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風(fēng)的世界很大嗎?海風(fēng)的情海很深嗎?也許是,也許他的一切才剛剛開始。
那一天的晌午,梔子花落了滿地,而死亡的氣息,也是如此芬芳,縈繞在他的夢中,揮之不去。他的思想隨同他的身體一起,深入到那片血紅的夢境中,被漸漸冰冷的身體擁在懷里。那么蒼白的女孩,她撫摸著他光潔如大理石般的肌膚,寬闊而結(jié)實的胸膛,仿佛撫摸著世界上最奢侈的棺槨。晚秋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和著靜靜而殘冷的悲傷沐浴著末世般的光輝,女孩白色的衣袂在煙和水的那一面飄然而逝,窗簾之后清秀的臉龐在花落如雪的午后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她用她杏仁一樣美麗、深潭一般幽涼的雙眸定定地看著他,是最最清冷難忘的傷口,芬芳而寧靜的夢里,她向他抬起她的臉,發(fā)白如雪的陽光中,涓涓而下的淚水,他看著她,發(fā)如青絲,花枝如碧,晨紅若珊瑚。
她說:風(fēng),那個世界很冰冷,我和我的夢一起深入了那片墨綠死水中。說好了要白頭的,怎么就這樣反悔了呢?
她說:風(fēng),彼岸有花,花稱蔓珠,葉稱莎華,可以喚醒人的前世今生和記憶,我夢魘中最艷麗的花,我骨血中最燦爛的靈,我要你用滿園的沉香的灰色,用別人不敢想像的奢華來埋葬我,我要用盡你所有的心顏與悲歌。
她說:風(fēng),我如曇花一樣綻放,又如曇花一樣死去。在肉體之外,所有的都可以拋卻,唯一不能忘記的,是你曾經(jīng)給我的愛情。如果有可能,我將日日夜夜跪在菩提樹下,用我的心和靈去交換,祈求神靈將我變成一朵花枝,讓不愿再見我的你還能像過去一樣親吻我的身體,觸到我的骨骸,讓你把我未朽的枯枝可以從花瓣吻到殘端。如果我的靈魂讓你畏懼,那么,請不要害怕,更不要丟棄我無法安放的感情。因為我就是怨恨你,還有什么,可以比得上你溫暖的胸膛,你溫柔的深吻?
月光埋葬,地鐵駛?cè)牒诎?,一段一段飛馳而過,他驚醒,空氣輕浮掌心,像是一段一段異常寧靜而殘酷的時光。視線被毫無節(jié)制地拉長,拉成恍惚的模樣,耳邊只有風(fēng)呼嘯而過,潛移默化又暗自滋長,像是麥田里穿過的風(fēng),那樣的活色與天香。
飄浮在面前刻入骨髓的黑暗,出口處微弱的光線帶來一瞬間的失明。他木然地看著前方,臉埋在膝蓋里發(fā)出如動物般的哀鳴,沉重而壓抑。左手無名指上套著的戒指,在血骨里劃出淺而微小的繭,摩挲出時間的痕跡。他突然就失去了控制,癱軟在方向盤上,無法自控,毫無征兆地哭出聲來。
那一年,梔子花開滿遍地,荒草萋萋的校園,他們相遇。彼時重影,二十歲的海風(fēng),十八歲的心顏。
學(xué)校后面的小操場,偌大的空曠,入夜之后濕氣肆浸,略顯微涼。茫霧環(huán)繞,雜草飛揚,瘋狂地瘋長,隱于雜草叢中的小動物慢慢地挪動,發(fā)了瑟瑟的聲音,輕綴在草葉之間。他坐在草叢中,易拉罐被扔的好遠(yuǎn),一抬頭就看到了她,繞著操場慢悠悠地走著,像影子一樣,一飄一飄。
她穿著白色的格子襯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波斯菊般的頭發(fā),一雙脆弱的眼睛,流海分明。
路燈慘淡,黑暗環(huán)抱著整個操場,她的白襯衫在夜的浸泡中更加鮮明,猶如一團(tuán)隨時會斷裂的空氣,一路飄飛。他看著她,自始至終未曾離開。
他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攔住她的去路。他對她笑,聲音仿佛可以擦破黑夜,情緒就如風(fēng)中的絲綢,單薄地不忍觸碰,如同她的身體,仿佛一觸即逝。
他說:“你是誰?”眉毛一挑,言語中帶著挑釁,望著她直勾勾地笑。
她抬起頭看著他,有那么一瞬間的驚措,像是失去控制的琴弦,然后在下一秒又回到了軌跡中,神情淡然,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她說,我是心顏。
他第一次看見如此淡然的眼神,仿佛可以跟世間的一切脫離關(guān)系,置身事外,坦然安定。一瞬間,時光逆轉(zhuǎn),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要怎么接下話去,語舌笨拙地說,我要和你做朋友。話罷,雙手?jǐn)n起,伸至她面前,作個擁抱狀。
他是說要,而不是說想。
她在他不容置疑的眼神中,緩慢站起,眉間凝聚一道冰霜,仿佛觸手可及的嚴(yán)寒。她沉默了幾秒,然后安靜地說,你給我走開。
