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本名劉勇,1964年出生,江蘇丹徒人。1981年考入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2000年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同年調(diào)入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著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映》、《塞壬的歌聲》、《小說敘事面面觀》等。他的中篇小說《褐色鳥群》曾被視為當(dāng)代中國最玄奧的_篇小說,是人們談?wù)摗跋蠕h文學(xué)”時,必會提起的作品。本文的作者朱偉是資深媒體人,原《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主編。
格非非常細(xì)致地描寫了這個女人移動時,褲子的皺褶賦予身體的彈性,他的欲望似乎是由線條、幾何圖形構(gòu)成的。
小說是在以第一人稱敘述中,女人在“買木梳嗎”的叫賣聲中向“我”走來?!百I木梳”是昔日地下黨的接頭暗號。她走到“我”跟前,撿起一顆靴釘,就上了一輛開往郊區(qū)的電車?!拔摇眲t租了一輛自行車(時間錯位了)追到城外?!拔摇痹诼斓拇笱┲懈欀说谋秤埃狭艘蛔緲?。背影消失了,“我”卻被一個提馬燈的老人叫住。老人說,這是一座斷橋,你不能往前走了。
故事的后半部分,“我”與這個女人又重逢了,時間又是在早春。“我”正沿著湖散步,看到一對男女從坡上滾下來,正是那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一個瘸子。在村里的一個小酒館里,我又看到了女人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喝醉了,女人去扶他,被啐了口痰,推倒了?!拔摇睅退炎頋h背回了家。女人請“我”喝茶,“我”對女人說,七八年前,在企鵝飯店門外,我跟過你。女人說,你是不是記錯人了?我十歲起就沒進過城了。
故事再發(fā)展,一天雨后,那女人來敲門,說她丈夫昨晚喝醉了酒,掉進糞坑里,死了?!拔摇备郊依?,入檢時,看到尸體竟“抬起右手解開了上衣領(lǐng)口的一個扣子”,未死,就釘上了棺蓋。送葬后,女人說她害怕,讓“我”至少陪她三天。第三天晚上,“我”上床時,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閃電中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院子里,“她嬰兒一樣的臉上掛滿淚珠”?!拔摇卑阉姼嬖V女人,女人說,那是你的幻覺。“我”說,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你的尸體漂浮在斷橋下的河面上。她苦笑了一下,我就說,我們結(jié)婚吧。女人婚后不久,就死了。
故事的結(jié)尾,“不知過了幾個寒暑春秋”,我又見到了棋,但她卻好像不認(rèn)識我。她說,我不叫棋,您一定記錯人了。她打開懷抱的夾子,里面是一面鏡子……
有些讀者埋怨格非的小說無故事,其實,他的懸念是需要你去尋找的。用傳統(tǒng)的故事來衡量,他的故事可能是抽象的,有點“白馬非馬'或者玄學(xué)的味道。此她非彼她,之間相隔著時間,時間是具象——小說的結(jié)語是,“這些褐色的候鳥天天飛過水邊的公寓,但它們從不停留'這就是格非要告訴你的時間差。在時間的軸線上,如棋所說:“你的故事是一個圓,它在展開的時候,也意味著重復(fù),你可以永遠(yuǎn)講下去?!倍乙詾?,這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結(jié)構(gòu)。在這結(jié)構(gòu)中,事實即非事實,都是錯位的。本來,小說就是虛構(gòu)的。
1988年,我在《讀書》雜志開一個“最新小說一瞥”的專欄,推薦各種“先鋒”實驗小說。那時候,“解構(gòu)主義”時髦。1989年初,劉心武讓我組一期新銳小說的稿,余華給了我《鮮血梅花》,蘇童給了我《儀式的完成》,劉震云給了我《官場》,查建英給了我《獻(xiàn)給羅莎和喬的安魂曲》,格非給了我《風(fēng)琴》。
