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婷伊[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作為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上具有典型特點的作家,張煒的小說成就不在于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或者是性格突出的人物形象,他小說中意象的塑造和運用才是亮點所在,在張煒的小說中,能夠感受到他所有的意識、情愫、情緒都被其一一瓦解,散落在字里行間并構(gòu)成意象。這些意象引領(lǐng)了人物的出場,烘托了情景的顯現(xiàn),隨情節(jié)而流轉(zhuǎn)。在《書院的詩與在》一文中,張煒曾經(jīng)將寫作分為三類,其中的第三類是詩性寫作。搜索張煒小說中的文字,隨處可見詩性的比喻、詩性的抒懷。在張煒的小說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一股比原野更具有張力的想象力,超越了文字表達能力的生命力。在他筆下的意象,往往會延伸出很多內(nèi)涵,給人一種拼命從意象中汲取力量的感覺。
論者發(fā)現(xiàn),以“紅馬”為代表的“靈魂型意象”是張煒小說中很重要的一類,它的靈魂之處在于提及《家族》中寧珂的生父寧吉,“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那匹紅馬;提及《古船》中隋迎之的死,讀者腦海中的畫面是殘陽下一匹血紅的馬……這些作品中的“紅馬”已經(jīng)擺脫陪襯的功能轉(zhuǎn)而成為較獨立的個體,通常在重大事件發(fā)生之時被強調(diào)和大力運用,代表著張煒的審美慣性,因而具有重要價值?!坝绊懶鸵庀蟆笔橇硪活惥哂兄匾饔玫囊庀?。這類意象通常“輕描淡寫”地出現(xiàn)在作品的環(huán)境中,對作品中的人物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豆糯分械摹俺菈Α焙汀袄夏シ弧迸c洼貍鎮(zhèn)息息相關(guān),在日常生活中“出鏡率”很高,它們對洼貍鎮(zhèn)居民的性格和觀念具有重大影響。這兩類意象使得張煒的小說具有濃烈的詩性色彩,對于它們的研究也就別有意義。
在張煒的《古船》《九月寓言》《家族》中“紅馬”都出現(xiàn)了很多次,構(gòu)成了家族世系故事中名副其實的“族徽”。要更好地理解張煒作品中的“紅馬”,就要對“馬”這個意象準確理解。國人很早就尊崇馬,周代官方就規(guī)定了祭祀馬神的制度,同時這種尊馬愛馬之情也被滲入到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例如,初盛唐時詩人筆下的駿馬意象充滿了浪漫色彩,它們在形象上氣度不凡,在精神氣質(zhì)上慷慨豪邁,對駿馬英武的外形極力渲染,借以表現(xiàn)詩人的豪情壯志。從這些作品中可以感受到,“馬”象征著原始的野性和自由,是一種生命力的奔騰和前進。張煒的小說給人的總體感覺便是原始生命力的張揚和噴薄,這也是他鐘愛“馬”這個形象的原因。馬有各種顏色,選擇紅色的理由大概不言而喻,紅色首先是漢民族的代表顏色,其次也是生命力的象征。如果塑造一匹奔馳在原野中的棕色馬匹,畫面感并沒有那么強,而一匹紅馬奔馳在土黃色的土地上,無論是顏色的對比還是情感的張力都要強很多。
“紅馬”是張煒后期小說最重要主題——家族精神的象征物。他在長詩《皈依之路》中也曾經(jīng)說紅馬是家族的眼睛。在張煒的眼里,“紅馬”是生命的靈動,是家族的象征。外祖父曲予是張煒家族小說中描述最多的一個人物,可以說是張煒建構(gòu)家族系列小說的核心基石,他同樣也是張煒“家族”中最完美、最杰出的代表。他不僅“儀表堂堂”,而且總是打扮得很得體,有著極強的正義感,不甘與骯臟的上層社會為伍,堅定地站在正義的一方。曲予在新政權(quán)勝利前夜遭到暗算,老紅馬回家報信:“閔葵正仰頭看著,突然聽到了一聲嘶鳴。她一抖站起來,抬腿就往門口跑去?;疑箝T關(guān)著,被什么一下下磕碰。由于伴著鳴叫,閔葵聽出是那匹紅馬!她猛地拉開大門——紅馬前蹄跪地,一聲聲長嘶,就是不愿進院?!雹龠@里的紅馬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與《古船》中隋迎之去世、老紅馬報信非常相似,紅馬的忠誠、靈性幾乎完全相同?!爸皇且粫?,紅馬仰天長嘶了。它在這嘶叫中緩緩轉(zhuǎn)身”②,“紅馬不停地嘶鳴。后來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飛濺的沙土揚到半空。紅馬臥下了”③。這里的紅馬是一種崇高、肅穆的代表,少了幾分匪氣,多了很多凄涼與痛苦。紅馬是曲予心愛的坐騎,紅馬也成了曲府和曲予的化身,因此紅馬也就蘊含了所有與家族情節(jié)有關(guān)的情愫:高貴、忠貞、淵博、古老、正義、靈性。
