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億“回購準備金”保衛(wèi)戰(zhàn)

本社記者 戴朋文

2017年11月16日，山東東岳集團所屬企業(yè)山東東岳化工有限公司、山東東岳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分別向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請求法院判決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青島分行、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青島市北第一支行返還劃扣的5億元“回購準備金”。

2017年12月29日，山東省桓臺縣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青島市北第一支行行長戚靜等四名被告人構成非法發(fā)放貸款罪、非法開具金融票證罪，判處戚靜等四名被告人二至六年有期徒刑。

一個民事案件、一起刑事案子，兩個不同級別的審理法院，看似并無太大關聯(lián)，卻因民事訴訟原被告2014年簽訂的《三方合作協(xié)議》而緊密相關。若仔細分析兩個案子的證據(jù)材料，能得出一個值得深思的結論：刑事案件的判決結果，似乎會影響民事案件的審理和定性。而東岳公司在桓臺法院刑事案件三次開庭并且即將判決之際起訴交行返還5億元“回購準備金”，是巧合嗎？

風云突起

2014年12月，東岳集團結算中心副主任李濱、山東盟誠電氣有限公司等關聯(lián)企業(yè)的實際控制人李方學和田茂連，分別與青島交行市北第一支行行長戚靜、行長助理趙聲洽談，稱盟誠公司是東岳公司銷售商，雙方存在貿(mào)易往來。時至年底，“為了報表好看”，想通過貸款形式獲得資金支付東岳公司貨款。同時，為了幫助盟誠公司獲得貸款，東岳公司可以提供同等額度的“回購準備金”。因為東岳集團是香港上市公司，所以不能簽訂“保證金合同”。

交行反復研究認為，東岳集團是在香港上市的大型企業(yè)，公司規(guī)模和盈利狀況都不錯，盟誠公司是其銷售商，并且東岳公司愿意提供等額“回購準備金”，發(fā)放貸款的風險應處于可控狀態(tài)。經(jīng)行內(nèi)嚴格的審批程序后，2014年12月26日，青島交行與東岳化工公司、東岳高分子材料公司及盟誠公司下屬企業(yè)山東恒泰節(jié)能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淄博盛泉節(jié)能環(huán)?？萍加邢薰?，簽訂了《三方合作協(xié)議》。協(xié)議約定，交行向盟誠所屬企業(yè)貸款5億元，用于支付東岳公司貨款，東岳公司在交行存入5億元“回購準備金”，若借款人銷售不暢或回款不及時無法償還到期貸款，交行劃扣“回購準備金”償還貸款。

2014年12月29日，借款人提供了相關購貨合同，東岳公司向交行轉入“回購準備金”5億元。交行也于當日下午發(fā)放5億元貸款給“借款人”，并按銀監(jiān)會規(guī)定于第一時間全部受托支付給東岳公司。

貸款發(fā)生后，借款人始終未能如約提供發(fā)票等證明購貨貿(mào)易實際發(fā)生的材料。交行幾次三番向借款人及東岳公司發(fā)函或口頭詢問交易情況，兩方都回函稱因價格問題導致實際貿(mào)易額較低，后期會繼續(xù)開展合作，履行合同。但在2015年6、7、9月，借款人先后3次出現(xiàn)遲付利息的情況。無奈之下，交行依據(jù)《三方合作協(xié)議》，于2015年10月扣劃了東岳公司存入交行的5億元“回購準備金”。

5億元“回購準備金”扣劃后，東岳集團董事長張建宏于2015年11月，帶領李濱等人到青島拜訪戚靜，洽談繼續(xù)貸款業(yè)務。商談后，2015年11月30日，借款人和東岳公司又以同樣方式在交行辦理了一筆4.8億元的貸款業(yè)務，實際發(fā)放貸款額為2000萬元。

2016年1月28日，也就是2000萬元放款一周后，桓臺縣公安局到交行調查李濱涉嫌挪用資金情況，交行認為該筆貸款涉及司法訴訟，隨即依照三方協(xié)議扣劃了2000萬元的“回購準備金”。