《風(fēng)琴》也是一個錯位的悲?。河螕絷犼犻L王標(biāo)率隊伏擊日寇,來的卻是迎親的隊伍,鬼子到了趙莊,擄了馮保長的老婆和理發(fā)匠的女兒,駐扎在趙財主家,趙財主帶著姨太太逃到城里去了,兒子趙瑤卻沒走。他在家里彈那架老式的風(fēng)琴,日本人似乎能聽懂他在刺刀威逼下彈的曲意。隨后,格非又在馮保長找王標(biāo)和王標(biāo)找馮保長上,設(shè)計了一個時間錯位。王標(biāo)告訴馮保長,游擊隊要在江邊打鬼子一次伏擊。馮保長擔(dān)心伏擊地點離村太近,又去找了趙瑤,讓他設(shè)法引鬼子繞開。趙瑤則感覺到馮保長,“所有憂慮與恐懼都是為了那個女人”。接下來,在趙瑤的注視中,游擊隊進入了鬼子的埋伏圈,全部犧牲。小說里,作者兩次提示了主題——王標(biāo)想起母親的話:“在地里撒下蕎麥種子,卻收獲了一袋芝麻?!苯Y(jié)尾是,解放后,馮保長被定為了漢奸,被槍斃了。趙瑤則隱姓埋名隱居起來,后在修理風(fēng)琴時引起了女教師的注意,死于“文革”。
格非是有意省略了答案,讓讀者自己去尋找其中的蛛絲馬跡,做出判斷。
1989年,格非用三個月,寫完了他的第一部長篇《敵人》。這部16萬字的長篇有一個引子,從一開始就提出懸念:幾十年前的一場大火,燒盡了子午橋邊趙家的店鋪、作坊。仇敵是誰?財主趙伯衡在一張宣紙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就死了。他的兒子趙景軒在四處打聽火災(zāi)的細(xì)節(jié)后,把一個個人名劃掉,在還剩下三個時,也死了。趙景軒的兒子趙少忠則在看了一眼那張宣紙后,就將它揉破,丟進了火盆。
小說正文卻始終沒有揭曉那三個名字,只描述了趙少忠家人一個接一個的神秘死亡。先是趙少忠的老婆吃了有毒之花,自殺了。接著是孫子“猴子”死在了水缸里。兩個兒子,先死的是老二趙虎,然后是老大趙龍。兩個女兒,小女兒柳柳裸死在蘆葦蕩里,大女兒梅梅則從婆家逃走了……
剛讀時,你會覺得每個人的死,都有因果。大兒子趙龍每晚都去酒坊賭博,欠了趙立本一屁股債,老板娘幫他還,他與其偷情,又欠了老板更生的情債?!昂镒印辈皇勤w龍的兒子,他媳婦與收蠶繭的小白臉?biāo)酵?,后來跟著收蠶繭的船走了。小兒子趙虎也是在販鹽路上欠了債,大年初二就有女人來給他送花圈。他稱遇到了劫道的,柚上有血。趙少忠問,何處劫道?他答:偃林寨。這時,格非的描寫是:“趙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绷跓垥r遇到了皮匠的調(diào)戲,燙傷了皮匠的手,后來又到酒坊替趙龍抵債……每個人的死都有可能是自己結(jié)下的冤家,自己制造的敵人。但讀到后來,不對了,覺得針是被一種神秘力量操控著,有一個無法解脫的陰謀鏈。
格非在上世紀(jì)80年代,迷醉于納博科夫的名言:“藝術(shù)達(dá)到了不起的境界是,具有異常的復(fù)雜性與迷惑性。”因此,閱讀他的小說,就要分辨他刻意制造的迷惑,他要讓你在受騙的過程中,獲得啟示。
我還記得,張藝謀當(dāng)年讀到《敵人》后,曾專讓我把格非請到京,在我家談過幾天,他想請格非將《敵人》糅于《迷舟》,寫一部電影,終究未成。格非的小說,要改成張藝謀的電影,太難了。
1990年,格非又寫了一個短篇《唿哨》,很吸引我,寫的是《晉書·阮籍傳》中的意境:“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dǎo)氣之術(shù)。登皆不應(yīng),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备穹鞘÷粤藢O登的回應(yīng),寫了一幅靜止的畫面——午后陽光下,有一個沒下完的棋局,孫登的目光移出門外,看到一個池塘,塘邊有垂釣老者,池后有金黃的油菜花和隱現(xiàn)的木橋。木橋后,棉花地里有直起腰的女人,橋下是閃亮的河水。棉花地外還有一條小路,也有女人順著小路而來。陽光會突然^隱,復(fù)又像潮水一樣擴散。這個棋局似乎是孫登與阮籍的,因為阮籍對孫登說:“世上沒有一種諾言是不朽的。'這個開頭與小說結(jié)尾,阮籍離開,孫登聽到遠(yuǎn)處傳來他的唿哨之間,相隔了很長的時間——?小登的女兒坐在棋局前,對孫登說:“你在等一個人吧,那姓阮的朋友看樣子不會來了?!毙≌f又交代,女兒嫁到外鄉(xiāng)后,很久沒回來了。然后,坐在棋局對面的,變成了那個走來的女人。格非交代,“他們之間那盤棋不知下了多久”。
這樣的短篇,格非后來又寫過《錦瑟》、《公案》、《涼州詞》,但我都覺得,缺少了《唿哨》這樣的機智的悠遠(yuǎn)。(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