與之不同的是,在描寫“我”的祖父寧吉時的“紅馬”,在寧吉出場前就賦予了他一身傳奇色彩。他與家族中的大師們混在一起,最后竟然變身成一名騎士,“還隨身馱了吃物,有酒,有錢,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代表從來忠實于土地的寧家去探探險”④。祖父跳出了家族固守土地的習(xí)性,轉(zhuǎn)而成為一個極具野性的探險者,而成就他“出逃”的就是“紅馬”?!凹t馬”在這里是一種追求自由的象征,是掙脫束縛的標志。祖父寧吉好像與整個家族格格不入,他既是家族中脫穎而出的神圣人物,也是寧家揮之不去的一個陰影。自由仿佛一定需要代價,“你也找不到傾訴之地,所以你才拍打著紅馬”⑤,紅馬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一個交通工具,它是家族血脈中流淌著的那一絲生氣,是一個逐漸走向沒落的家族唯一僅存的一點點靈魂之氣。“那真是個好生靈,它的美目是讓人世間感嘆不止的一個窗戶,一個源泉”⑥,在“我”的眼里,紅馬已經(jīng)不只是家族一個代表,甚至成為家族向前的一種引領(lǐng),一座豐碑。從“紅馬”靈性的雙眼中涌出的是家族進化的原動力,奔騰的紅馬雖然“帶走”了“我”的祖父,但是卻“帶來”了一個家族的旗幟:“我的視網(wǎng)上只有一匹飛揚的紅馬。它是族徽,是運動跳躍、獻給未來的鮮花,是生命之花”⑦。在這句話中足可以看出“紅馬”對于整個家族的影響力。
《家族》一方面講述了血親與倫理關(guān)系下的具象家族故事,另一方面,也是最為重要的方面是它不斷在尋找精神世界里的“血親”。而在精神與現(xiàn)實的交織之中對于意象的選擇和表述就明確地彰顯了作者自己的精神選擇?!凹t馬”無疑是張煒筆下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典型意象,不僅僅是家族以及核心人物的代表,它同樣被寄予了作者追求和渴望的真善美般的靈魂。它作為張煒筆下的靈魂型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超越了塑造人物、凸顯人物的功能,轉(zhuǎn)變?yōu)楠毩⒌囊庀蟆_@個意象代表了張煒追求的審美傾向。張煒通過“紅馬”歌頌的是人物的高尚品質(zhì),通過“紅馬”或壯烈或凄涼的死傳達苦難主題,展現(xiàn)知識分子的救贖意識。
靈魂型意象主要表述的是作者滲透進作品里的個人價值取向,而下文闡述的影響型意象則是強調(diào)意象對于人物性格的影響作用。這一類意象有著“類人”的性格和獨立意識,它們特點突出,或“頑固”或“低沉”,作品中的人物在與之密切聯(lián)系的生活中受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古船》的開篇就提道:“我們的土地上有過許多偉大的城墻。它們差不多和我們的歷史一樣古老?!雹嘁粋€故事將由一段城墻展開,先有城,再有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才在這過程中漸漸講述一個歲月的故事。當“手持一桿紅旗”的“扒城人”來鎮(zhèn)上時,洼貍鎮(zhèn)的人民誓死捍衛(wèi)這一段城墻。“龜孫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還有理!”⑨在洼貍鎮(zhèn)的人眼里,這一堵墻是尊嚴,是祖宗留下的神圣之物。對城墻的固守代表著洼貍鎮(zhèn)這個落后愚昧,充滿“新”與“舊”碰撞交織的頹敗之地的最后一絲防守。古老的土地宗法制度深深地植根于這片土地,仿佛新時代的力量都不能撼動它一絲一毫。它不動聲色地屹立著,“除非是它植根的那片土地本身會抖動”⑩。
