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彭靜

做報紙編輯工作10年，青春最好的年華都付給了文字。終日沉浸在別人的文字和故事里，常常忘記提筆。這不，最近老做夢，夢中全是離世的阿公。所以決定寫寫他，這個護(hù)我童年、伴我青年、記憶我中年的最親密的人。

上世紀(jì)80年代初，坐標(biāo)德陽桐花巷，四合院子幾家人，胭脂花開得盛。屋前沿坎上，一張小桌兩把椅子，一位老人正在自卷葉子煙，旁邊愛美的小胖妞摘胭脂花的黑果子取白粉偷偷抹臉，被發(fā)現(xiàn)后靦腆憨笑。這是尋常人家的尋常光景。老人是阿公，胖妞是我。

阿公，是爸爸的爸爸，但是我們不能叫爺爺。小時候，我總愛盤問這個，為什么我就不能叫爺爺呢？爸爸總是說，我們小時候都喊阿公，所以你也要喊阿公。中國傳統(tǒng)家長式回復(fù)，罷也。上大學(xué)那會兒，聽說有臺灣人找上二叔公要尋祖，當(dāng)然這是后話，也很快沒了下文。但在強(qiáng)大基因的傳承下，我們家老老小小都偏愛糕點，不喜臘肉，香腸也吃廣味。尋著這飲食文化的脈絡(luò)，或許可以估摸出祖上的一點痕跡。

阿公是家里的長子，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妹。和姐姐一樣，克板節(jié)儉基本可以涵蓋完他漫長的一生。但，這并不妨礙我崇拜他。我喜歡阿公是不掩飾的。小時候大人們總愛這樣逗弄朋友家的小孩，見面就問“你喜歡哪個?。俊鼻樯谈唿c的說爸爸媽媽，差點的只說爸爸或只說媽媽，像我這么差的就比較少見了，回回我都毫不猶豫脫口而出：“阿公！”盡管我神經(jīng)敏感的媽私下里反復(fù)多次地調(diào)教，也完全不奏效。在我的心中，阿公的固執(zhí)是為人有原則，是氣節(jié)高；阿公的節(jié)儉是行為能自律，是能力強(qiáng)。我常常摸著他的小耳朵追問是什么？他總笑瞇瞇地告訴我，“聰明的人就會長這個”，害我多年抱憾，為什么沒有遺傳給我？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坐火車跟阿公去了德陽，在那邊呆過一陣子讀了幾天幼兒園，和阿公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那會兒，阿婆主打照顧表哥，阿公主打陪伴我。記憶中的童年，是早晨阿公牽我的小手走在長滿野草花花的小徑上，背景音樂是他哼唱的“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是阿婆禮佛后，給望眼欲穿的我遞過來供桌上的餅干和小香梨，說，“敬菩薩的，吃了好”；是每天給我用氟輕松搽瘡，從頭頂?shù)侥_底，日復(fù)一日；是每次幫我清理啃過的骨頭肉，說“妹姑兒，這才是啃干凈了”。以至于今天，我擅長懷故鄉(xiāng)的舊、好吃餅干和梨、不再發(fā)瘡、啃骨頭特別干凈，原來都跟阿公脫不了干系。

阿公不善言辭也不喜交際，唯一的愛好是玩牌。與同住一城的幺弟約定每周一次麻將，兩對老人，雨天暫停。每次過節(jié)家里親戚湊齊，他就開始張羅局面，還為了能把戰(zhàn)斗時間盡可能拉長，提前小憩，以保持體力。阿公從不跟外人打牌，這在我們看來是面淺、不善交際，經(jīng)他嘴一說是外面的老頭都活不過他，命長的太婆又輸不起，場子開不長；他也不跟我打，因為我張子亂速度慢，干擾他思路，影響他發(fā)揮；他喜歡跟表姐幺媽我親媽這些天天坐茶館的老麻將切磋，一來輸贏錢財都不外流，符合他一貫的節(jié)儉風(fēng)格，二來高手對決鍛煉思維，遵循了他一貫的科學(xué)養(yǎng)老原則。即使愛玩牌，阿公也是冷靜克制的，大小由他說，時長由他定，從不貪樂。印象中，阿公打牌都在贏，贏了把錢偷偷塞給我。從小學(xué)起，兩三百、三四百，一直拿到大學(xué)畢業(yè)。長大后推辭過一回，他鏗鏘有力——“拿斗，贏的！”從此便也心安理得起來。

為了表達(dá)我對阿公的喜愛，剛會寫字，就寫了信寄給他，現(xiàn)在完全記不起來寫了些什么雜七雜八；剛會織毛線，就織了塊“豆腐干”送給他，還信誓旦旦下次寄出的就是圍巾了，可也很快沒了下文，不過也算是珍藏，從此再無雅興；剛參加工作，就買了成都的老婆餅帶去給他，雖然后來多年帶的禮物不走心的居多，現(xiàn)在想來有點懊悔，但所有三天以上的節(jié)日想都不想是一定要去陪他。陪伴的日子，也是吃吃喝喝，無所事事，沒有特別。只印象中大學(xué)假期的一天，我懶貓般盤踞沙發(fā)和阿公一起讀《益壽文摘》，他遞過來一頁讓我看，版面右上部分有醒目的標(biāo)題，是關(guān)于指導(dǎo)青少年正確處理情感問題的?！扒靶l(wèi)嘛”，我調(diào)侃老頭文明開化思想解放，老頭邊說邊走，“你這個年齡了是該看看嘛”。這種乏善可陳的說教文章哪里能打動青春期的我，唯一的作用是讓我對固執(zhí)刻板的老頭又刮目相看了。原來阿公也有很多面。