他還是站在她面前戲謔地笑,然后毫不猶豫的從后面抱住了她的身體,環(huán)繞住她纖細(xì)的腰肢,下巴抵住她的頭。他制壓下的身體,開始劇烈地反抗,她越用力,他抱著越緊,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他的懷抱的時候,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臂,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他不明白所以,驚慌地放開,蒼白的臉上是淚爬過的痕跡,目光穿過流海上的碎草,在單薄的空氣中擰成一把匕首,割痛了他面前呼吸的空氣。他看著她轉(zhuǎn)過頭,像風(fēng)一樣從他身邊穿過去,那一瞬間像是浸泡在寒流里,在眼睛飄浮的黑暗中,呵氣三尺,入地不傷。
自此他便記住了她的名字,心顏,心顏,悲歌的心顏。
在時間的轉(zhuǎn)角處徘徊,不知道是要遺忘還是記得,血紅色的花落了一地,雜草還在拼命地抽長,一節(jié)一節(jié),像是骨骼碎裂的聲音,悄無聲息,卻又殘冷。他在暮色沉冗的暗夜里在小操場上畫那種拔長的生命,像血一樣的色澤癡纏在一起,怎么也觸不開。易拉罐一瓶一瓶空掉,像是一場葬,要埋葬他所有渾渾噩噩的時光。然而他總是會不自然地想到她,神情淡漠的女子,淡雅拍著穿,喜歡白色的斷裂,在無法控制的使用疼痛來繼往這種銘心刻骨。
那一夜他倒在雜草叢中,顏料滲進(jìn)草叢中混進(jìn)他的衣服里,如一場濕透的雨,時不時發(fā)出難忍的陰濕。他又看到了那團(tuán)白色的斷裂,在眩暈的色彩中跳舞,天空中彌漫著濃郁的灰燼,灑出一點點寂寞的壓抑。
生命像是地平線里升起的一場煙花,當(dāng)黑暗逝去,白晝來臨,所有的快樂都只剩下傷神。
二
很久以后,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季,大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他又看見了她,她坐在那里,畫著一幅畫,朦朧的背景,空靈的擠壓,扭曲的影像里現(xiàn)出的絕望與驚恐,拉攏成兩張安靜的臉。大雪紛飛的盡頭,他們安靜地親吻,如同窒息。他看著她,她顯得那樣的孤獨,憂傷,瘦冷,于是他的心上落滿了雪花。
他走過去,輕輕撫上她的雙眉。她驚恐地跳開,顏料與畫紙散在地上,如一堆打翻的玩偶,冰霜的眉毛,凝聚成深沉的哀傷。他看著她,她的臉上全是悲傷,全是灰塵的痕跡,它們埋于肌膚的下面,埋于內(nèi)心深處,匍匐著時間,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悲傷,它們撕扯著,啃咬著,她不得安生。
他在場外看著,亦是不得安生。
也許是年少時的爭強好勝,也許是感到內(nèi)心的缺憾,她剛好可以吻合,一個星期之后他開始追她,他站在她教室的門口,寒冷的風(fēng)吹滿沉寂的影子。他叫她心顏心顏,他手中從各色描摹的名做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各色作品,從紫羅蘭到波斯菊再到彼岸花,再到后來可以扎傷手指的玫瑰花,花樣繁復(fù),層出不窮。盡管如此。他還是等不到心顏,擁擠的人潮散盡,她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尋不到蹤跡。
他把手中的東西放在她的桌子上,花瓣一片片落一下,發(fā)出沉悶的落地聲,他以為那些花會變成水流,沒有她的注視會死,就如同他自己一樣,卻還是要迷戀下去。
他忽然就看見了她,他一直盯著她看,他覺得頓時有了一絲光彩,像是一道靈魂之光。心顏收到花,面無表情地在他面前撕下花瓣,一片一片在他眼前飄落,他看著她如此,并無任何辦法。心顏的眼神一直很淡漠,氣定神閑,不像其他女孩子,高興或激動,這些仿若與她絕緣,她不食人間煙火。
她淡漠地說,以后你別來找我了。
他在漂浮的空氣里黯然地地笑,他說,心顏,我確定自己是愛上你了。
她看也不看他,從他身邊走過。
擇日他又會來送花,結(jié)果意料中的事情,他笑靨如花,她冰冷頑固。
并不是不失落,他看到自己的感情全是傷痕全是斷裂,卻依然堅持著不愿意放棄,那種折磨的刻骨終于要他記得他是愛他的,他的生活將不再燃成灰燼。
他依然會背著畫板在偌大的學(xué)?;斡疲廊淮趫D書館埋在書堆里沉而忘返,依然會在輔導(dǎo)室用心地繪畫。天空很藍(lán),日子還很長,未來依然還很遙遠(yuǎn),他會看到塵埃中的自己,沉浸在陽光里的臉,一半明媚一半憂傷,被光線分成對立的兩部分。內(nèi)心在那一刻,涌起泛黃的潮水,心顏淡漠的眼神印在他的心中,久久揮散不去。第一次他抱住她,她無路可逃,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滲出了血,她的眼淚流下來,穿越了時間,模糊了他的視線。
