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天津社會科學院天津歷史文化研究中心, 天津 300191]
千百年來,在漫漫絲綢之路上,大量的商賈、使節(jié)、行伍、移民和教徒等往來其間,推動著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文化與文明,不斷地實現(xiàn)跨越時空的傳播、交流與融合,在人類社會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的積極意義。日本知名東方學專家長澤俊和就曾評論稱,凡是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形成的文化,被商旅與使節(jié)和教士傳播到各地,在傳播中雖有某種程度的變化,卻使各地的文化得到了促進和提高。誠然!其中,佛教僧徒是絲綢之路上一個獨特而重要的行人群體,他們往往身懷堅定的宗教信念,不逐熙攘之名利,不畏艱難之跋涉,通過經(jīng)文翻譯、聞見采錄、詩歌書寫等,在國家和國家、宗教與塵世、教徒及士人等之間架起了一座座“民心相通”的橋梁。自中國漢代以來,法顯、智猛、玄奘、義凈、悟空等高僧大德,都曾經(jīng)由路上或海上絲綢之路,向西求法、朝圣、巡禮,同時留下諸多光輝的詩篇。這些人中,唐朝時期自新羅來華的高僧釋慧超,在中韓、中印乃至世界宗教史與文學史上,均有著重要的意義。
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創(chuàng)建于古印度,最初僅流行于中印度恒河流域一帶。孔雀王朝時,阿育王奉佛教為國教,從這一時期始,佛教開始向東傳播。唐代時期,中國佛教進入鼎盛。當時中國以東的韓國與日本都曾派遣了大量僧侶來到中土研習佛法。朝鮮半島新羅時期,大量僧徒來唐求法弘道。其中釋慧超影響最大、成就最高,惜乎因生平傳記不詳和著述散佚過多,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名位不彰。
釋慧超(約704—787),或作惠超,韓國新羅時期人,精通漢文、梵文,因“尚慕華風”而自新羅入唐求法。唐開元七年(719)十六歲時,逢印度密宗創(chuàng)始人金剛智在廣州弘法,遂拜于門下。后經(jīng)金剛智勸導,于開元十一年(723)前往天竺巡禮,至開元十六年(728)春夏之時回到中國長安,繼續(xù)在金剛智門下受業(yè)研習大乘法教等,并翻譯瑜伽密典,期間整理其天竺求法經(jīng)歷,撰成《往五天竺國傳》上中下三卷。金剛智圓寂后,慧超又奉手金剛智弟子不空。不空與其師金剛智及善無畏被譽為“開元三大士”,并歷任玄宗、肅宗、代宗三朝國師?;鄢H得不空青垂,贊其“久探密藏,深達真乘,戒行圓明”,堪為“法門標準”。唐代宗亦頗倚重之,曾敕其祈雨及為國誦念轉(zhuǎn)經(jīng)等。唐建中元年(780)慧超到五臺山乾元菩提寺修持,并著《一切如來大教王經(jīng)瑜伽秘密金剛?cè)Φ厝苁ソ谭ㄩT》,全書分五法門、九品,計十卷。后圓寂于此寺。
在世界地圖上,慧超沿著絲綢之路的西行求法路線可謂獨一無二,甚至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新羅時期來華僧人有百余人,百余人中又有十余人,經(jīng)中國而前往印度,而慧超是其中行走最遠、游歷國家最多且成就最卓著的一個。其二,古代中國僧人赴印度者眾,最負盛名者有晉朝法顯、唐代玄奘與義凈,其中法顯由陸路去而自海路回,玄奘自陸路去仍由陸路返,義凈則海路往海路回,唯有慧超是經(jīng)海路去而自陸路歸。四大名僧的印度之行,完美地詮釋了古代絲綢之路的豐富、暢通,及其與佛教世界性傳播的重要關(guān)系。
慧超的西行求法,實際上應(yīng)該包括兩大階段:先是由東國到中土,繼之由中土至西方并返回長安。遺憾的是,目前學界對后者較為關(guān)注,而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前者,結(jié)果使得慧超絲綢之路的行跡不能夠完整呈現(xiàn)。由于目前慧超傳記資料的闕如,我們僅知他于未冠之年入唐,在中國廣州停留多年,而入唐的路徑不能確考。不過,依據(jù)中國史志、出土文物以及其同時期其他入唐新羅人的行跡等,我們可以推斷出惠超當時是由海路來華。唐朝時期,新羅人入唐主要依靠海路,從朝鮮半島中部海岸出發(fā),西渡黃海,在登州文登縣赤山浦一帶登陸。之后,他們的交通路線具體分為兩條:一是,下船后行陸路,經(jīng)青、齊、汴,轉(zhuǎn)往洛陽和長安等地;二是,登岸后再經(jīng)水路,沿中國東海岸南下,過海州至泗州入淮河,上溯至楚州,再轉(zhuǎn)行運河,或西上汴、洛,或南下?lián)P州?;鄢凶叩膽?yīng)該是第二條路線,他又經(jīng)揚州,最后到達廣州。
在廣州,慧超遇到了自印度來中國傳法的金剛智與其弟子不空,遂拜于門下。數(shù)年后,慧超自廣州出發(fā),從海上絲綢之路前往印度。據(jù)現(xiàn)存《往五天竺國傳》所載,慧超一路經(jīng)過了四十余國。他直航到室利佛逝(蘇門答臘島),經(jīng)閣蔑國、裸形國(安達曼群島)向北航行,抵恒河入海處的耽摩立底國(印度西孟加拉邦)登岸,到達印度東海岸。他先在東天竺諸國巡禮,接著到中天竺、南天竺、西天竺及北天竺等國,再周游迦葉彌羅、大勃律、楊同、娑播慈國、吐蕃、小勃律等,遍訪吐火羅、波斯,從托羅斯山進入大食、小拂臨、大拂臨,然后轉(zhuǎn)游中亞的安國、曹國、史國、石騾國、米國、康國、跋賀那國、骨咄等國,再轉(zhuǎn)而東,經(jīng)突厥、胡密國、識匿國等,橫越蔥嶺,歷經(jīng)疎勒、龜茲、于闐、焉耆等地,最后回到長安。
