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比德形象

徐萍芳

摘要：《紅樓夢》作者成功地通過三人姓名中的“玉”意象指喻了三“玉”玉石般的高潔品德，又通過《紅樓夢》中三種標(biāo)志性植物松、竹、梅，假借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歲寒三友”之象征意義的共通性認(rèn)知，指喻了寶黛妙三“玉”的知音關(guān)系，是中國傳統(tǒng)比德文化的完美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紅樓夢；玉石意象；歲寒三友；比德

《紅樓夢》作者對于造名藝術(shù)是大有講究的。甄士隱、賈雨村喻《紅樓夢》的寫作本旨真事隱去、假語存焉；賈府的四位姑娘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喻指紅樓的悲劇指歸“原應(yīng)嘆息”，這是《紅樓夢》人物姓名的諧音指喻。東漢秦嘉與徐淑夫妻生離時以銅鏡、寶釵等物為贈，秦嘉一疾而終，夫妻生離成為死別，歷代文人便以寶釵為夫妻分離的典故一用再用，薛寶釵之名就隱喻著她與賈寶玉有金玉之緣卻沒有夫妻之情的事實(shí)，這是《紅樓夢》人物姓名的用典指喻。

一、脫胎玉質(zhì)獨(dú)一品，時遇諸君高潔緣

《紅樓夢》中還有一種姓名指喻是意象指喻?！都t樓夢》眾多人物中，以玉意象命名的有賈寶玉、林黛玉、妙玉、蔣玉菡、玉釧、紅玉六人，六人都有卓爾不群的特點(diǎn)，而其中的紅玉相比較世故、功利、隨俗一些，所以《紅樓夢》作者從她的姓名中奪去了“玉”字?！都t樓夢》24回特別交代了怡紅院中有一個“容長臉面，細(xì)挑身材，卻十分俏麗恬靜”的丫鬟本名紅玉，因“玉”字犯了寶玉、黛玉的名，于是改喚了小紅；第27回又借鳳姐之口鞭撻了小紅的曾用名“紅玉”：“討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弊髡呔尤挥脙商幑P墨對怡紅院中一個粗使丫鬟的姓名大加否定，看似小題大作，其實(shí)用意深遠(yuǎn)，作者意在提醒讀者著眼“玉”意象在《紅樓夢》的造名藝術(shù)中具有重要意義。大觀園主要居民而言，有李紈、寶釵、三春、三玉。寶玉、黛玉、妙玉三人姓名中都含有“玉”字，作者把這個“玉”字給了寶黛妙三人，絕非偶然。

《紅樓夢》的敘事契機(jī)是一個發(fā)生在天上的神話故事。文本開篇交代女媧氏煉石補(bǔ)天，單剩下一塊棄于青埂峰下，此石自經(jīng)鍛煉，靈性已通，于是幻化為賈府寶玉銜玉而誕，到人間歷盡幻緣，而一部《紅樓夢》也就是“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天上的太虛幻境幻化成了大觀園，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幻化成了大觀園中的賈寶玉。賈寶玉是《紅樓夢》中濃彩重墨地用“玉”意象來加以描寫的第一個人物。

從太虛幻境而來，文本假托一個神話故事詳細(xì)交代了來歷的，除了賈寶玉，還有一個林黛玉，乃是靈河邊上的一棵絳珠仙草，因得了神瑛侍者亦即后來的賈寶玉的雨露澆灌而幻作人形，為報(bào)雨露澆灌之恩下世為人托生為林黛玉。從這個意義上講，寶玉、黛玉是文本中兩個最重要的人物。而此兩人都以“玉”名。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判詞中喻指林黛玉的文字有“玉帶林中掛”一句，第19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作者又借寶玉之口編撰了一個“香芋”的故事，直指“鹽課林老爺?shù)男〗悴攀钦嬲摹阌衲亍?，這是文本中第二個用直接的文字以“玉”意象來指喻的人物。