多年以后,他攜著那些傷口及眼淚,催人淚下,難以安生。
學(xué)校召開表彰大會的時候,他在學(xué)校展覽廳里看見了她的畫。用楷體書寫的標(biāo)題靜靜地躺在她的照片下面,失火的天堂。就是那個寒冷的冬天他看到的那一幅畫,大雪紛飛的盡頭,一片冰冷純潔的世界,雪花堆砌底下是兩張模糊的臉,隱于畫紙的后面,是前所未有的美好,安靜地不能聲響。那天黃昏沉重的光線中,他仔細(xì)想看著畫框里淡漠的心顏,一身藍(lán)色及地的流蘇裙,婉轉(zhuǎn)典雅,已經(jīng)長至腰肩的長劉海,盤成一個越南鬢。他看著她的眼前,突然落下淚來,那樣脆弱的身軀,醞釀一個怎么決絕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她只一陣?yán)p繞在他指間的風(fēng),隨時會刮向另一端,永遠(yuǎn)沒有停留的方向,這個女孩子,有朝一日,必定會離開生活。
他記得那一天窗外有樹葉在飛,枯黃垂暮充溢整個視線??諝饫锸且粓鲇忠粓霾粍勇暽倪w徙,他在雜草堆中看到十八歲的女孩子,淡雅的裝束,眼淚里墜滿月光。他再次抬起頭看了看畫框中的容顏,色彩在那一瞬間刺傷了眼睛,眼淚流下來。
也許是有太多的傷痕,在唯美的境地里爬滿落寞的情緒,就像那一場飄飛的大雪,在失散的灰燼里找不到釀造的天堂。那些欠憾像一條一條小蛇,她用敏銳的眼睛把它們藏在色彩的背后,淡漠地涂抹在畫紙上,卻掩藏不了真實的傷痛。她的身體在光線里有了光澤,如此婉轉(zhuǎn),她仿佛真切地躺在她的畫紙上。
展覽結(jié)束后,他徑直走到畫室。心顏果然在那,她蜷在一張沙發(fā)上,翻閱裝訂成本的畫冊。她是如此安靜,安靜到他無法與她說話,仿佛一切聲音都是一種痛苦。
他走到她面前把他完成的關(guān)于她的畫遞給她。畫中的她是美麗的,淡漠而哀傷,她用手指輕輕觸摸畫上自己蒼白的臉龐,以及隱于背景里的傷痕,像蛇一樣,蜷縮在黑暗之中的溝痕,驚促,斷裂,因為存在永遠(yuǎn)得不到永恒和不朽,她感覺到痛。
他說:心顏,我很喜歡你和你的畫,我們做個朋友好嗎?
她扔開那本畫冊,把他的畫擱在一邊。冷冷地說,請你從我的世界里淡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淡淡地笑,夏日的光線停在窗外,在高大的法國梧桐里流連,心顏把視線轉(zhuǎn)向窗外,一片一片葉子飄落下來。
在那一刻他確信自己是看見了她目光中的漣漪,他確信自己是看見了她眼中潮濕的目光。他笑笑,從地上撿起那幅畫放在她懷里。連同一直捧在手心的一盆向日葵。
他說,心顏,我想我是愛上你了。我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愛你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靈魂,愛你冰天雪地里安靜的色彩。你就像塵世之外來救贖我的女神。他輕輕地勾起她的手指,剛觸碰向日葵的手指,聞著到淡淡的清幽的香味。
他說,心顏,我感覺它們就在我的手心。
一盆向日葵,美麗而哀傷地令人心碎,在那些無數(shù)個嚴(yán)寒的日子里,它存活了下來,仿佛是一種奇跡。他覺得她就是那顆一顆幽藍(lán)色的植物,堅強、卑微而驕傲。
他說,心顏,你的畫已經(jīng)超越了靈魂的生死境地,強大的情愫隨著臆想滲入背景,會有如此捆扎靈魂的力量,把我的心永遠(yuǎn)浸了進(jìn)入,如同日出。哪一天我要帶你去看日出。
未等她開口,他已轉(zhuǎn)身離去,猶如第一次一樣。暮色沉寂的操場,他抱住她,她咬破自己的手腕,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他看著漫天飛舞的空氣,不知道怎么辦,只是那樣木然地站著,心如死灰。
次日,她來找他,午后陽光灼熱,仿佛針一樣刺進(jìn)皮膚。人群密稠的操場,雜草毫無節(jié)制的瘋長,刺破了沉灰色的天空,抖落滿地的塵埃,落滿他的身上。
心顏站在雜草叢中,白色格子襯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簡單而純白的裝束,在布滿塵埃的空氣中退了顏色。她走進(jìn)他,把那幅畫和那盆向日葵扔在他懷里。
她說: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請你淡出我的生活。
他輕輕地笑,露出無比潔白的牙齒,是青春無法忽視的美好。
他說,心顏,我確信自己是愛上你了,請給你給我一個機會。
那天陽光很大,他望著她蒼白的臉,看著他沉寂的眼睛一直笑一直笑,就像第一次看到她一樣,仿佛看著世界上最美麗的風(fēng)景,來自靈魂之外的光,可以重生般溫暖。