慧超這一路,從新羅到中國,再由中國到印度,橫跨數(shù)海,經(jīng)東南亞、中亞大陸,并遍游印度各地,在古代絲綢之路史上可謂罕見。
慧超回到中國數(shù)年后,將其西游經(jīng)歷撰成《往五天竺國傳》三卷,不僅記載了印度諸國的佛教信仰、大小乘經(jīng)典、寺廟建筑等情況,并考察了所經(jīng)之地的人情、地理、物產(chǎn)、歷史、軍事等,頗為詳盡。就重要的史料價值而言,其可與中國法顯《佛國記》、玄奘《大唐西域記》與日僧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并列為東方四大游行記。但是,書成之后流傳不廣,散佚嚴重,直到20世紀初法國人伯希和在敦煌石室發(fā)現(xiàn)單行的《往五天竺國傳》楮紙寫本殘卷,它才得以重見天日,被公布于世后,遂引起世界轟動。中國羅振玉、日本藤田豐八、德國??怂?、捷克史蘭、韓國高炳翊、朝鮮鄭烈模等人紛紛對其進行整理、翻譯和研究。在韓國學者眼中,慧超被譽為“東方最偉大的旅行僧之一”,其西行求法被視作“東亞佛教史上的壯舉”,并評價《往五天竺國傳》是“韓國現(xiàn)存的最古老的書籍”,也是“東亞最早的記錄亞洲大陸直至西部阿拉伯(大食)所見所聞的見聞錄”,在世界文明史上具有深刻意義。此外,《往五天竺國傳》在朝鮮半島文學史上也有著崇高地位。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書中留有五首無題的五言漢詩。無論就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特色來說,這五首西游詩作,不僅在現(xiàn)存西行僧人詩歌中屬于最上乘,甚至有人評論其與“初唐四杰”相比,也不為遜色。
慧超步法顯與玄奘之后,曾到達中天竺,親眼看到了向往已久的菩提伽耶與鹿野苑,難掩心中的萬分激動,于是寫下:“不慮菩提遠,焉將鹿苑遙。只愁懸路險,非意業(yè)風飄。八塔誠難見,參著經(jīng)劫燒。何其人愿滿,目睹在今朝?!比姵耸惆l(fā)其興奮之情外,還表明了他一心向佛的堅定無悔。在他看來,修行之路需要面對兩種艱難:一是肉身所面對的路途漫遠,二是精神所面臨的輪回恐怖。尤其是后者更能讓人折沮,但是,慧超卻直言“非意業(yè)風飄”,將使人飄轉(zhuǎn)而輪回三界的善惡業(yè)風置之度外。不過,弱冠之年的慧超,盡管求法之志非常堅定,但是路途孤寂,有時也會觸動浮云游子意。當他行至南天竺國時,見到傳說中龍叔菩提戰(zhàn)勝夜叉的繁盛之地如今已凋零殆盡、空無一人,因而黯然神傷,難以入眠,偏此際又目睹長空月圓、風起云歸之景,不禁對其因身在天涯而與故國消息不通的處境產(chǎn)生憂慮,于是寫下詩句:“日南無有雁,誰為向林飛?!被鄢x開南天竺后,經(jīng)西天竺而到達釋迦曾講經(jīng)普度眾生的北天竺國,借宿那揭羅馱娜寺時,寺內(nèi)高僧向他講及之前曾有中國求法僧宿于此,決意回國時,卻因病客死。聞聽此事,慧超深有觸動,悲哀之余,作詩悼念:“孰知鄉(xiāng)國路,空見白云歸。”慧超之后繼續(xù)漫游,一日在吐火羅國邂逅正要回西蕃的中國使臣,心下歡喜,于是作詩紀念,其云:“平生不捫淚,今日灑千行。”全詩曲盡詩人多重情感,并且音韻諧和、格律工整。西行之路,充滿艱險,不僅路途遙遠,賊人猖獗,消息難通,而且會遭遇惡劣天氣?;鄢谕禄鹆_國還遇上了大雪塞途,正如其詩所記:“冷雪牽冰合,寒風擘地烈。巨海凍墁壇,江河凌崖嚙。龍門絕瀑布,井口盤蛇結(jié)。伴火上胲歌,焉能度播蜜?!痹娭袛懳餍型局写笱┢婢?,堪比同時代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禮記·樂記》云:“詩,言其志也?!薄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芬嘣疲骸霸娬撸忠?,持人情性。”慧超的西游詩作,不僅抒發(fā)了他一心向佛的堅定信念,也真摯地書寫了他西行途中的種種情感與心靈變化,而且還如實地記錄了他一路的所見所聞,也因此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歷史價值。
無論是陸上絲綢之路,還是海上絲綢之路,歷史上無數(shù)像新羅入唐釋慧超一樣的佛門弟子,都曾在途中留下了堅毅的身影,他們的言與行、詩與文,也為沿線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們播種下人類文明的種子。古代絲綢之路是文化之路,是宗教之路,也是文學之路。現(xiàn)如今整個世界正處于經(jīng)濟全球化的時代,中國新絲路的重大倡議已經(jīng)得到了六十余國的積極響應(yīng)。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世界會很快迎來一個絲路文化融合繁榮的新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