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雨涵
說來也巧,這位舒先生雖然出生于臺北,但籍貫卻是我的家鄉(xiāng)浙江。不知是否因為水土相宜的緣故,我與舒先生之作品可謂“一見鐘情”。從《門外漢的京都》到《臺北小吃札記》,我跟隨舒先生的腳步走過了這些土地,方自覺明了其一二心腸——能為心中欲求之物傾盡一生,不言放棄,舒先生便是這樣的人。
一九八三至一九九零,七年浪跡美國后返回臺北,又四處旅行,行蹤不定,如今年過六十,尚未成家。“關(guān)於舒國治,中年男子,好流浪,散文絕妙,出書不多?!币姷竭@句評論時,不禁拍案叫絕。他從不做朝五晚九的工作,而是竭盡全力的“生活”?!白骷摇?,與其說是他的職業(yè),不如說是組成他“流浪”生活的一個有機部分。他從七十年代開始寫作,至今只出過四本書。他早年曾因一篇《村人受難記》名聲大噪,他卻轉(zhuǎn)身便去了美國。有人稱他為“城市的晃游者”,有人說他是在“優(yōu)雅的浪游”,但沒有人會否定他的靈氣與才華。他刊登在報上的文章,被許多人剪報留存,因為大家無書可尋,不剪太可惜。那通透古樸的文字仿若一閃而逝的流行,又仿佛時光洪流中的吉光片羽,帶給人以一種“頓悟”的快感。
而,舒國治,只是踩著他不急不徐的不點,吃飯,睡覺,旅游,走在時光中而已。
他天生就是個不一樣的人。文風(fēng)清簡利落,沒有半分冗余,又隨意流淌出一段古人風(fēng)。他的觀念既古老又前衛(wèi),對待生活既簡單又著意于細處講究。他的家中沒有空調(diào)沒有電視,也從不肯吃空運進口的極甜的葡萄,因為缺乏葡萄本該有的微酸味道。
同樣是描寫美食,他的筆下有與梁秋實、蔡瀾等人不同的味道。與其說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或是提高生活質(zhì)量,倒不如說他是在尋覓美食的過程中,欣賞生活。梁文道曾經(jīng)對舒國治做過一個訪談,在談及臺北的小吃時,舒國治談到,“我找小吃已經(jīng)是為了要找到臺灣人的可愛”。什么是可愛?與精致、美麗、恢弘等形容詞都不同,舒國治想看到的是人們烹調(diào)食物時的快樂與專注,是一種返璞歸真后的樸素的美。他的文章向來純粹,談吃便談吃,絲毫不論什么味道后的故事,店鋪里的歷史,食物的偉大僅在于它本身。
“懶,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也可能是這輩子我最大的資產(chǎn)。”舒國治說他是不愿意壓抑自己的一個懶人,年輕時因為早上起不了床,他沒有學(xué)會上班。他并不是腰纏萬貫的富豪,甚至在流浪途中險些一窮二白,然他從未有什么忐忑想法,他以為拘住人們雙足的并非金錢,只是勇氣罷了。
他說,“人要任性,自己要做得了主”。確實如此。世上的人大多為俗務(wù)牽連,難以脫身,到了最后,恐怕自己也早已忘了當初曾許下諾言,要來一場說走就做的旅行,或者索性當個笑話,講給自己的孩子聽。在愈來愈快的生活節(jié)奏里,舒國治的背影依舊輕松寫意。有人說這樣的態(tài)度太過不負責任,我卻以為一個人如若無法忠實于自己,又如何去忠實他人。
他曾說他想教會現(xiàn)今之青少年如何“逃難”?,F(xiàn)在的人,不是難以生活,是不會生活。舒國治不是超凡脫俗,恰恰相反,他自在,是因為懂得生活。簡單的生活并不意味著粗糙,“最高的講究是很自然的材質(zhì),比如日本京都國寶的屋頂是毛草,最高的頂用樹皮一層層壓起來,這個皮可以隔絕雨、冰、雪和陽光的,甚至可以用幾十年?!贝蠹s也因為這樣,他最喜歡京都。
我猜想舒國治是很喜歡莊子和陶淵明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人家想一輩子都想不明白,他仿佛天生便知其中三味。由生及死,有死及生,這個星球、這個宇宙也總有一天會走向消亡。如何利用有限的生命一直是人類的一個大命題。
中國傳統(tǒng)思想談“立功”、“立德”,卻不談“立己”。大概也只有舒國治這樣的浪子,才會與這個世界來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不爭取、不索取,讓活著本身成為一種藝術(shù),是大多數(shù)人都缺乏的本領(lǐng)。說到底,是我們?nèi)狈σ环N純粹的東西。
“天然”,如果真的要用一個形容詞來描述舒國治先生,那么這就是我對他最崇高的敬佩。這世間凡塵俗世、虛名浮利何其太多,順應(yīng)自然,游于天地,坦蕩而來,盡興而走,“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最肆意如風(fēng)的人生也不過是這樣了吧。
恐怕也只有舒國治先生才能讓自己的筆下流淌出那樣古樸清淡的字句,素白如練,沒有半點華而不實,卻說到人骨髓里去。
牽引著舒國治、臺北與京都的是一條線,我以為這關(guān)聯(lián)實質(zhì)是一種故鄉(xiāng)情結(jié)。舒國治的旅途其實有一種回歸的意味,臺北是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京都是理想的故鄉(xiāng),這兩處也是他的作品中著墨最多、用筆最柔軟的地方。這種歸還也許并非是他主觀意愿造成的,但卻已然滲透于文字之中。
鄉(xiāng)愁主題曾經(jīng)占據(jù)臺灣文壇數(shù)十年之久,但我以為舒國治的故鄉(xiāng)情懷卻并不應(yīng)當與其一概而論。中國人素來注重祖籍這一概念,然而對于個人而言,童年時成長、少年時求學(xué)的地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舒國治在臺北長大,祖輩背井離鄉(xiāng)之痛比不得余光中等人的親身經(jīng)歷,他的故鄉(xiāng)情懷更多的來自“浪子”的自我意識。而這種個體的獨立性與情感性的共存,也使得舒國治既能浪跡天涯、自在灑脫,也能夠安于“凌晨5點吃過一頓豆角包子和綠豆稀飯,才拉上窗簾,回到床上,縮進為人的黑暗”。他是文壇中比較少有的能夠收放自如的人,我見過許多人把生活寫進藝術(shù),卻鮮少有人能把生活過成藝術(shù)。
大概也只有如舒國治般的赤子才能無師自通地領(lǐng)悟這種生命的回環(huán)罷。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