一陣風(fēng)吹來,沙子進(jìn)了眼睛。她的劉海遮住了她閃爍的雙眸,一切變得撲朔迷離。像是滾滾紅塵里一朵寂寞的煙花,卷著傾瀉而下的繁華,沉寂下去,永無止境。她說,我拒絕機會,這只是我個人的原因,我不是你愛得起的女子。
她低著頭依然鎮(zhèn)定自若,像是一株幽藍(lán)的植物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頓時心上開滿了花。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把她拉在懷里,他把她的雙手緊緊地擱在他的肋下,不讓她有自殘的機會。她用力踩他的腳,鉆心的疼痛漫延全身,在皮膚上留下一片一片空缺,他自始至終沒有放手。
他說:心顏,我真的很愛你,像你的畫,沉郁悲戚,刻入骨髓。我無法自拔地愛上你,雖然不能救贖,至少可以給你溫度,不想你面臨擇袂,不讓你碰見背棄與難安。我想帶你去看日出,我們一起去看日出日落,看遠(yuǎn)山的群嵐,用你脆弱的眼睛看到那些風(fēng)景,生生世世,和你寸步不離。塵世冰冷,我要一直跟著你,我們在一起,沒有寒冷,沒有悲傷,沒有怨恨,沒有痛苦糾結(jié)。
一瞬間的安靜,然后她看到了那個女孩,用力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鮮紅的血流下來。他只是一愣,然后就聽到了那個女子的哭聲,無法抑制的抽泣。
之后的一個星期她開始接受他,從最初殘留的一息抵觸到如今天日漸溫暖的模樣,輾轉(zhuǎn)漂浮,終于成了那樣溫暖明媚的女子。她是一個難以敞開心門的女子,一直在自己小小的圍城里,與世隔絕,不祈望了解與被了解,亦隔絕了自己與外界的信息。這些年來,他用唯一一把鑰匙打開了她禁閉多年的心結(jié),把她拉出了圍困身體的世界。
《圣經(jīng)》里說: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不止不息。
她滿心歡喜地看著過往在昨天全部燃燒,全部燃燒,燃成一片模糊的灰燼,她心里的城墻也隨之化為灰燼。
有時候她會問他:風(fēng),你會愛我一路子嗎?我們會白頭嗎?
他總是笑著說:心顏,我會永遠(yuǎn)陪你,直到過奈何橋的那一刻,相信我,今生今世,只愛你一個女人。
也許關(guān)于永遠(yuǎn)只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球,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想像中的樣子,看見心中燃起的星光,蔓延成一片熏衣草田。暗藏的話語,慢慢地等待愛情。
三
大三結(jié)束的那個假期,大家考研的忙著考研,不考研的忙著找工作,心顏,卻消失了。
他聯(lián)系不到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手機永遠(yuǎn)關(guān)著,起先幾日,他只是無奈,發(fā)了很多信息給她,之后的一個星期,她都是沒有一點消息,他開始焦急憂慮。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來的某一天他接到她的電話,聲音嘈雜在聒噪的市儈中感覺到落寞。
她說:風(fēng),我在深圳看海,你知道早晨光線剛接觸水面時海水的顏色嗎?
他說:不知道,是藍(lán)色嗎?
她說:不是,太陽升起的時候,看到水面一片無法化解的黑色,竟然是黑色,一個人感覺很寂寞。
他說:需要我過來嗎?
她說:不用,我很快回來,一個人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還是覺得難以安生。
他還想說什么,電話卻“啪”的一聲掛了。他聽到那種物體降落的聲音,沉悶的一聲,碎裂開來,他的心在那一刻,千瘡百孔,體無完膚。
后來他去機場接她,她站在人群里不斷地眺望。還是二十歲那年他遇見的獨特的女子,疲憊而顯眼,白色的格子花邊外套,一條黑色退色的牛仔褲,高高的靴子,頭發(fā)已經(jīng)夠長,劉海遮住了眼淚,露出尖尖的下巴,線條分明。他下車,幫她拎手中七零八落的袋子,轉(zhuǎn)過身,把它們放進(jìn)車廂。她一直冷靜地看著他,突然從背后抱住他,將臉貼在他溫?zé)岬谋成?,閉上眼睛。
她說:風(fēng),我好想你,我們會在一起幸福嗎?他呆站在那,感覺陽光很沉重。
車子很快離開了繁華地帶,駛上無垠公路,她自始至終疲倦地靠著他的肩膀,常常睡去。他用手指輕輕撥開她散開的劉海,看見她酣睡的樣子,天真可愛,清澈如孩童。那一刻,他想,一定要要給她一生一世的幸福。
