾幾十上百塊地來一下,揣著奔頭過把癮,也是做慈善。在趕回單位上班的時候,我順便投了幾注七樂彩,純粹是為了彰顯以德報怨,支持陸錚的生意。到開獎當天我都沒來晃一眼,不信者恒不信。

      李葉去福彩中心兌獎那天,我也隨行陪同。我恍然有種做伴郎的感覺,李葉此番是要把五百萬娶進家門。不知會不會橫生出鬧洞房或是搶婚的枝節(jié)?對此我竟然不懷好意地有些期待。

      他最終選擇戴上蜘蛛俠面具,那是他最喜愛的角色。他在外面套了一件我父親留在我家過冬的軍大衣。他在最里層穿的是一件起滿毛球的白色背心,他說這件背心是他的幸運衫,某年過年的時候他奶奶送給他的。當年高考就是因為忘了穿它,所以才沒考上本科。他買了一個紅色塑膠資料冊,把所有票據(jù)和證件都放在里頭,然后一直摟在肚皮上。我跟同事借了一輛大眾捷達,領(lǐng)獎畢竟不是真娶媳婦,不宜太過張揚。

      在載上李葉和陸錚以后,我們便奔赴福彩中心兌獎處。陸錚是要跟李葉合影,好為店面做廣告宣傳。一路上李葉顯得很焦慮,他不斷用掌心搓大腿,問我是不是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開心一點才對?我說可不是嘛,五百萬砸到你頭上,你還抑郁不成?“就因為天上掉餡餅,總覺得不夠穩(wěn)當,怎么就突然百萬富翁了呢?”他咬著嘴唇,靦腆地笑了笑,跟我初次見他時完全是兩個人。

      在福彩中心,披著軍大衣戴著蜘蛛俠面具的李葉和喜笑顏開的陸錚,分別握住寫有獎金數(shù)額的現(xiàn)金支票板的左右角。我必須打開閃光燈,才能把陸錚醬油色的五官拍出些棱角。

      當天晚上,李葉提前預(yù)支獎金,請我們仨加上鐘茗,一起到北京一家知名酒店的六十六層餐廳暴飲暴食了一頓。我們把這輩子都不敢點的菜肴全點上一遍。席間我們鬼話連篇,動作粗魯,嗓子喊得都快要拋錨了。我們就想在眾人面前撒撒野,浸沒式地體驗一回做暴發(fā)戶的快感。

      這晚上過后,我又恢復按時上下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老婆對我的滿意度重新恢復到峰值,她現(xiàn)在睡覺再也不擰我的大腿肉了。只是每天我在擠牙膏的時候,在不斷摁下遙控器頻道鍵的時候,臨睡前在兒子的腦門上印下一口吻的時候,用一根尼龍線拔下他第一顆門牙的時候,總覺得生活缺失了點什么,但我說不上。那天吃完晚飯,我正打算歇一歇就去洗碗,李葉突然給我打來電話。電話里他讓我趕緊去他家里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我當即答應(yīng),把洗碗的任務(wù)交給妻子以后就急忙趕了過去。出門前,我偷偷在耳垂上點了兩顆香水。

      鐘茗也在場。自從有了我這根攪屎棍,他們現(xiàn)在算是真正攪合在了一起。

      原來是李葉在老家的媳婦鬧事。他居然有媳婦!鐘茗不知就罷了,連我也毫不知情,我說我原先還以為你不喜歡女人呢。李葉說他們其實早已名存實亡。

      是他老婆先提出的離婚,他倆沒孩子。李葉不肯答應(yīng),他一直在竭力挽回他的這段初戀,他老婆是他暗戀三年最終追到手的大學同窗。后來他突然中了五百萬,李葉趕緊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老家的老婆。老婆說你就扯吧,一千萬我也要離的。李葉把證據(jù)拍照傳給了她。過了大概兩小時,老婆回撥來電話,說她同意不離婚了,畢竟還是一樣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我們可以再試試看。

      這下子輪到李葉不樂意了,他對我說,這就是他之前跟我說過的,突然間的劇烈變化。他說我一個大活人,居然沒有五百萬鈔票重要,這讓他無法接受。只是老婆咬定青山不放松,說買賣不在情意都在,何況我們是有過革命感情的,你不能有了幾個銅板就拋下糟糠之妻。我覺得他們夫妻倆都很會抖包袱,非常適合演相聲。

      “她當初為什么想要離婚?”鐘茗問,“錢?外頭有人了?”