“老磨坊”和“城墻”一樣,都象征著古老民族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都是古老民族古文化的證明。長時間來,河水消退了,碼頭干廢了,聽慣的行船號子也遠遠地消逝了,只留下那岸邊的老磨屋和那段高聳的城墻久久對視,默默無言。這些老磨磨出來的漿液所做成的粉絲曾經(jīng)使整個洼貍鎮(zhèn)盛極一時,使隋氏一族稱霸一時,在洼貍鎮(zhèn)的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筆,這都是“老磨坊”的功勞,因此在洼貍鎮(zhèn)人心里,它總是神圣的,雖然有時它發(fā)出的嗚隆隆的聲音令人心煩,但它仍然是值得人們敬畏的,它們仿佛是洼貍鎮(zhèn)的一個個深邃而博大的心靈。在最苦的日子里,總有人跑到老磨屋這兒做點什么。土改復(fù)查那幾年,有人要全家逃離洼貍鎮(zhèn),甚至走前偷偷跪在這兒磕頭。在洼貍鎮(zhèn)人們的心里,“老磨坊”就像是一個祖宗的祠堂一樣,人們總希望能得到老磨的保佑,它儼然已成了洼貍鎮(zhèn)人的精神支柱。有人去世要在這里祭祀,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有人就在這里寄予希望。其實說白了,愚昧無知的人們只是卑微地對這樣一個有特殊意義的東西抱有幻想,這就是他們對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的幻想。這樣的傳統(tǒng),給洼貍鎮(zhèn)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這種神秘使得它看上去似乎與世隔絕。表面上似乎是好的,然而實質(zhì)上它給洼貍鎮(zhèn)帶來了無盡的痛苦。這樣的傳統(tǒng)造就了四爺爺趙炳這個土皇帝,他憑借著民族的混亂和危難,憑借著家族宗法的勢力登堂入室,把持著整個洼貍鎮(zhèn)的大權(quán),從而在趙氏家族和洼貍鎮(zhèn)擁有雙重特權(quán),享受著皇帝般的待遇。他壞事做盡,表面上卻裝出一副仁義道德的模樣。在宗法家族勢力的支持下,他就像那老城墻一樣難以摧毀而高聳屹立著。不僅如此,還像老磨一樣享受著眾人的敬仰,似乎他也成了人們心中的精神支柱。
“老磨坊”也象征著冷漠與封閉。它總是“默默不語”,“一聲不吭”,唯一做的事就是耐心地磨著時光。老頭子死了,一個老粉匠師傅因為“倒缸”吊死在里面,老磨屋都一聲不吭,這是對生命何其冷漠的對待。在寫這些的時候,老磨絕不僅是被作者當成幾塊冷冰冰的石頭,它代表的更是人的心態(tài)。張煒的筆下揭露的人性,都被“老磨坊”傳遞得淋漓盡致。洼貍鎮(zhèn)中普通人雖然看到、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難,但是這些似乎都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也從不思考這些苦難的根源,只認為該承受就得承受,從沒有想到自己仍然心安理得地過著苦難的日子。正是因為他們對于別的生命個體的漠視,才讓人性的缺點在這一代人中肆意侵蝕。也正是這種冷漠和麻木使他們的思想變得極為封閉,他們就像老磨坊一樣,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洞,一個眼睛,如同坐井觀天,所接收到的信息也是微乎其微的,當然思想也就慢慢變得封閉起來了,這種封閉的思想浸入人們的骨髓,嚴重地阻礙了歷史的前行。
“老磨坊”這一意象對于我們了解小說的主人公隋抱樸無疑起著重要的牽引和啟迪作用。老磨坊是隋抱樸家道中落以后一直工作的地方,他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每天按時用木勺往磨眼里倒綠豆,安裝機器再用勺子把傳送帶上的綠豆攤平。動作單調(diào),無限重復(fù)。他的這一工作與他的年齡與體質(zhì)是完全不相符的,他整天都待在老磨坊里,不愿說話,似乎對外面發(fā)生的任何新鮮事情都不感興趣。連他的弟弟隋見素也“特別不能理解一個壯年漢子怎么能像一個老人那樣默默地坐在這里?”?當隋抱樸心愛的小葵嫁給跛四的時候,他痛心疾首,終于開始反思自己固守在這冷冰冰的“老磨坊”里慢慢毀掉的時光。“后來我還想就這么一輩子了,坐到老磨屋里吧,讓老磨一天到黑這么磨,把性子磨鈍,磨禿,把整個兒人都磨癡磨呆才好!”?老磨磨掉的不僅僅只有時光,還有人身上最后一點閃光的勇氣,追求幸福的力量。
