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余華《第七天》里的“空間”

⊙蔣雨晴［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3］

空間在小說內部應屬于一個重要的元素，但其實際地位往往低于時間，只是用來作為故事背景或者點綴環(huán)境。隨著空間理論的逐漸完善，空間作為主體性的價值也進一步被發(fā)現(xiàn)。《第七天》是余華在21世紀以來又一部震動文壇的長篇大作，講述了主人公楊飛作為亡靈在現(xiàn)世飄蕩七天的故事。小說看似以死后七天的經歷即一種線性時間和事件的發(fā)展作為其敘事依據，空間只是作為背景和外殼服膺于時間之下；然而從空間的角度來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很多精彩和獨特之處，比如空間尋找的情感結構、多面空間呈現(xiàn)出的交流和距離，以及創(chuàng)建異于世界的其他空間的意義等都為逼仄的空間打開了深度和廣度。因此應該重新挖掘空間在這部小說中作為主體性的價值。

一、空間尋找的情感結構

《第七天》的開篇以空間迷失的狀態(tài)進入：“濃霧彌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xiàn)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睏铒w在災禍中喪命，“醒來”后，在空間中完全處于無法感知的方位，這種無知在于失去了現(xiàn)在即當下這一刻與先前存在的地點的連接。楊飛以幽靈的身份出現(xiàn)，他的敘述視角處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上，展現(xiàn)了另一種生靈混沌的精神狀況，就像處于睡夢中一樣，失去與現(xiàn)實世界的接觸，焦慮和不安是不可避免的。作為被剝奪了地點的亡靈，他沒有世界，沒有居所，沒有家，可以說他不屬于任何地方，或者說他在任何地方（無論是出租屋、城市，還是殯儀館）都是漂浮在時空中的一片殘骸。所以從敘事的開始到結束，他一直在試圖引導自己的身體去感知自己所在的地點，并竭力定位。對于空間的找尋構成小說的基本出發(fā)點，成為貫穿整部作品的重要意義，而時間才是一種無關緊要的依托。

記憶的恢復和倒錯使得他在此時的精神世界與過去的現(xiàn)實世界之間踉蹌：盛和路樓房、出租屋、鐵路旁的小屋、譚家飯店、醫(yī)院、車站、防空洞，地點的不斷移動、轉換體現(xiàn)著記憶間歇所引起的空間的非連續(xù)性，這推動著小說的進行和發(fā)展。每一天都存在相對獨立的地點，每一個地點都存在獨特性，意味著他生前某一階段獨特的人生經歷和際遇。每個地點的回憶和定位永遠伴隨著人物，地點與人物不可分割，如盛和路樓房與鄭小敏父母、出租屋與妻子李青、鐵路旁的小屋與父親楊金彪、譚家飯店與譚老板、醫(yī)院與李月珍、車站與肖慶、防空洞與伍超和鼠妹?？梢钥闯?，人物的辨識和地點的認知具有交互性。這里的“人”也是和楊飛一樣失去生命和空間的亡靈，由他們帶著楊飛走入“地點”。楊飛在他們身上確認身份和地點的同時，他們也同樣在地點里確認自己的身份。不管是作為受到拆遷影響死去的鄭小敏的父母，還是為了更好地發(fā)展而選擇離婚最后卻自殺的妻子李青，或是因為男友送的山寨iphone而跳樓的鼠妹，其實都隸屬于同一空間——現(xiàn)實空間。都市頹靡而充滿物欲的氣息，人類生存的恐懼和孤獨感都在這個空間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現(xiàn)。正是由于這個空間里發(fā)生的故事被余華寫了出來，所以這部小說受到了質疑，有論者認為其太過貼近事實，僅是新聞片段的簡單拼湊。

然而我們應該拋開現(xiàn)實主義的桎梏，看到現(xiàn)世空間的意義，不僅僅只是批判現(xiàn)實。楊飛的恐懼感在空間的重新找回中漸漸消解，對于地點的辨認使他逐步意識到自身的存在，這一空間絕對不是正在敘述中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作為亡靈存在的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另一空間。