      “錢吧,我不知道。”

      “你不好奇嗎?”鐘茗搶先替我問了。

      “我當時顧不上好奇,后來就沒興趣好奇了?!崩钊~的眼珠子在我和鐘茗之間不斷搖擺,“你的意思是我被戴綠帽了?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如果我當時知道了,我擔心我會做出一些傻事來,所以都是最好的安排。反正我是不會吃回鍋肉的,沒有嚼勁,誰愛吃吃去?!?/p>

      鐘茗盤著腿說:“就是,你們男人又不是柿餅,耗著就能熟透,不經(jīng)歷幾段感情,怎么成長?”我趕緊伸出大拇指。

      李葉鐘愛白色,他當年結(jié)婚的禮服是白西裝,他說如果以后再婚,他打算穿大紅的傳統(tǒng)唐裝,轉(zhuǎn)轉(zhuǎn)運,喜慶還耐臟。李葉私底下跟我說過,他說鐘茗長得至少不寒磣吧,也懂得拾掇自己,我跟她天天共處一室,相當于一場靈修。

      我非常肯定我的兄弟李葉是一個很有操守的人,但人善容易被人欺。老話講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可現(xiàn)在我要他務(wù)必守住底線,堅決將離婚進行到底。我們都喝了幾口小酒,李葉把頭點得像患了癲癇。我跟鐘茗都用酒杯敲著茶幾,祝他順利離婚,早日二婚。

      為了填補這段時間在工作上的荒廢,我一連幾個晚上都窩在書房里熬夜到凌晨兩點,就為了寫出幾篇書評、影評和話劇評論。一到深夜我就文思泉涌,只須看上幾篇相關(guān)報道,我便能添油加醋寫成一篇漂亮的文章。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如野蜂飛舞,這時候睡覺對我而言簡直就是浪費生命。

      第二天來到單位,再添上幾篇早前寫好的存貨,我將這些稿子一次性甩到我們第一編輯室主任的辦公桌上,嚇得他趕緊把蹺在桌上并不修長的雙腿放下。那些剛從打印機里孵出來的A4紙,散發(fā)出熱呼呼的鉛粉味,把他眼鏡底下的泡芙眼發(fā)酵得更加膨脹。

      “主任,鞋?!蔽铱桃鈹D出一種很低沉的聲調(diào)。

      “鞋怎么啦?”

      “鞋底不干凈?!?/p>

      他于是歪下頭看了半晌,常年不拉伸的韌帶根本不足以支撐他看到鞋底。他這才想到去脫鞋。我說左腳。他思考了片刻,準確地把左邊的鞋子脫下。翻過來一看,是一張不知何時粘住的招嫖卡片。

      他蹦出一句臟話,然后對著我說,太猖狂了,都貼到我腳底下去了。我憋住沒笑場,說可不是嘛。

      同事們雖然嘴上不提,但從他們看我的眼神中我不難得知,他們對我這老骨干的工作效率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還是像以往那樣,在辦公室里泡一杯掛耳咖啡,拿出一本文學雜志打發(fā)時光,慢慢品嘗咖啡杯里的苦盡甘來。

      自從來北京以后,我就喜歡上了喝咖啡,是廣東人說的齋啡,從不加糖和煉乳。很多新來的同事都誤以為我是上海人,對此我只笑笑不說話。

      日頭底下無新事,這話是對日頭說的,是對這個世界說的。對我個人而言,還有許多新鮮事等著讓我心起波瀾,比如說陸錚好好的彩票站突然關(guān)門不干了。

      如果不是陸錚親口告訴我,我萬萬不敢相信,五百萬大獎的宣傳期還沒過幾天呢。當時陸錚搖頭說,彩票錢不好賺了,各方面都需要打點,開銷壓力大,新店一個個冒出來,分流嚴重,像李葉這樣的青壯派越來越少,我們的活路也跟著越來越窄。他的腮幫上爬滿了粗糙的胡楂,很契合一個男人潦倒時的模樣。

      我想說現(xiàn)在不是人口老齡化嗎,福彩怎么會缺人?而且二胎開放,未來青壯派肯定也能頂上半邊天。但話沒放到嘴邊,陸錚就說出一個“再”來。再來也想要個孩子,北京是待不住了,那就回老家吧。出來打拼,困難大家都有,但既然陸錚已經(jīng)把卷簾門給拉下、鎖死,也就輪不到我一個外人拿主意。我只能祝他一路順風,將來財神爺戴上烏紗帽。我們再次把胸口撞向?qū)Ψ降男乜凇?/p>