事情到此，一切仿佛又回到正常狀態(tài)。然而時隔一個多月，在2016年3月3日，青島交行市北一支行客戶經(jīng)理劉興尚被桓臺縣公安部門刑事拘留；7天后，支行會計主管費璟波也被刑事拘留。一個多月后，支行行長助理趙聲被刑事拘留；7月15日，支行行長戚靜也遭刑事拘留，7月28日被批準逮捕。戚靜等四人涉嫌的罪名均為“非法出具金融票證罪”。這一切來得非常突然，從四人涉嫌的罪名分析，這場“牢獄之災”緣起2015年年初的兩份詢證函。

在第一筆貸款發(fā)放后，2015年1月23日和2015年2月11日，東岳公司先后委托瑞華會計師事務所、德勤華永會計師事務所出具《詢證函》至市北第一支行，詢證東岳公司在交行存貸等業(yè)務信息，包括5億元“回購準備金”的情況。

依據(jù)《交通銀行“531”工程單位資信證明和詢證函業(yè)務管理及核算辦法（暫行）》，當《詢證函》第一次寄來時，支行營運副主管喬磊拒絕對該筆保證金詢證，并在信息不符的一欄中注明該筆資金非銀行存款。

2015年2月11日，時任支行會計主管的費璟波，受戚靜指派，在研究了有關制度后，認為原先出具的詢證意見不夠準確，就按正在執(zhí)行的《交銀辦〔2008〕12號文件》出具了詢證意見，并在“信息證明無誤”欄蓋公章確認。

>>2017年12月29日，山東省桓臺縣人民法院對戚靜等被告人作出一審判決，認定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青島市北第一支行行長戚靜等四名被告人構成非法發(fā)放貸款罪、非法開具金融票證罪，判處戚靜等四名被告人二至六年有期徒刑。

戚靜、費璟波等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這兩份前后不一的《詢證函》，給他們帶來了“牢獄之災”。而讓他們更沒想到的是，在桓臺縣檢察院的指控中，戚靜、劉興尚、趙聲又多了一項罪名：違法發(fā)放貸款罪。

管轄之爭

據(jù)東岳集團《法務審閱報告》的說法，屬于東岳集團的5億元存款，自2014年年底存入青島交通銀行后，余額一直保持不變。2015年11月2日，通過向交通銀行查詢，這筆資金余額變成了零。東岳集團立即向公安局報案，并稱財務總監(jiān)李濱與銀行人員惡意串通，隱瞞三方協(xié)議的存在，涉嫌侵占公司資金。2016年2月2日，被指精心策劃該案的李濱因涉嫌挪用資金罪被桓臺縣人民檢察院批捕。但令交行方面沒有想到的是，桓臺警方根據(jù)東岳集團報案，對戚靜等四人采取了強制措施。

“根據(jù)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無論是非法出具金融票證罪還是非法發(fā)放貸款罪，桓臺方面都沒有管轄權?！逼蒽o辯護律師欒少湖對記者說。

記者采訪中注意到，桓臺公安對戚靜等四人采取強制措施后，青島交行及戚靜、劉興尚的辯護律師，多次向桓臺方面提出過管轄異議，但是桓臺公安對此異議沒有任何回應，只是桓臺檢察院在桓臺法院召開的庭前會議上，針對辯護人提出的管轄異議作出了如下回應：桓臺檢察院認為，經(jīng)交行詢證后的《詢證函》發(fā)出后，瑞華會計師事務所的人員進駐東岳進行辦理，該辦理過程在桓臺完成，屬犯罪途經(jīng)地，所以桓臺司法機關對該案有管轄權。違法發(fā)放貸款罪與李濱案有牽連——因此，桓臺縣公安也有管轄權。

“這個管轄理由太過牽強，這種解釋完全是基于強行管轄為地方利益服務的角度考慮，根本不符合刑訴法對犯罪地的界定?！眲⑴d尚辯護律師邢麗麗告訴記者，桓臺法院對檢察院的管轄異議解釋沒有作出任何認定，并且以開庭審理的方式，默認了桓臺司法機關對此案具有管轄權，而對辯護人在庭審階段提出的管轄異議，桓臺法院只字未復。