二、多面空間的交流和距離

空間中存在著“距離”的主題，距離是消極空間的一種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翱臻g是讓亡靈們被迫互相遙遠地生活的東西，不可能達到互相在場的境地”，這種互相的不在場就是距離。這種距離與傳統(tǒng)物理上可以用尺度測量和換算出來的確定數(shù)目不盡相同，而是在一個空間（地點）的某一觀察點（人）回憶或者找尋另一空間（地點）某一觀察點（人）之間的距離。距離的存在使得人物感受到了最大的痛苦，因為“感到心愛的人在一個快樂的地點，自己卻不在那里”。不同空間代表了不同的知識權力，空間距離則代表著權力的不平等性，空間的封閉導致跨越距離成為難以實現(xiàn)的可能?！兜谄咛臁返目臻g中就存在很多由于距離引發(fā)的痛苦。

楊飛作為游蕩的亡靈身處“死無葬身之地”，他四處尋找父親，而父親卻正在殯儀館里等待火化，就如他所說：“我想到我們是在分開的兩個世界里互相尋找?！弊罱K，他們得以在殯儀館里短暫見面，楊飛作為亡靈被允許在其父親火化前到達這里，但是他卻不能停留。鼠妹自殺后來到“死無葬身之地”，伍超卻還在現(xiàn)實世界掙扎，后來，他賣腎為鼠妹買了墓地。當他也來到“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卻和走向墓地的鼠妹擦肩而過。伍超似乎永遠追不上鼠妹的腳步，抵達不了對方的空間。鄭小敏和她的父母親也是如此，鄭小敏一個人在現(xiàn)實世界里孤獨地等待，她的父母卻在“死無葬身之地”擔憂女兒無人照料。楊飛扮演了“傳聲筒”的角色，在多個空間中傳遞對方的想法，相互隔絕的空間得到了連接。他將鼠妹的消息傳達給伍超，將鄭小敏的消息傳達給她的父母，使得陰與陽、人界與鬼界、俗世與彼岸等多面空間之間的交流產生可能性。它們在對立中產生聯(lián)系，在聯(lián)系中更凸顯出彼此的對立和孤絕。

小說中的距離不僅包括多面空間隔離下的不可逾越的距離，還包括現(xiàn)世空間中的距離。這個距離看似可以避免，事實卻是人與人之間最難跨越的。以?？聶嗔臻g化的觀點來看，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有無數(shù)的空間安排以不同的形式宰制著我們的生活，而我們無法擺脫宰制我們的空間。由此可見，空間是權力運作的基礎，或者說是權力的容器。在《第七天》里，第一層空間是富人或成功人士的上流社會，第二層空間也就是相對于上流社會的底層社會，他們都是知識權力實踐下的產物?？臻g宰制著人物，并且人物在空間不可見時也進行自我的宰制。例如妻子李青，追求事業(yè)的成功，卻落得割腕自殺的不幸結局；鼠妹因為虛榮心，所以渴望擁有一部iphone手機。其實，在防空洞過著底層生活的鼠妹渴望的不只是手機，還有富有的生活。她想跨越貧與富的距離，最終卻被男友的山寨手機欺騙，然后跳樓自殺。在這里，空間沒有具體的形態(tài)，而是存在于人們心里的堅實壁壘?？臻g距離是權力不平等的象征，它作為一種工具，對于底層人們的生活和精神都產生了剝削和壓制。我們可以看到，空間距離跨越的失敗必然會引起人物悲劇的產生。

