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歌語言的錘煉到藝術手法的傳承
——議查良錚翻譯對其后期創(chuàng)作的影響

王靖才 譚桓芬 （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基礎教育系 551300）

穆旦原名查良錚，曾用筆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寧市袁花鎮(zhèn)，出生于天津?，F(xiàn)代主義詩人、翻譯家。詩歌的翻譯對穆旦后期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穆旦在解放后致力于詩歌的翻譯，主要集中于西方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相應受到翻譯潛移默化的影響。在穆旦后期的詩作中，語言平白自然、樸實易懂。比如《理想》中的詩行：沒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在春天生發(fā)，到秋日枯黃”，“沒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為什么聽不見它的歌唱”，“沒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而無主人，它緊緊閉著門窗”。其中也有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直抒胸臆式的抒情：“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等。其他如《聽說我老了》、《春》、《友誼》、《秋》、《冬》等詩都具有以前所沒有的流暢自然和樸素睿智的風格，抒情不再狂熱，而于淡淡之中未泯滅對生活的熱愛；機智依然鋒利，卻無想象的距離和晦澀。排除其它因素，就穆旦詩風語言的改變來說，這與他翻譯浪漫主義詩歌有著一定關系。

其次，穆旦后期的詩歌具有浪漫主義色彩，這樣風格的改變與其翻譯西方詩歌有關，其更加關注理想、愛情和生命的贊美，詩歌主題偏浪漫化，后期作品中的《理想》《愛情》《智慧之歌》等詩其中的代表，后期詩歌的在題目上就與其早期作品存在很大差別。1975年，穆旦創(chuàng)作了《蒼蠅》，其實這首詩是作者自嘲，感嘆自己當時的處境，“世界是永遠新鮮”的，而蒼蠅“永遠這么好奇/生活著，快樂地飛翔/半饑半飽，活躍無比”，并且“自居為平等的生命/你也來歌唱夏季/也許是一種幻覺、理想/把你吸引到這里/飛進門，又爬進窗/來承受猛烈的拍擊”。產生幻覺的，不是蒼蠅，而是詩人在反思自己的思想狀態(tài)，在思考自己這樣的處境的原因。而《理智和情感》則是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不論是得意還是失意，都會消失在時間里，“即使只是一粒沙/也有因果和目的/它的愛憎和神經/都要求放出光明”。而詩中的那顆孤星，就是詩人自己，燃燒在蒼穹，在自己的軌道中運行，直到生命的盡頭?！堵犝f我老了》則是對內心自我的贊美，“時間愚弄不了我/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或者和蛟龍在海里翻騰”，其間豪邁之情溢于言表。另一首詩《自己》，穆旦在大漠里迷路，尋找著自己的精神方向，偶像則是荒漠中，指引自己方向的燈盞，然而，偶像消失了，自己的方向也沒有了，一下子失去了自我，整首詩其實是在描述詩人所經歷的過往?！蹲约骸烦錆M了自我意識，是他晚年對自我的思考。

翻譯浪漫主義詩歌對穆旦晚期詩歌中的意象也產生了影響。浪漫主義詩人在詩歌中喜歡描寫自然，歌詠自然，穆旦所譯的描寫自然的詩歌無處不在。1976年，穆旦創(chuàng)作了二十多首詩歌，其中有五首詩（《春》、《夏》、《秋》、《秋（斷章）》和《冬》）以四季為意象統(tǒng)領詩歌的主旨的，這五首詩在他晚期的作品中風格與其他的詩歌有很大不同，其中《冬》是最深受推崇的名作。穆旦后期詩歌作品里，有許多是以自然為詩歌意象的，這點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體現(xiàn)。穆旦在翻譯《唐璜》和《歐根?奧涅金》過程中，受到這兩首敘事長詩中對自然景觀的動人描寫的影響，在其翻譯過程中，對其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所啟示。穆旦翻譯了普希金、拜倫、雪萊和濟慈等人的詩，這幾位詩人都善于吟頌自然、贊美自然，詩人將自然賦予生命，借自然來探究人的本質?！对伌骸贰对佅摹贰对伹铩贰对伓肥遣既R克以四季為意象抒發(fā)對追求人生理想的詩歌，出自其《詩的素描》，其詩句語言清新脫俗，采用擬人的手法創(chuàng)作。無論表現(xiàn)手法還是詩歌形式，布萊克對季節(jié)的描述，在穆旦翻譯的過程中影響了其思維和情感，這在穆旦的四季詩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證，“把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噪中，/寂靜的石墻內今天有了回聲/回蕩著那暴亂的過去，只是一剎那，/使我抑郁地珍惜這生之進攻。（《春》）他寫出了我的苦惱的旅程，/正寫到高潮，就換了主人公，/我汗流浹背地躲進冥想中。（《夏》） 長久被困在城市中，/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顏色，/聽一聽樹木搖曳的聲音， /望一望大地的閑適與遼闊。（《秋》）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流，/不知低語什么，只是聽不見。/呵，生命也跳動嚴酷的冬天。（《冬》）”，“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代表了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而這四季的意象，正寓意著人們對生活的探尋，詩人的人生感悟與自然的美景產生共鳴，借四季抒發(fā)個人郁結的心情，往往與自然之景相遇而得以抒譴，自然成了特定情境下的抒情觸媒。