從已經(jīng)公開的資料來看，本案中無論是《詢證函》的詢證確認，還是涉案貸款的發(fā)放，均發(fā)生在青島，而且涉案的證據(jù)，大多也是桓臺公安從青島市調取的?；诖朔N情況，原三亞學院法學院院長、海南省政府法律顧問陶虹博士認為：“無論從法定管轄、偵查便利還是本案所保護的權益等諸多因素考慮，本案都不應當由桓臺司法機關管轄?！碧蘸邕€告訴記者，根據(jù)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法院對于無管轄權的刑事案件，應當移送有管轄權的法院或提請共同上級法院指定管轄。

針對管轄權問題，記者在一審判決后采訪過桓臺法院，但桓臺法院以被告人提出上訴案件還在審理中為由，拒絕回答記者提出的管轄權問題。

2017年12月29日，桓臺法院對戚靜等四名被告人作出一審判決，但判決書對管轄權等相關問題，仍然只字未提。

法庭之戰(zhàn)

2016年12月19日，戚靜等四人被控非法發(fā)放貸款、非法出具金融票證罪一案，在桓臺縣法院開庭審理。審理過程中，因補充偵查延期審理兩次，報淄博中級法院延期審理三個月。

在前后四次庭審過程中，桓臺縣檢察院指控戚靜、劉興尚、趙聲在明知借款人申請的貸款業(yè)務的擔保人為上市公司的情況下，未依法對該上市公司對外提供擔保的相關程序進行審查，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且未對該筆貸款業(yè)務所依托的貿(mào)易是否發(fā)生進行嚴格審查，非法發(fā)放貸款5億元，其行為構成非法發(fā)放貸款罪；指控戚靜、費璟波違反銀行相關規(guī)定，出具與客觀事實不符的詢證函，涉案金額5億元，其行為構成非法出具金融票證罪。

被告人戚靜、趙聲、劉興尚均辯稱，不知貿(mào)易是虛假的，且整個貸款業(yè)務都是依法依規(guī)進行的，不構成非法發(fā)放貸款罪。被告人戚靜、費璟波均辯稱，出具《詢證函》是依法依規(guī)進行的，戚靜并沒有指使費璟波開具與客觀事實不符的《詢證函》，其行為不構成非法出具金融票證罪。

戚靜等四名被告人的辯護人分別發(fā)表了辯護意見，主要觀點如下：東岳高分子公司、化工公司雖然與東岳集團有關聯(lián)，但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上市公司，不適用我國法律關于上市公司對外提供擔保的有關規(guī)定；沒有證據(jù)證明被告人明知貿(mào)易背景是虛假的；偵查機關是采取威脅、引誘、欺騙等方式獲取了被告人的供述及辯解，應當作為非法證據(jù)排除；相關法律沒有將未嚴格審查貸款貿(mào)易是否發(fā)生設定為追究相關人員責任的違法情形；《詢證函》不屬于刑法規(guī)定的金融票證或資信證明，東岳公司存入的5億元“回購準備金”，不具有質押、擔?；蛳拗剖褂玫男再|。

從公開的資料得知，在庭審質證過程中，關于資金的流向，法庭調查的重點傾向于5億元“回購準備金”的質證，而對于東岳公司是否收到5億元貸款，則多為辯護人主動指出和提醒。東岳公司在三次庭審后，于2017年11月16日向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請求判決三方協(xié)議無效并返還5億元“回購準備金”。

就在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受理東岳公司民事案件不久，青島交行針對東岳公司的起訴提起了反訴。

2017年12月29日，桓臺縣人民法院對戚靜等四名被告人作出一審判決。對東岳公司而言，此時作出一審判決恰到好處，有罪處罰的判決結果，無疑加大了東岳公司民事案件勝訴的幾率。而戚靜等四名被告人不服一審判決，分別向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了上訴。

2018年5月30日，該案在山東省高院正式開庭審理。審理的重點是：確立三方合作協(xié)議是否有效，交行應返還東岳5億元“回購準備金”還是東岳應返還交行5億元貸款。

在法庭上，東岳公司稱，三方協(xié)議系虛假合同，嚴重損害了東岳公司的利益，無論合同有效或無效，東岳集團對青島交行無支付義務。

東岳公司還提出，本案事實查明有賴于刑事判決，即李濱挪用資金案和戚靜違法放貸案的結果，懇請中止審理，待刑事判決生效后，再行審理。

交通銀行青島分行則認為，李濱的行為是職務行為，反對中止審理，相反，東岳公司涉嫌以刑事手段干預經(jīng)濟糾紛。

盟誠公司所屬企業(yè)則表示，本訴和反訴都不應得到支持。李濱的行為是否經(jīng)由東岳公司其他負責人認可，不在青島交行和盟誠公司的審查義務范圍之內(nèi)，也沒有審查能力。青島交行工作人員是否存在違法出具金融票證等犯罪行為，是獨立于合同之外的問題，不能作為合同是否有效的依據(jù)。