三、創(chuàng)建新空間的精神意義

死人的彼岸世界是異于活人世界的其他空間，彼岸世界的整體空間中包含了兩個地點，即墓地和“死無葬身之地”，空間的創(chuàng)建是整部小說的點睛之筆。從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來看，人死后需要有墓地來達到安息和超生，墓地是所有人應有的死后靈魂的皈依之所。比如在小說末尾，當鼠妹穿著改造的類似婚紗一般的長褲走向墓地時，她是幸?？鞓返?，所有人都為她祝福和祈禱。然而在小說中，墓地只是有錢人的奢侈品，所以，作者創(chuàng)造出一個“死無葬身之地”，與傳統(tǒng)的空間意義抗衡：“我驚訝地看見一個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我看見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還有一些有肉體的人，在那里走來走去?！彪m然“死無葬身之地”里，很多鬼魂都只剩下蒼老的骨骼行走于其中，然而這個地點卻被描繪得格外美好與充滿生機?！澳抢飿淙~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從“人人死而平等”這一句話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作者創(chuàng)建這個特殊空間的意圖，這個空間是楊飛和其他亡靈現(xiàn)時的存在，這其中一直包含著另一個在場的對比，也就是他們的過去。這個過去是他們在世時所處的空間，亡靈的行為和思想在兩個空間并列，既不靠近也不排斥，以冷靜的形式展現(xiàn)卻更加引人深思。在過去，他們是城市千萬人中的一員，如螻蟻一般生存著，有的缺金錢，有的缺地位，有的缺身份，有的缺真情。達官顯貴和底層小人物的生活截然不同，富貴與貧賤是橫亙在人與人之間一道可怕的溝壑，人模人樣的外表之下可能潛藏著骯臟的心臟。而在這個沒有歸屬的亡靈的世界里，裸露的骨骼雖然令人害怕，但是它們呈現(xiàn)出的美好是觸及心靈和精神層面的。齊美爾認為，空間的物理形態(tài)并不是最重要的，即使重要也要通過人的心理轉換才能產生效應?！翱臻g從根本上講只不過是心靈的一種活動，只不過是人類把本身不結合在一起的各種感官意向結合為一些統(tǒng)一的觀點的方式。”“死無葬身之地”的創(chuàng)建就像齊美爾所論述的一樣，沒有具體的物理形態(tài)，我們不知道它有多大，不知道它的邊界在何處，不知道它具體的樣貌。它是由于人死后飄蕩的亡靈無所依歸，從而聚集而成的，是由“平等、自由、和諧、美好”的共同意向組合而成。簡單來說，它是由人們共有的一種愿望所構成。

主人公在追尋過去認識的地點時，是通過回溯來完成的。敘事在前進，但是事件在倒著發(fā)生。然而我們不能忘記，這種回溯必定結合了一種展望。這種展望是指向未來的，雖然未來是怎樣，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們并不知道，但是死亡可以帶給我們一種永生。有的人活著，但是他已經死了，就像楊飛一樣，他一出生就是被遺棄在軌道上的“赤貧者”，在現(xiàn)世空間經歷了無數(shù)次的被拋棄。還有伍超和鼠妹，還有永遠下不完棋的張某和李某，都是如此。死亡看似是人的終點，然而有些人在“死無葬身之地”，卻構建起真正的生活的起點，精神的皈依和靈魂的重建使僅有骨骼的蒼老的人們在這里永生。我們竟然能在恍惚中看見未來的影子，這或許是作者使用的空間隱喻，它既能折射和反觀現(xiàn)實，也能給未來提供無限可能。

四、結語

在《第七天》中，空間的意義不低于時間，甚至在時間之上。空間的迷失和找尋貫穿整部小說，構成了小說主導性的情感結構。小說在找尋的基礎上串聯(lián)了人物與空間之間的聯(lián)系，以各個分散的點建立起人與空間勾連纏繞的大網，即包圍著活人的現(xiàn)實空間。幽靈游離在殯儀館、墓地、“死無葬身之地”等多面空間，在陰與陽、生與死中隨意穿梭，在消除距離的同時確立和凸顯距離?？臻g的不平等使人們在跨越距離的過程中感到痛苦，發(fā)生悲劇，因而確立異于世界的另一特殊的新空間顯得尤為重要，它不僅能觀照現(xiàn)實，實現(xiàn)人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不能達到的理想愿望，而且能使人們的精神得以皈依和永生。余華的《第七天》為空間敘事的想象性、復雜性、開放性提供了新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