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傷口,蕓蕓眾生沒有人可以幸免,所幸,無論如何還可以闊步走下去。他懷里抱著她突然變得傷感起來,不由自主地將她抱得更緊,擁著這個與其共度一生的女人,不知道在往后的多少年,他可以給歡她安定的生活。他知道她是將她自己全部交給了他,他亦知道自己對他的感受,在往后的人生中,他因為失去她,在一個并不明確的目標(biāo)中,便離了方向,錯失了多少美麗的風(fēng)景。
失蹤十多天,一路上她都經(jīng)歷些什么?摩挲著她日漸消瘦的臉,他的心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現(xiàn)在,在飛梭的鐵軌中,任食指上的繭割痛肌膚。想起當(dāng)年,她依偎在他身旁,那幅凄慘模樣,眼角都會有淚水垂落。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一次她失蹤的原因。她的父親是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在校園里遇見了她的母親,心靈手巧,美麗典雅的她讓他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他們辛苦拼了幾年,終于有了這般幸福,而他卻在燈紅酒綠之中忘記了回家的路。破碎的家庭,無法成全的愛,以至于母親最后在家中自殺。
這些都是后來才知道的。那些最艱難的日子,她一個人咬緊牙關(guān),獨自承受,不愿意把悲傷告訴他。在漫漫長夜里醒來,四周黑暗深邃,不見光明,她抱著自己的膝蓋,瑟縮著身體,嚶嚶抽泣。
畢業(yè)后,因為社會強大的競爭及缺乏適當(dāng)?shù)慕?jīng)驗,他頂著強大的壓力被迫去到數(shù)百公里的外省工作。在一家大型的雜志社搞繪畫創(chuàng)作,空有滿身的才華卻無處施展,辛苦卻收入微薄。而她因為導(dǎo)師的推薦,留在了北京,自此他們天涯兩隔。
他常常寫信給她,對他訴說點點滴滴的思念。春天爛漫的鳶尾花,夏天知了沒完沒了的聒噪,秋天厚厚的枯黃落葉,冬天洋洋灑灑的大雪,鋪滿城市的脈絡(luò),像是一場靈魂的洗禮。他總是站在空曠的草地上想起二十歲那個夏天,單薄的操場,窒息的空氣,他們相遇,心里頓時闊達(dá),生活的艱難也一消而逝。
他收養(yǎng)了一只小貓,他給它取名叫心顏,跟他一起住在租的房子里,房子很小,窗戶像一雙眼睛,謹(jǐn)慎地盯著四面慘白的墻壁。小貓是他在雜志社門口撿回來的,在黃昏的光線中,白色,靈巧,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掄起來定定地看著他,性情多變,有時殘冷而溫柔。他忽然想起了十八歲時的她,于是給它取名心顏,他說,你們很像呢!
他給她寫信,距離阻擋不了兩顆緊密相連的心,他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深藍(lán)色的墨跡暈開,別去了生活的點滴瑣碎,訴說著對未來的信念。他總是會在信的末尾,用重重的粗體寫道,心顏,我很想你!
他的手指拂過這些信,時間在愛的羽翼下沒有空隙。他想象她收到信時的笑容,嘴角不自然地拉成一條幸福的弧線。
她的信亦陸續(xù)寄來,簡短的筆記,大段大段的記憶,一筆一畫,訴說著相思,溫柔婉轉(zhuǎn)。已不是二十歲那年他遇見的倔強的女子。
她說:風(fēng),北京的冬天好美,你過來陪我看雪好嗎?
她說:風(fēng),我知道我的救世主未必活著,未必站在地址,皮肉滅絕之后,必在肉體之外見到上帝。
她說:風(fēng),上帝真的會寬恕我嗎?凡塵早就拋棄了我,像經(jīng)歷了一場烈火的生靈涂炭,沒有什么可以洗刷我的深重罪孽。我已無處容身。
她說:風(fēng),我已經(jīng)回不了家了,我的父親帶著別的女人過日子,母親自殺。我的母親,是那所學(xué)校最好的美術(shù)師。她也曾是那樣婉轉(zhuǎn)的女子,也曾如她手中澮制的骨瓷,溫馨而典雅,他們也曾情意綿綿,可是愛是那般殘冷的借口,擁過之后,成了她的匕首。那天回家,站在門口,便聞見了客廳飄來的陣陣血腥,晌午的陽光打在窗外的梔子樹上,樹下的梔子花落了滿地,而死亡的氣息,也是如此芬芳,縈繞在我面前,揮之不去。我打開深藍(lán)色的玻璃門的時候,看見母親倒在血泊中,已經(jīng)走了,安靜的神態(tài),仿佛已經(jīng)見到了接納她的上帝。
那模樣我此生都不會忘記,風(fēng),當(dāng)年他們那么相愛,纏綿悱惻,難舍難分,是在佛前許過誓的人。誓言是不是代表沒有把握?以至于再度爆破,而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母親的遺囑里竟叮囑我把她的小段骨骼磨成粉,燒成骨瓷送給我的父親。她說既然無法常伴他身側(cè),既然他不想再看到他,就讓她化成一只杯子觸到他的余溫。
她說:風(fēng),我們會在一起嗎?會白頭嗎?