      另外一件稀罕事,是鐘茗要搬到胡同的大雜院里住。按她的說法,是去體驗老北京原汁原味的生活,接接地氣,刺激靈感。她真的像一個信奉神秘主義的教徒。

      她相中的這家大雜院確實夠大,但分攤到每個人頭上,就相當拮據(jù),而且戶型紊亂,人為分出許多小隔間。零點過后,院里但凡一人在床上翻個身,估計全院都能聽到一聲嘎吱響。而且這地方?jīng)]有獨立衛(wèi)生間,上個廁所得跑到胡同口的公廁解決??磥礴娷氰F了心了。

      李葉的失意全寫在臉上。我悄悄對他說,天底下女人,比鐘茗還五講四美的,海了去了。他只愣愣地點頭,說是住習慣了,這下不習慣了。他最近的情緒一點都不像一個新晉百萬富翁,我懷疑他可能真的不愛財。

      陸錚返鄉(xiāng)的前一晚,我、李葉和陸錚相約到鐘茗的大雜院里小聚。酒足飯飽,趁著一星半點的酒興,我們四人搬來閑置在大院里的爬梯,像阿姆斯特朗登月一樣,爬到多年未有人涉足的屋頂上。鐘茗甚至光著腳丫,硬生生弄出了一點浪漫氣氛。

      我們比肩而坐,用屁股擦瓦灰。我們本打算在蒼茫夜色下縱情談笑,營造對酒當歌的情境。結(jié)果坐定以后,竟然一時無話可說,好像四個被突然推上臺前的幕后人員。我們的耳畔塞滿了鄰居電視機里家庭倫理劇嘹亮的人物對白。

      天空不見半點星光,除了稍遠處路口那月色般的路燈,我什么也看不見。我甚至看不見他們幾個人的臉。我懷疑我的夜盲癥越發(fā)嚴重了。現(xiàn)在這里好像只剩下我一人,我如同一只突然不懂跳躍的野貓,窘迫地瑟縮在屋頂上。喵嗚。

      “兄弟們,就此別過啦!”應(yīng)該是陸錚喊了一句,聲音似乎來自無比遙遠的北方。

      李葉后來告訴過我,他說陸錚的離開跟鐘茗有關(guān)。我當時的震驚不亞于在地鐵站里陸錚對我蹦出第一句話的時候。我說他這是以卵擊石啊,鐘茗不食人間煙火。簡直是自取其辱,李葉說。

      鐘茗當時給了陸錚一幅畫,有馬,有牛,上方還有三條打卷的線段,是風。我覺得還是挺委婉的。她說你過幾年拿去賣,肯定能值幾個錢??偟膩碚f,他們把局面維持得非常融洽。他們當晚還開了一瓶不知真假的拉菲,各飲了半瓶。這就是鐘茗的本事了。

      那天周末,我起了個大清早去找鐘茗。清晨的陽光直直切入我的眼睛,把我的眼袋熨得又暖又脹。這使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太陽離我很近,而人間離我很遠。

      鐘茗最近聘請我為一個藝展的文化顧問。這是她第一次獨立策劃一項藝術(shù)活動,她顯得特別亢奮和積極。我不得不表現(xiàn)得同樣積極和賣力,畢竟吃了糧草得拉磨。

      一進屋我就喊惠妃?;蒎晴娷吗B(yǎng)的泰迪犬,深啡色,像一團拉了花的德芙巧克力??雌饋砣A貴,其實走親民路線。平常我一來,惠妃就會飛躥而出,在我腳邊撒嬌扮癡。這回鐘茗都咬著牙刷晃晃悠悠出來了,惠妃還不見影。

      鐘茗左手抱著滿滿當當?shù)奶麓赡蚺?,嘴里呸了一口,階沿上灑下斑斑點點的牙膏沫。環(huán)境果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作風。

      這時我才得知,養(yǎng)了四個月的惠妃,昨晚跟胡同里的一條流浪狗私奔了,也不知還會不會回來省親。我不禁拍著大腿,笑得直不起腰,說鐘茗你真成狗不理了。但鐘茗說了,祝它幸福,狗身自由和婚姻自由萬歲。我抹著眼角的淚沫,說嘿,果然是藝術(shù)家,境界就是不同凡響。

