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富
大麻石上,火靈唾沫飛濺地對圍坐在他身邊的我、木林、冬娃、春狗炫耀他看到的火車:“那火車好長哦,哐當哐當,哐當哐當,一直往前跑,看到我大姐喊我回家吃午飯了,還沒看見尾巴……”
火靈有四個姐姐,他大姐嫁到離家四十里遠的綿陽火車站邊上,暑假時,他去他大姐家待了幾天。
火靈看見了真火車,把我們羨慕得不得了。我只是在電影《鐵道游擊隊》里看見過,不過,那火車沒有火靈描述的那么長。因此,火靈邊講,我們邊“哇哇”叫著,驚訝不已。
火靈正在手舞足蹈地在我們面前顯擺時,我父親牽著牛、肩上扛著犁頭從大麻石邊經(jīng)過,罵了一句:“吹牛!”隨即把眼睛瞪向我,“還不快去割豬草!不就看了一眼嗎,老子明天帶你去坐火車?!?/p>
父親在我們幾個小孩心目中,是很有威懾力的,火靈立馬閉了口。我們都背了背簍,蔫蔫地往山坡上的紅苕地走去。
火靈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不知啥原因,父親與他隨時都像仇人似的,所以,見到火靈在我們面前威風,就冒火。
我本來以為父親是說著玩的,為了針對火靈──其實是針對隊長,才說的氣話,沒想到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喊我起床吃飯。我惺忪著眼問父親:“要干嗎呀,起這么早?”
“快吃,吃了我?guī)闳プ疖??!备赣H嚴肅著一張臉,仿佛誰欠他五斗米似的。
真要帶我去看火車!我心里高興得大熱天吃到冰糕一樣,三下五除二,一碗面疙瘩稀飯就溜進了肚皮。
出發(fā)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走了十多里路,那些農(nóng)院屋頂才冒出炊煙?;疖囌倦x家四十里,剛剛七歲的我走了幾里路便走不動了,父親把我甩到他肩膀上坐著,繼續(xù)往車站走。一路上聽著晨鳥的歡叫,仿佛那就是我的歌聲。但是我不敢在父親肩上亂動,我怕他一動氣,就掉頭往回走。父親心里好像總是窩著一團無名火,輕輕碰一下,就可能冒出來。
太陽快正頂?shù)臅r候,我們來到了火車站,聽著火車嗚叫著進站出站,我的心也跟著狂奔起來。父親帶我進站的時候,被攔住了,因為要有車票才能進。父親拉著我,繞了一里多路,進到貨站。站臺上有五六個人,都是大人,也是大山里出來看火車的。靠站臺邊停著一列貨車,有20個裝卸工在扛包卸貨。
一列綠皮火車“嗚──嗚──”地長鳴著進了站。那幾個人都指手畫腳地歡呼著,我也激動地跳躍著。不過,激動中略微有幾分遺憾。因為我看到的這列火車,沒火靈看到的長。我正要問父親,父親卻不在身邊。我驚慌地四處望,看見父親在與一個裝卸工說著什么,他還掏出8分錢一包的香煙,發(fā)給那裝卸工一支,自己也點燃一支。我看到那個裝卸工吐出一口煙圈之后,對父親點了一下頭,父親就面帶微笑地往我這里走來。我很少看到父親的笑臉,這時他卻笑得那么舒心。
父親一彎腰,就把我抱起來,說:“走,坐火車去?!?/p>
父親又給了我一個意外驚喜。原來,他給那個裝卸工遞煙,是套近乎,為帶我去坐火車。剛卸完貨的那節(jié)車廂里,撒落了一些玉米粒,地板上有一層灰塵,沒有座位,車廂的一角有一條破了口的麻布袋,里面還有半袋玉米。父親就把我放到麻布袋上,然后他也挨我坐下,掏出一支煙點燃。
這時,我才覺得腳走路走得有些脹痛,那么父親呢,他扛著我走了那么遠,他的腳脹痛嗎?
我默默地看著父親那張被太陽烤得黑紅又威嚴的臉,一下子覺得很和藹了。我心里也不再好奇火車,我已經(jīng)坐到火車上了,父親已經(jīng)滿足了我最大的愿望。
“回去你告訴火靈,你已經(jīng)坐過火車了。”父親對我說。其實父親說的,正是我心里默默謀劃著的顯擺資本。我們父子倆真是心靈相通。
第二天,我和火靈、木林、冬娃、春狗又到大麻石上玩時,我得意揚揚地顯擺說:“昨天我爸帶我去坐火車了……”我的話如同爆炸新聞,把他們幾個娃羨慕得張大了嘴,口水都流了出來。尤其是火靈,一下子沒了以前的趾高氣揚氣焰。我在他們面前顯擺的時候,不遠處的桐子樹下,父親正面帶微笑地看向我們這邊。
晚上吃完飯,母親抱怨父親:“你看你,昨天耽誤一天工,被隊長扣兩天工分,今天也白做了?!?/p>
父親微笑著說:“值得,你不懂?!?/p>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把目光看向我,我與父親會心一笑,然后,對母親做了一個鬼臉。
母親一臉茫然,她是真的不懂。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