后期的穆旦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直保持著他的諷刺批判手法，但諷刺批判手法與前期相比有所加強，這是翻譯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穆旦翻譯的西方作品中，許多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如《唐璜》和《歐根?奧涅金》等，這些詩語言犀利，充滿了對社會的不滿和批判，長期的翻譯必然也會對其自己的創(chuàng)作產生影響?！渡n蠅》、《退稿信》、《問》、《神的變形》、《黑筆桿頌》以諷刺的手法批判了人妖顛倒的時期，專制主義對人的迫害，把社會荒誕的一面揭示給世人看，是當時國人憂患意識的真實寫照?！澳鷮懙氖钦嫒苏媸?，不行；/您寫的是假人假事，不行；/總之，對此我們有一套規(guī)定”，這是《退稿信》中的詩句，我們能夠感覺到詩人的諷刺意味，極力抨擊當時社會對文藝風格的壓制。諷刺的手法還可以在詩人的《九十九家爭鳴》和《黑筆桿頌——贈別“大批判組”》等詩中找到，詩人對現(xiàn)實的丑惡進行批判諷刺。其中《黑筆桿頌——贈別“大批判組”》，“多謝你，把一切國策都‘批倒’，/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努力建設，你叫作‘唯生產力論’，/認真工作，必是不抓階級斗爭；/你把按勞付酬叫作‘物質刺激’，/一切獎懲制度都叫它行不通?！边@首詩用了“諷刺”的藝術手法，與《唐璜》的方式有相同的地方，諷刺“大批判組”，進行一系列的發(fā)問和責問。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也成為其晚期作品的特征之一?！逗脡簟放険魧Ｖ浦贫?，期望能引起人們對社會的反思，“因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跡/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睘閷Ξ敃r虛偽的現(xiàn)實主義進行批判，穆旦創(chuàng)作了《演出》。當“臺上臺下已習慣這種偽裝/而對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時，到處都充斥著虛偽，而真實卻被淹沒，就像詩人寫的那樣：“卻不知背棄了多少黃金的心/而到處只看見貨幣在流通”，當社會變成這樣的時候，沒有了真實情感，彼此之間虛偽對待。穆旦在《“我”的形成》里，詩人抨擊專制制度的壓制，并直言這樣的制度是不可能長久的，是由“泥土塑造而成”的，但是現(xiàn)實無法立即改變，而在這樣的制度被改變之前，自己也早已被這樣的社會摧毀。