      那是距離我們初見很久以后的事了。鐘茗那天冷不丁地問起我,我是怎么找到她的。

      “你貌似還沒有好好交代?!?/p>

      她的質(zhì)問對我一點殺傷力也沒有,但我畢竟不是一個倨傲的人,也不喜歡撒謊,尤其是在沒有必要撒謊的情況下。于是我把對她的跟蹤和緣由據(jù)實說來,并且最后補了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情況就是這樣。

      “對了,你為什么站在電梯左側(cè)一動不動呢?”我特意瞪大了雙眼,“這很不文明?!?/p>

      “誰告訴你一定要左行右立的,而且還是周末?!彼梢挠謶z憫地盯著我說,“那我還要告訴你,只站在電梯一側(cè)容易造成扶梯部件受力不均,會縮短電梯的使用壽命,增加安全隱患。這你怎么說?”

      我能怎么說?我什么也不能說。鐘茗是在用工具理性精神反抗我的人文主義觀念,我只能說我們就像兩只不在一個頻率上的藍鯨,無所謂對錯。

      這次藝展,鐘茗編排了一個行為藝術(shù),她先讓演員全都站在扶手電梯的右側(cè),再讓他們?nèi)颊驹陔娞莸淖髠?cè),最后是左右依次錯落分布。這個取名為《平衡》的行為藝術(shù)表演,無疑得益于我的啟發(fā)和觸動。

      《平衡》的影像版后來還在國內(nèi)外多個藝展中展出,受到廣大文藝愛好者的熱議和好評。這個作品后來被藝評家們認為是鐘茗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作為此次藝展的文化顧問,同時也是該作品的靈感策源地,我想說的一點是,真正的藝術(shù),來源于對生活偶然性的捕捉,它既是一場生活的暴亂,也是神農(nóng)嘗百草。面對看似庸常的生活細流,我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尋獲那一點點看似無用的詩意和情趣。這份詩意和情趣,就跟維納斯的斷臂一樣,因為看不見摸不著,所以充滿了各種可能,美不再是固定單調(diào)的存在,大家都能對此說上兩句。偉大的藝術(shù)就是人人都能說上兩句,偉大的生活也應(yīng)該如此。

      自從兒子上小學以后,我閑暇的時光變得格外漫長,漫長得過分平淡,所以讓人非常絕望。如今我無須請假報備,就能自如掌控自己的時間。時間成了我的私人物品。我就像排球賽場上的自由人,不受限制,不被約束,把別人夠不著的球救起來,是我留在場上的最大價值。我相信自己依然有用武之地。

      以前每月我只須消滅差不多一磅左右的咖啡豆,現(xiàn)在增加到了一點五磅。我腰間的皮帶扣也跟著離開它最熟悉的那顆扣眼,一點點往帶頭處靠攏。這叫我坐立難安。我知道生活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或者說,我不應(yīng)該讓生活變成這個樣子。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在追蹤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人。我尾隨他走進一條逼仄的小巷,這條小巷是一條死胡同。當我把他逼到一堵水泥墻前面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身,沖我咧嘴陰笑。我不禁直打哆嗦,這個禿頂男人居然長著跟我一樣的五官。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猥瑣和丑陋的自己。我徹底從睡夢中驚醒,我的全身披滿了水一樣的汗液。睡在另一邊的妻子“嘖”了一聲,使勁背過身,接著蒙頭睡去。席夢思在微微晃動。這晚上我再也沒有躺下,我就坐在屬于我的半邊床上,冥想了很長時間,直到窗外的世界重新冒出熱鬧的喧囂。

      我意識到,我得讓自己重新運轉(zhuǎn)起來,鮮亮起來。

      于是我選擇再度走進地鐵站,跟隨人潮鉆進某號線地鐵的車廂,從一成不變的站臺上消失,從這個世界無效的喧嘩里隱遁。今天是水波不興的周六。

      現(xiàn)在,我的目光如同槍口的準星,牢牢盯緊靠近車門的愛心專座。我在等待一個把屁股貼到愛心專座上的非老弱病殘孕及沒帶小孩的乘客。

      你們都能猜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又都不知道究竟會發(fā)生什么。我跟你們一樣。這就是生活唯一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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