這兩個意象都是在小說的環(huán)境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它們是構(gòu)成環(huán)境的要素。無論是“城墻”還是“老磨坊”都對小說大環(huán)境之下的人產(chǎn)生很重要的影響?!俺菈Α贝碇祟B固的意識,它守護著洼貍鎮(zhèn),也同樣封閉起洼貍鎮(zhèn),它無形中主動地阻礙著洼貍鎮(zhèn)和外界的溝通?!袄夏シ弧眲t倚仗悠久的歷史在洼貍鎮(zhèn)占有崇高的地位。鎮(zhèn)上的人愛“老磨坊”,保護“城墻”,也祖祖輩輩受著它們的影響。這股禁錮的力量一直在與歷史的前進做著抗爭,它們泯滅了鎮(zhèn)上一部分人的良知和勇氣,讓他們害怕變革,害怕翻新,拒絕歷史向前發(fā)展的車輪。這兩個意象一直在影響著鎮(zhèn)上人心里的變化,是張煒筆下特殊的意象。他冷靜而憤怒地指出了時代發(fā)展中存在的弊病,看似旁敲側(cè)擊,實則一針見血。在小說中很難直觀地看到張煒對于人物的情感傾向,但是通過他塑造人物時影射的意象便可以感受到他的傾向。
可以看出,“紅馬”是生命力和真善美的象征,它在小說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即使在《九月寓言》里,沒有明顯地出現(xiàn)“紅馬”,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出現(xiàn)了“一匹健壯的寶駒甩動鬃毛,聲聲嘶鳴,尥起長腿在火海里奔馳。它的毛色與大火的顏色一樣,與早晨的太陽也一樣。天哩,一個……精靈”?,這匹寶駒也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在張煒看來,現(xiàn)代文明是必須被超越的,現(xiàn)代文明濫觴于城市,繁榮于城市,張煒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往往直接就表現(xiàn)為對城市文明的批判。紅馬是美麗、高貴、忠貞、靈性的,代表著誠信、善良、忠厚等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紅馬的死也預(yù)示著新時代沖擊下舊的文化內(nèi)涵的坍塌以及一個新的無序混亂時代的開始。張煒善于通過關(guān)注底層群眾的生存狀態(tài)展露人性,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命運進行追問和思考。他雖也痛恨固守宗法制度的頑劣性格,卻也著實痛心于這不得不改變的事實。向前發(fā)展的工業(yè)化文明在某些方面是正確的、高效率的,但是同樣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F(xiàn)代性的加速發(fā)展,承認的只是效率和功能,對大自然的生物多樣性不感興趣也不關(guān)心,對文明的多樣性更是缺乏耐心,對人的審美情趣和心靈品質(zhì)進行了徹底的挑戰(zhàn)。張煒筆下的這些意象,既有超越人物塑造單獨成為一種特殊意象的“紅馬”,這個意象十分豐滿,不亞于一個人物的飽滿程度;也有“城墻”“老磨坊”這種看似“默不吱聲”實際上影響了小說中一代又一代人的意象,無論是哪一種意象,都緊緊地圍繞在張煒訴說的故事中。對第一類意象大都是歌頌,卻沒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因為美好的東西只有被毀滅方能彰顯其價值,就像亞里士多德認為的那樣,悲劇的效用是引起我們的憐憫,從而使心靈得到凈化。對第二類意象大都是默默地摒棄,但是沒有一味地表示厭惡,因為只有人的秉性受到污染才是最值得厭惡的。
意象雖然構(gòu)成了張煒小說中極為重要的部分,但是研究意象的過程中離不開對作品情節(jié)和主題等其他方面的把握。張煒作為一個獨立文人,也時常在不卑不亢地抵制新舊社會交替時人的劣行,他的筆觸細膩且不張揚。他從20世紀80年代走來,凝結(jié)上一代的頑劣與這一代的血淚,告訴下一代除了現(xiàn)代化進程之外,我們還留下了一些更值得驕傲的東西。
①②③④⑤⑥⑦ 張煒:《家族》,作家出版社 2010 年版,第272頁,第 272頁,第 272頁,第 31頁,第39頁,第 39頁,第40頁。
⑧⑨⑩?? 張煒:《古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頁,第7頁,第21頁,第213頁。
? 張煒:《九月寓言》,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