至于妙玉，因?yàn)槠渖矸菔莻€檻外之人，又或因《紅樓夢》原稿缺失等原因，妙玉在《紅樓夢》中的重要位置似乎沒有從文本字表充分體現(xiàn)出來，但是我們從前五回文本總綱部分依然能夠發(fā)見端倪?！都t樓夢》第五回關(guān)于妙玉的文字是：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蓱z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焙笥钟幸皇住妒离y容》曲說妙玉“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文本中直接以“玉”意象加以描寫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就是這“美玉落在泥污之中”、“無瑕白玉遭泥陷”的妙玉。

玉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禮記》云：“古之君子必佩玉”，因?yàn)椤熬颖鹊掠谟裱伞?。大觀園中“三玉”人物命名中的玉意象就包含著作者意味深長的別寄：⑴美玉外表溫潤瑩潔，哪怕不幸“美玉落在泥污之中”，也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肯“污淖陷渠溝”；⑵玉有瑕于內(nèi)必見之于外，不掩飾不虛偽；⑶玉外表溫潤卻質(zhì)地堅(jiān)硬，寧為玉碎也不屈不撓；⑷玉雖質(zhì)堅(jiān)而不傷人，一片冰心待人從不以惡意相向。而這些正是寶、黛、妙三玉的共同品德。真可謂“脫胎玉質(zhì)獨(dú)一品，時遇諸君高潔緣”，《紅樓夢》作者通過造名藝術(shù)，恰如其分地以“玉”意象指喻了寶、黛、妙三人的高潔品行。

二、松竹梅歲寒三友，寶黛妙紅樓一景

大觀園為元妃歸省而造，頌圣是它的主題。但歸省頌圣只是大觀園的短暫使命，更多的時候，它用來供賈府這樣的官宦士夫之家休閑怡情，所以頌圣的大主題之下，大觀園的面目又是豐富多樣的，各個景點(diǎn)形成獨(dú)立的空間主題：平和淡定的稻香村，崇光泛彩的怡紅院，清靜幽雅的瀟湘館，離塵出世的櫳翠庵。這些空間主題常常依靠各個景點(diǎn)中的標(biāo)志性植物顯現(xiàn)出來，這些標(biāo)志性植物又往往指喻著這一處園主人的秉性品格，于是景之于人就構(gòu)成了一種映襯、解說的關(guān)系。

《紅樓夢》只要寫到瀟湘館景物，沒有不描寫竹的：第17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第一次描繪瀟湘館：“一帶粉垣，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竹是瀟湘館的主要植物；第26回寶玉“順腳一徑來到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正是瀟湘館”，這“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寫的正是瀟湘之竹的狀貌與聲音，何其清幽動人；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史老太君領(lǐng)著劉姥姥各處見識見識，來到了瀟湘館，“一進(jìn)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上蒼苔布滿”?？梢哉f，竹是瀟湘館的靈魂，竹也是瀟湘妃子林黛玉的象征。

櫳翠庵中的景物，第41回中曾經(jīng)借賈母之口給予了一筆抽象的總括：“花木繁盛”，可見庵中花草樹木生機(jī)勃勃、種類不少。繁盛花木里的妙玉，雖為金陵十二釵之一，但一本《紅樓夢》正面描寫妙玉的地方屈指可數(shù)，寫櫳翠庵景物當(dāng)然更少，而文本卻在第49回和第50回以濃墨重彩寫了櫳翠庵的紅梅。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紅梅”赫然出現(xiàn)在回目之中，《紅樓夢》中將植物名稱放在回目中并且在正文中極力鋪陳植物之美的只此一處。第50回主要事件寫《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寶玉因作詩才窮而被罰前往櫳翠庵乞梅，不負(fù)眾望“笑欣欣擎來了一枝紅梅”：“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岐，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边@一段文字將紅梅的美麗雅潔、孤高傲岸刻劃到淋漓盡致。正因?yàn)榇?，讀罷《紅樓夢》掩卷回想，櫳翠庵景物中留給我們深刻印象也是唯一印象的只有紅梅。所以櫳翠庵中雖然“花木繁盛”，而堪為妙玉之背景的是梅，梅是純潔孤高、傲霜而立、對生活充滿熱望的妙玉的象征。