信的末尾是一滴末風(fēng)干的眼淚,印下來的痕跡,是辛酸殘留過的烙印。
他拿著厚厚的一疊信箋,心理變得沉重起來。全身上下像纏著厚厚的一層潮濕,急切地想要擺脫,他沖進(jìn)浴室,癱在鏡子前看見自己落魄的樣子,凝結(jié)的眉毛,厚實的大手,細(xì)碎短發(fā)下面渾濁的目光,視線潮濕一片。
他已不再是二十歲那年操場上邂逅心顏的不羈少年,不再是費盡心思站在她教室門口給她送花,又看著她一片片掖碎扔出好遠(yuǎn)大的執(zhí)拗少年。時間一點點流逝,韻華漸逝,時間的沙漏里,起起伏伏。在不得志的環(huán)境中,承受一份愛情,一顆心動蕩不安,浮躁潮涌,磕磕碰碰,被棱角刺痛,深沉下來。
心顏寄來的信,被他一封封存放在一個盒子里。每每失意,難受的時候,都會找出來,蹲在像眼睛一樣脆弱的窗戶下一封封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直到淚水潸然,哽咽起來。
因為有心顏,因為允諾了她一生的幸福,他把自己的生活日漸充實起來。除去雜志社的工作,他還找了份兼職,宿舍時間開始撰稿。每天追著日落黃昏,想像著離幸福越來越近。他對自己說,會好的,會給心顏幸福的。
來到這里第三年的冬天,他想起心顏說想他陪她看雪,他記得年少的自己說過陪她去看日出,于是他乘火車去北京。車廂一節(jié)一節(jié)駛過,火車嗚咽前行,他把頭靠在玻璃上,看著視線外的物體轉(zhuǎn)眼即逝,像極了年華,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從校園走出社會,從青澀漸至成熟。轉(zhuǎn)輾與心顏也已認(rèn)識四年,路上的荊棘,滿手是傷,但在火車抵達(dá)的那一刻,看見彼時明澈的眼,仿佛圣經(jīng)中的靈魂之光,溫煦而燦爛。
他一路隨著人群走出壅塞的火車站,心顏來接他,站在車站口,焦急地望來。劉海已經(jīng)長長,安靜而柔順地貼在她的肩膀上,去除了原先骨子里的叛逆,小家碧玉,溫柔敦厚。還是白色格方襯衣,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平凡卻獨特。
心顏帶他回家,三十四層的房子,小而舒適。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徑直走入洗手間,涼水溫馴地從手臂上流下,一陣清爽。
長途的跋涉,因為顛簸太久,他未和心顏說太多的話,脫掉運動鞋,躺在心顏的床上,很快入睡。
她把音響開到最小,帕卡尼尼的東西,轉(zhuǎn)身到廚房做飯,內(nèi)心是歡喜的感覺。做好了的時候她輕輕地走向他。依在他旁邊,滿足地看他睡覺的樣子,那么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十八歲的小操場,他不羈地走過來,攔住她的去路,挑釁地問她是誰。她說我是心顏,然后他便擁住了她,她咬住了自己的手臂,血一滴一滴掉下來,他說,我確信自己愛上你了。彼時年輕好勝,輾轉(zhuǎn)反側(cè),耗盡了體力,終于在一起。
她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膛,輕輕地笑。風(fēng),這一生,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做你今生唯一的妻。
醒來的時候他看到桌子上一桌子的菜,而心顏趴在他身旁已經(jīng)睡著,窗外的光線一縷縷照進(jìn)來,像煙一樣捕捉不到。他心里突然一酸,一把抱住了她。像是要把辛酸歲月里的信任與想念刻入身體。那晚,他抱著她入睡,心靜如水,半夜醒來,窗外剛好有月光照進(jìn)來,她大半邊臉沉在月光之中,格外冰涼,他看著她冰冷的臉,突然濕了雙頰。
他問:心顏,你怎么哭了?