注重注釋是穆旦翻譯的一個重要特點。穆旦在翻譯的過程中特別注重注釋，因為注釋有助于讀者進一步理解作品，所以他將為詩歌做注釋視為翻譯者的一種“責任”，他認為“必須把書中引起批評的地方，連同批評，一一注出，這才算對讀者盡了責任”。1他對翻譯的注釋更是特別用心，為了得到正確的注釋，他幾乎“查遍當時北京各大學圖書館和北京圖書館”2。穆旦為何要這樣做呢？這是為了讓讀者能夠更好的理解“優(yōu)美的語言”。穆旦在《拜倫詩選》中共做注釋116條，有的是為題目做注，有的是為詩句做注釋，有的是為詩句中的名詞做注釋，三者都是為了讓讀者能更好的理解詩歌。為詩句做注釋的有《今年我渡過了三十六年》，穆旦不僅為這首詩歌的題目做注：“這首詩是拜倫參加希臘民族解放戰(zhàn)爭時，在他三十六歲生日那一天寫成的。這以后，他被任命為征討潘杜遠征總司令，直到四月十九日去世前為止，沒有寫過其他詩篇”，還為這首詩歌中詩句 “你的心血所來自的湖泊”做注：“拜倫認為自己繼承的是古希臘文化的光輝傳統(tǒng)，故愿將希臘稱為自己的祖國，以希臘的敵人為自己的敵人。”穆旦為標題做注釋的譯詩還有《雅典的少女》、《西拿基立的覆亡》、《給奧古斯達的詩章》、《普羅米修斯》等等。為詩句做注的詩歌還有《哀希臘》，在這首詩歌中穆旦為 “自由的事業(yè)別依靠西方人”、“也好，置身在奴隸民族里”做注解釋。穆旦為譯詩中的名詞做注釋的有《唐璜》第一章217節(jié)：“人的希望又是什么？古埃及王/基奧普斯造了第一座金字塔，/為了他的威名和他的木乃伊/永垂不朽，這塔造得最為高大，/可是他沒有料到，他的墓被盜，/棺材里連一點灰都沒有留下3”。穆旦對“基奧普斯”做注：“基奧普斯，約公元前二千九百年的埃及國王，他造了最大的金字塔。椐希臘史家希羅多塔斯記載：他使用三十六萬民工，用了二十年時間，用六百萬噸石頭筑起一座金字塔以儲藏其尸體，并設以曲折而詭秘的小徑，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入口處，但盡管如此，后來有人‘進入這幽暗的墓穴時，無論在石棺或地道內，都未見有基奧普斯的一根骨頭?！ㄒ话艘话四晁脑隆都究份d）”。這樣的注釋不僅豐富了我們的知識，還能讓我們更好的理解詩歌，為名詞做注釋的譯詩還有《唐璜》第三章《哀希臘》中的狄洛斯、馬拉松、薩拉密和《警句》中的約翰牛等等。

穆旦在詩歌翻譯中為詩歌“注釋”被移用到詩歌寫作當中，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57年第7期的《感恩節(jié)—可恥的債》即通過一個注釋來進一步彰顯主題：“美國感恩節(jié)時，吃火雞是人們慶祝節(jié)日的風俗，說到感恩節(jié)的由來，這要追溯到1642年，當時來自歐洲的移民，千山萬水來到美洲大陸，剛開始生活非?？嚯y，而當?shù)氐耐林瞬坏珱]有對外來人產生怨恨，反而幫助歐洲移民，教會他們耕作，這樣才得以生存下來，于是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四作為感恩節(jié)，來紀念這一段歷史?？杀氖牵诘玫疆?shù)厝说膸椭?，歐洲人卻開始屠殺土著人，這種忘恩負義的卑劣行徑豈能向其他國家推廣？”在解釋感恩節(jié)的由來之外，注釋還傳達了一種在當時語境當中非常普遍的政治觀念：社會主義制度是無比優(yōu)越的，“美帝國主義”是“可恥”的，是需要揭露和痛斥的4。這樣的“注釋”，其效應與其說是“盡責任”，倒不如說對時代話語的順應—從實際效果看，則起到了保護的作用5。

以上從穆旦后期詩歌形式、技巧與風格等方面的變化闡述了其翻譯對后期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實，翻譯對穆旦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廣泛而深人的，并不僅在這些方面。詩歌翻譯之于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注釋：

1.查良錚：《譯者的話》，【蘇】季摩菲耶夫：《文學概論》，平明出版社1953年版第3頁。

2.周與良：《懷念良錚》，轉引自易彬：《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頁。

3.轉引自段從學：《查譯本〈唐璜〉的注釋問題》，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3c7d64010096d1.html。

4.1977年春節(jié)前后，穆旦向來天津的周遷良談到了閱讀和翻譯奧登詩歌的體會，周玨良后來有追憶：“那時他還不可能知道所譯的奧登的詩還有發(fā)表的可能。所以這些譯詩和附在后面代表他對原詩的見解的大量注釋，純粹是一種真正愛好的產物”，見周玨良：《序言》，查良錚：《英國現(xiàn)代詩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

5.目前學界對于這種“覺悟”以及它與《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這兩首詩到底是如詩末所標明的作于1951年，還是作于稍后但將寫作時間提前有所懷疑，胡續(xù)冬：（1957年穆旦的短暫“重現(xiàn)”》，《新詩評論》2006年第1輯。

參考文獻：

[1]穆旦著，李方選編.穆旦（查良錚）詩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穆旦著，查明傳等編.穆旦自選詩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3]熊暉.兩支筆的戀語：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譯與作[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段從學.論穆旦50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J].涪陵師范學院學報，2003（2）.

[5]王家新.奧登的翻譯與中國現(xiàn)代詩歌[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