至于怡紅院中的景物，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寫到：“繞過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huán)護(hù)，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jìn)了門，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diǎn)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焙笤河钟袧M架薔薇為花障?？傊t院的景物把怡紅院勾勒成了紅香柳軟、崇光泛彩的“花柳繁華地”。那么什么植物指喻寶玉呢？是綠的芭蕉？是紅的海棠？還是綠柳抑或薔薇之屬？都不是，堪為寶玉之背景的植物其實(shí)并不在怡紅院中。首先，怡紅院的匾額最初為寶玉所題的“紅香綠玉”，后來元妃歸省改題為“怡紅快綠”，并將院名命名為“怡紅院”。“紅”與“綠”是怡紅院中的景物，而“怡”與“快”是說院主人怡紅公子對這些怡紅院中紅香綠玉的態(tài)度，“怡紅快綠”是說怡紅院中的芭蕉、海棠之屬都只是寶玉賞愛的對象，并不能指喻寶玉。其次，一本《紅樓夢》開宗明義第一回告訴讀者，“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大觀園與賈寶玉似真而實(shí)假，太虛幻境與石頭似假而實(shí)真，所以什么植物能指喻寶玉，我們不應(yīng)該從人間“幻境”的怡紅院中去找，應(yīng)該看看實(shí)為真境的太虛幻境中那塊無材補(bǔ)天的石頭的背景。第95回，寶玉失玉，眾人請邢岫煙央妙玉扶乩，得乩語曰：“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睂Υ素勒Z，書中只緣身在此山中的事情中人當(dāng)然不能理解，只道是“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來？必是誰怕查出來，撂在有松樹的山子石底下”，書中人物沒有先知先覺，當(dāng)然想不到寶玉有一天會“知生活之無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無生之域”[1]，而《紅樓夢》的讀者是明白的，“入我門”者，勘破紅塵遁入空門也，“青埂峰”者，是賈寶玉亦即石頭的來處，也將成為寶玉的去處?！扒喙》逑乱拦潘伞备嬖V我們，松是石頭亦即賈寶玉的背景。如果說竹是黛玉的象征，梅是妙玉的象征，那么能象征寶玉之秉性品格的就是松。

中國古代文人喜愛托物以言志，借自然之物來表現(xiàn)自己的理想品格和精神追求，傲然挺立的青松，氣節(jié)標(biāo)炳的翠竹，傲雪報(bào)春的冬梅，它們雖系不同屬科，卻都有不畏風(fēng)霜、堅(jiān)貞不屈的高潔品格，因此歷來被中國古今文人們所敬慕，而譽(yù)為“歲寒三友”?！都t樓夢》十七回交代怡紅院內(nèi)景時，特別提到雕空玲瓏木板上有一幅“歲寒三友”圖，這是一處提點(diǎn)讀者之筆，《紅樓夢》通過松、竹、梅這三種標(biāo)志性植物來象征了寶玉、黛玉、妙玉的相似品德和純真友誼。一部《紅樓夢》，如世界小說之林中的一株仙葩，展現(xiàn)了前所未見的奇情奇境，而寶、黛、妙的同生歲寒、傲霜凌雪、高潔志趣、真摯情誼，恰是紅樓奇情奇境中由松、竹、梅構(gòu)成的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

總之，玉和歲寒三友的形象成為《紅樓夢》中的重要比德形象，如看似放蕩不羈的公子哥寶玉卻是以“松”為體，更能直接反映人物自身的本質(zhì)性格特點(diǎn)，這是探究紅樓人物的關(guān)系的重要線索之一。

參考文獻(xiàn)：

[1]胡適魯迅王國維解讀《紅樓夢》[M].沈陽：遼海出版社.2001：135.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