她說:風(fēng),我想家,想我媽媽,但我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她終于大聲哭起來。
她說:我的父親每個月都會給我寄來生活費,我知道他還是愛我的,可是,風(fēng),我無法原諒他。
她說:風(fēng),之前我一直不肯接受你,并不是我不愛你,相反我很愛你??墒敲慨?dāng)我回到家中,聽著他的呵斥,恨不得快點擺脫她的模樣,我就害怕愛情。再后來我一面看著他們的結(jié)婚照,一面看著母親的遺照,心里沉寂如死灰。風(fēng),那次的不告而別,斷絕與你的聯(lián)系,我只是想挽留一點心里的美好。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他看著她說完,淚水大如珍珠,從眼眶奔騰而下,落入被單,變成一汪深海。
他說:心顏,我都知道,請相信我,我會好好愛你,只對你一個好,相信我們還有未來,我們會幸福。
他在黑暗中,微笑著落下淚,他對自己說,海風(fēng),一定要給心顏幸福。
時光很快過去,轉(zhuǎn)眼假期已過。他離開北京的那天,他對站在站臺上淚流滿面的她說:心顏,相信我,我會努力,很快,我就可以給你幸福。
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他聽見了自己心落地的聲音。
四
后來的日子,生活越來越艱辛,他的畫作還是不被雜志社理解,滿身的才華沒人賞識。一個剛出來的大學(xué)生,沒有經(jīng)驗,好像沒有出口。他知道社會魚龍混雜,平淡之中暗浮生機。那段日子,他不敢跟心顏寫信,他像她當(dāng)初那樣忍受著所有,咬緊牙關(guān)昂揚地走下去。
那日,遇見公司董事長的女兒,白全蘇。悶熱的夏天,他為了一幅作品,跟公司的管理者理論,汗水浸濕了T恤??诟缮嘣镏?,發(fā)現(xiàn)遞過來一瓶可樂,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她清秀的面容。瓜子臉,杏仁眼,不同于心顏的獨特,一身上下,珠光寶氣。
她說:“我是白全蘇,叫我全蘇,我們做個朋友?!?/p>
他拿著可樂,在夏天的嚴(yán)熱衷,一陣暈眩。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入夜。深夜他寫完字疲倦地洗漱完,躺在床上,背著月光,想起在北京那一夜,心顏流淚的臉,然后又想到了白天遇見全蘇的情景。
她說:“你是海風(fēng)對嗎?叫你風(fēng)吧,我是董事長的女兒白全蘇,叫我全蘇,我們做個朋友。”她伸過來的手,帶著不容否決的神情。
下午,她執(zhí)意要他陪他去唱歌,起初他不肯,然而她執(zhí)意要去。她說:“風(fēng),你一定要陪我去,這也是你的工作?!币贿吶鰦?,一邊帶著命令的口吻。
想起她在KTV唱歌的樣子,嘟著嘴,一雙眼睛掃來掃去,她是個可愛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個很厲害的爸爸,想著,想著,他竟然笑了起來。然而瞬間他想到了心顏,心里一陣咒罵。
其實遇見全蘇心里已經(jīng)無法平靜,沒有哪個男人不愛美女,沒有哪個男人不對新鮮的東西更感興趣,更何況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平步青云的千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業(yè)務(wù)越來越多,能力很快得到公司認(rèn)可,連升幾級,收入日益增加。
可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可以放下心顏,雖與心顏的感覺日趨平穩(wěn)。他是血氣方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油鹽醬醋,平庸的日子漸感厭倦,但與心顏那么多年的感情,他也不至于放棄她。
往事如煙,走過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他們認(rèn)識五年,他想他是應(yīng)該給她一生的幸福。
打開手機,看到兩條未讀的短信,署名是全蘇。她說:風(fēng),我要你過來陪我,你過來和你一起住吧。他一陣暈眩,當(dāng)下關(guān)掉了手機。
上班的時候,又遇見了全蘇。偌大的公司,她一身艷裝,招搖地走到他面前。她說:風(fēng),下午陪我去吃飯。
眾同事紛紛入眼,他如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兩只手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放,只得點頭,說好的。
他跟她去豪華的酒店吃飯,燈紅酒綠之中她隔著曖昧的光線看著他,恍恍惚惚,帶著若即若離的微笑,嘴角上揚,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
他說:白小姐,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相愛了五年,準(zhǔn)備結(jié)婚,請小姐不必來找我。燈光琳瑯的酒店,透過渾渾噩噩的空氣,他聽到她在笑。她說:風(fēng),你是我的,沒有人可以跟我搶,你就是我的手心。
他看著她的微笑,落荒而逃。
事隔一個星期,公司不再重用他,他領(lǐng)取微薄收入,積攢而下,勉強維持生計。他常常待在家中,郁郁寡歡的樣子,他常常在地鐵里消磨時光。長長的列車,像一條一條蛇,在底下潛伏,一段一段,從此到彼,從黑暗到光明。他摩挲著無名指上套著的戒指,準(zhǔn)備送給心顏的一對的戒指,回憶起那年的時光痕跡,和后來和心顏相愛的場景,感慨萬千。
就這樣沉寂了好久,那一日全蘇打來電話。她說:風(fēng),沒有必要委屈自己,人總是要和自己同一世界的人在一起。情如捕風(fēng),愛如捉影,轉(zhuǎn)眼即逝。我可以給你一切,而她卻不能,物質(zhì)與感情,永遠(yuǎn)是最真實的存在。如若你跟我結(jié)婚,我確信我們可以幸福。
他握著電話,顫抖不已,心里像是有一塊巨石,堵塞了他跳動的心脈。連續(xù)幾日的睡不著,夜間醒來,看著從窗戶里射進(jìn)來的清冽的月光,想起自己的寒酸,想起那晚心顏流淚的身影,心中疼痛難忍。
心顏,難道我真的應(yīng)該放棄你嗎?
所有的事情總該有個結(jié)果,他給心顏打電話。他說:心顏,我們分手吧,我無法和你在一起,我們分開了那么長的時間,相隔了那么遠(yuǎn),對彼此的處境都不清楚,我越來越不相信我們以后還可以在一起,我已經(jīng)耗不起這樣漫長的等待,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我要和我們董事長的女兒結(jié)婚,請原諒我,不要等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那邊咚的一聲,像心掉下去的聲音,他狠下心來擱掉電話。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肢無力,蹲在大廈墻角,情緒從指間滑落,自始至終都有空缺。他把所以與心顏的聯(lián)系方式都切斷,然后蹲在路上,淚流滿面。
心顏,請原諒我!你一定要幸福!