盟誠公司表示，事實上，合同的各方當事人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和獲取非法利益。

峰回路轉

桓臺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后，本社記者于2018年2月12日和2018年3月5日，對桓臺法院和淄博市中級法院進行了兩次采訪。

第一次采訪桓臺法院記者被告知分管領導春節(jié)之前下鄉(xiāng)走訪，無法接受采訪，并約定2018年3月5日由法院安排專人接受采訪；采訪淄博中級法院時，接待人員表示歡迎媒體監(jiān)督，但對記者提出的“二審是否開庭審理、二審能否解決管轄問題”等相關內(nèi)容，則表示需要落實辦案人員之后才能予以答復。

山東省高級法院判決駁回了東岳公司的訴訟請求和交行的反訴請求，判決時間為2018年6月14日。

2018年3月5日，記者按約再次來到桓臺縣法院，接待記者的縣法院政策研究室主任，在仔細查驗了記者證件之后，滿臉嚴肅地說此案被告人已經(jīng)提起上訴，屬于未結案件，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相關規(guī)定，縣法院決定拒絕采訪。之后，記者撥通淄博中級法院電話，電話里接待人員表示歡迎媒體監(jiān)督，但戚靜等四名被告人上訴案是否開庭審理，合議庭還未作出決定……

2018年5月30日，青島交行及戚靜等四名被告人等來了一個喜憂參半的消息——淄博市中級法院作出二審裁定：撤銷山東省桓臺縣法院作出的一審判決，發(fā)回重審。撤銷判決和發(fā)回重審的理由是：“部分事實認定不清，審判程序不當?！?/p>

“作為辯護人，案件被發(fā)回重審，當然是開心了。但是開心之余，還是有些隱憂?！毙消慃惛嬖V記者，她的隱憂緣自淄博中級法院二審裁定還是沒有解決管轄問題，案子還是由桓臺法院審理，公正判決能否保證？

正當交行及辯護律師積極準備刑事案子重審之時，山東省高級法院對東岳公司起訴交行的民事案件作出一審判決。

山東省高級法院認定，青島交行與東岳公司及借款人簽訂的《三方合作協(xié)議》是一種貿(mào)易融資方式，內(nèi)容并不違法?！度胶献鲄f(xié)議》并不存在惡意串通，損害國家、集體或者第三者利益之情形，也不存在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情形。《三方合作協(xié)議》系李濱以東岳公司名義簽訂，并且全部加蓋東岳公章，李濱行為是否履行了董事會或股東會的審批程序是東岳公司內(nèi)部管理范疇，對外不影響《三方合作協(xié)議》的效力。另外，銀行未盡到調查義務，所導致的后果是承擔貸款可能不能收回的風險，但不影響相關貸款合同的效力，所以本案交行即使存在未盡職調查的行為，也不能必然證明交行知曉或參與了李濱等人的惡意串通以及掩蓋非法目的的行為。

山東省高級法院還認定，關于交行加蓋印章的銀行詢證函，東岳公司已在賬戶名稱部分明確列明“交行保證金——東岳公司繳存戶”，與載明的“無被質押、用于擔?；虼嬖谄渌褂孟拗啤北旧砭拖嗷ッ?，交行在“信息證明無誤”處蓋章的行為不足以使東岳公司產(chǎn)生錯誤認識，亦不能證明交行知曉李濱等人的惡意串通行為而故意出具。

基于上述認定，山東省高級法院判決駁回了東岳公司的訴訟請求和交行的反訴請求，判決時間為2018年6月14日。

至此，交通銀行和東岳公司的5億“保衛(wèi)戰(zhàn)”，似乎又回到了原點。然而，下一個“戰(zhàn)役”何時打響？“交戰(zhàn)”雙方會如何應對？最終誰能成為勝利者？本社將繼續(xù)關注案件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