有了女兒，陪伴阿公的時間明顯壓縮了。不過逢年過節(jié)還是要去探望的。猶記得，兩年前立春還去德陽看阿公。那是個冬天盆地里少有的好天氣，太陽出得明晃晃的。我說，“出去曬曬吧，天天在家蹲鈣吸收不了”。阿公允諾。開車，捎上輪椅，阿公不樂意，孩子氣般擺手埋怨，“不要不要，我又不是走不動！”我知道那是自尊心和犟脾氣作怪，寬慰“河邊那么長，想走就走，想坐就坐，方便?！焙谜f歹說總算是應(yīng)了。旌湖沿岸政府搞了文化工程，作為市民的休閑場所，漂亮得很。沿水邊走一陣，阿公突然說不走了，問他累不累，堅決“不累”，不敢掉以輕心，趕快尋片空地坐下來。目力所及的遠(yuǎn)處，陽光撒在旌湖水面像細(xì)碎的金子，彩虹橋橫跨水面，有白鷺在飛；近處，是小女兒忘情地才藝展示，身后的曹操塑像在風(fēng)中高大威武，多么美好的場景?。“⒐卜潘上聛?，松松圍巾和帽子，敞開外套，目光望向遠(yuǎn)處。阿婆走后，阿公就隨幺爸住進(jìn)了旌湖邊的新家，環(huán)境好起來了，可老頭每次見我就要給我拿理好的相片和沒穿過的衣服，可我每次都說先放著，不著急。阿公跟我鬧脾氣，我故作輕松。在我眼里，老頭是還要見證我更長人生圖景的，是隨隨便便能活過百歲的，這么急急忙忙交代身后我又怎能草草迎接？那天的旌湖邊，我給老頭拍了張照片，把曹操雕塑和他放在同一幀鏡頭里，堅定認(rèn)為老頭之于我成長的意義非凡絕不亞于曹操之于中國歷史的演進(jìn)貢獻(xiàn)。照片中的阿公雖然年邁，但游目騁懷、襟懷磊落的樣子著實迷人。這無疑是一次成功的拍攝。讓我更愛老頭的，不只是從相片的青年帥到眼前的老年，更是一位固執(zhí)內(nèi)向的老人能夠愉快順從地依照指令進(jìn)行各種擺拍，多么難能可貴！

阿公的離世很突然。那晚是女兒舞蹈班的學(xué)期匯報課，女兒要極力表現(xiàn)，老師要盡力點評，只有我中途不停穿脫鞋套，進(jìn)進(jìn)出出。時間很快，前一個電話說阿公進(jìn)了重癥室，還在安排手邊事情準(zhǔn)備連夜趕過去，后一個電話進(jìn)來就說已經(jīng)在換衣化妝，讓我們慢慢過去，注意安全。不是昨天還在打牌，今早才吃了麥片粥嗎？活生生的人就這么突然沒了，叫我如何接受！以至于在即將到來的第二年的五一落筆行文時，回憶還是讓我淚流不止。那音容笑貌不斷浮現(xiàn)，抑制不住地悲慟。

那是冬日，盆地霧霾登峰造極，我想身體一向康健的老頭是疏忽大意了。就在不久前，阿公才過了他91歲的生日。我當(dāng)時還盤算是給老頭兒買個芝士蛋糕嘗嘗鮮呢，還是買幾雙襪子飽飽暖，后來選了藍(lán)色輕薄羽絨背心，覺得帶點“小棉襖”的意味，挺好?；丶医o他套上。大家都說好，他也難得一回笑得合不攏嘴，只罕見聽他一句，“這么帥的，拍個照嘛！”沒想到一拍成了永恒?，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阿公專門給我留的念想吧。生日那天是個深秋的午后，東湖山公園水邊，斜陽西下，層林盡染，全家老小都在，楓葉林中，我挽著他的胳膊合了影，夕陽的余暉中我們笑。這畫面，永遠(yuǎn)也忘不了。

離世后，常常夢見阿公。一次夢中，他大冬天里來單位找我，說要帶我下館子。見他衣衫單薄，我問“冷不冷”，順手給他披上我的圍巾。他情緒高漲：“冷啥子，海南這兩天熱得很！”哦，原來老頭是去海南了。我心里一驚，節(jié)約了一輩子，除了自家的館子，也沒見主動掏錢去吃個飯；除了北京看望遠(yuǎn)嫁的女兒，也沒見主動掏錢去旅個游，終老算是想明白了。真是個豁達(dá)可愛的老頭，值得我好好尊敬愛戴。半夜醒來又是淚濕枕巾。

還好，在阿公的生命彌留之前，我們一起去了寬窄巷子看人海，去了環(huán)球中心乘手扶電梯，路過了改造后的天府廣場，在我工作的學(xué)校門口一家叫“彭記”的館子吃了頓晚餐，順道參觀了我正在裝修的新房子……一切都仿佛發(fā)生在昨天。我像他樂于參與我的童年一樣積極努力地參與著他的老年。帶阿公了解我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的城市，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只是留給我的時間局促了點。不過，正是因了他的見證，讓我時常感覺被幸福包裹?，F(xiàn)在，我已將那藍(lán)色背心壓在了箱底，常在夢中見見，挺好，哭一哭，笑一笑，又是一派生動又溫馨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