后來,他開始與全蘇同居,并商議結(jié)婚事宜。只是自始至終,都未曾忘記,只希望心顏死心,重心過上幸福的生活。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月光照進(jìn)來,他凝神身邊沉睡的全蘇,一瞬間會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是誰,甚至有時會想不起自己是誰??偸腔貞浧鸲畾q那年,偌大的操場,頑強不屈的心顏。
說好了會在一起到白頭的,說好了要帶她去看日出的,說好了給她幸福的,說好了只愛她一個女人的,說好了要天長地久,永不分開的……
與全蘇結(jié)婚那日,喜慶隆重,他擁著光彩奪人的全蘇在眾人面前親吻,深情而美麗,贊聲不絕。
看著全蘇一切在握的臉,想起心顏,心中一陣失落,不知道她現(xiàn)在如何。
事后,全蘇的父親重用他,他很快便升為公司總經(jīng)理助理,升職加薪,前程似錦。
幾個月后的某日,回家看到在用骨瓷泡一壺玫瑰的全蘇,心里輕輕一動,想起心顏的母親,莫名的煩躁。他開口說:全蘇,我們出去度蜜月吧,話音未落,就聽見電視里一聲沉悶的聲響。他一扭頭,看見屏幕里,一個女子躺在血泊中,身體已被地鐵扎碎,頭發(fā)上鮮血盛行,清秀的臉龐上一雙大大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的樣子。在目光掠過臉孔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呼吸。
那一張清秀的臉,是他二十歲那年在操場上遇見的臉,那是心顏,他的心顏,在地鐵站,自殺身亡的心顏。
那個他曾經(jīng)允諾說今生只愛你一個的女人。
在重逢之前已經(jīng)而過,一切開始在結(jié)束之中,時光像是最奢侈的煙花,幸福是迅速拉開的空氣,將她的生命燃成灰燼,他安慰自己上天會給她幸福,沒有想到最后還是他自己親手已然切斷了她的退路。那一夜他夢到了她,化成一只輕盈的蝴蝶,在梔子花落滿一地的窗前,定定地看著他。死亡的氣息,也是如此芬芳,縈繞在他的夢中,揮之不去,他隨同他的身體一起深入那片血紅的夢境中,被漸漸冰冷的身體擁在懷里,那么蒼白的女孩。她撫摸著他光潔如大理石般的肌膚,寬闊而結(jié)實的胸膛,仿佛是世界上最奢侈的棺槨。夢魘中最艷麗的花,骨血中最燦藍(lán)的靈,用滿園的沉香的灰色,用別人不敢想象的奢華來埋葬,唱一曲絕色的心顏的悲歌。
一年后,海風(fēng)與全蘇離婚,在眾多同事的唏噓聲中離開了曾經(jīng)以為可以借此飛上云端的公司,并徹底脫離這所落滿記憶的城市。很多人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放下似錦前程,走得如此決絕。直到后來,全蘇的失語,大家才想起一年以前以身祭愛死在飛馳而過的地鐵下的剛烈女子。然后若有所悟。
地鐵一輛一輛飛馳,從黑暗到光明,不確定的物體從眼前掠過,空氣輕浮掌心。像是一段異常寧靜而殘酷的時光,耳邊只有風(fēng)呼嘯而過,潛移默化又暗自滋長。像是麥田里穿過的風(fēng),那樣的活色與天香。
飄浮在面前入骨的黑暗,光線帶來一瞬間的失明,他木然地看著前方,臉埋在膝蓋里發(fā)出如動物般的哀鳴。左手無名指上小小的戒指,畫出痛微而疼痛的繭,摩挲出時間的痕跡。他突然失去了控制,癱軟在方向盤上,無法自控,眼淚毫無征兆的掉落。
淚水中他失去控制,在地鐵駛?cè)胂乱徽镜臅r候終于控制不住,沉痛地哭出來。
心顏,我和我的小愛人,我們曾經(jīng)真的愛過嗎?
我們的愛真的如這飛馳而過的地鐵,飛馳而過了嗎?
所有的時光過去,塵灰的飛揚,沉悶的形狀,都會記得,擁抱一陣微涼的風(fēng),即是擁抱微涼的你。
從此以后,他像變了個人。他最愛在周末的時候到郊外走走,尤其是愛在黃昏的那一刻,躺在軟軟的草地上,望著血一樣的天空,感受血色的陽光,慢慢讓自己平靜,讓腦子一片空白,讓自己一片片被風(fēng)聲融化……
作者簡介:唐朝,男,漢族,1966年10月生于河南潢川。詩人、作家、編審、文化刊物總編。1985年4月至今在海內(nèi)外數(shù)百種報刊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詩歌千余首。出版詩集《情人島》《流浪的天空》《天高水長》《古村遺韻》,散文隨筆集《青春之旅》《低處的聲音》,文論集《守望嫁衣》,小說集《殘陽如血》等多部。獲《山東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時代文學(xué)》中國十佳新銳詩人獎,《黃河詩報》年度詩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