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虎頭牌》看元雜劇中的民族融合

⊙王麗蕓［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呼和浩特 010070］

《虎頭牌》的作者是李直夫。該劇講述了叔侄親屬關(guān)系與軍法之間的矛盾，贊揚了我國女真族將領(lǐng)山壽馬不以私廢公的優(yōu)良品德。山壽馬自幼父母雙亡，由叔叔銀住馬撫育成才，后因功勛顯著，得到了皇上特封的虎符金牌。封賞金牌時，正逢叔叔前來探望，為了滿足叔叔的心愿，山壽馬便將虎符金牌交于叔叔，并且反復叮囑銀柱馬要恪盡職守，不可貪杯誤事。叔叔銀住馬得到虎符金牌后，便起身前往夾山口鎮(zhèn)守關(guān)隘，但在路上多次飲酒大醉，特別是與其兄長金住馬重逢后，再次醉酒。8月15日，銀住馬因為貪杯失了夾山口，元帥山壽馬依照軍法，要將其斬首。后因得知叔叔銀住馬已經(jīng)于8月16日將所失去的軍馬人口奪回，便免其死罪，依照軍法杖責了銀住馬。杖責次日，山壽馬心下不忍，便攜妻子牽羊擔酒為叔叔銀住馬暖痛，最終得到了叔叔的諒解，忠孝得以兩全。

該劇歷來受人關(guān)注，與其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特點密切相關(guān)。但前人的研究尚未成系統(tǒng)，本文將在其基礎(chǔ)上，分三部分對《虎頭牌》中蘊含的多民族文化進行系統(tǒng)論述。

一、《虎頭牌》中的女真族文化

內(nèi)容方面，《虎頭牌》歌頌了一位女真族英雄，表現(xiàn)了女真族將領(lǐng)山壽馬驍勇善戰(zhàn)，不以私廢公的故事?！痘㈩^牌》是元雜劇中少有的以女真族人物作為主人公的作品，這部雜劇中的主人公在出場時都首先表明了自己女真族人的身份。如：“（旦扮茶茶引六兒上）……自家完顏女直人氏，名茶茶者是也?！薄埃ㄕ┌缜簟Ｒ龑俟偬ゑR上）……自家完顏女直人氏，姓王，小字山壽馬，現(xiàn)做著金牌上千戶，鎮(zhèn)守著夾山口子?！睋?jù)《女真?zhèn)鳌酚涊d，女真人曾為了避遼代君主的諱，特將“女真”改為“女直”，所以“女直人”就是指“女真人”①。《虎頭牌》的作者李直夫身為女真族劇作家，雖在元朝為官，又與漢人、蒙人結(jié)交頗深，但是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女真族人的身份，從他塑造山壽馬這個女真族英雄作為劇本主人公，就可證明。

語言方面，文中出現(xiàn)了較多的女真族詞匯。根據(jù)學者考證：赤瓦不剌海、撒敦均為女真語詞匯。②《虎頭牌》中就出現(xiàn)了這兩個詞匯：“（正末唱）才打到三十，赤瓦不剌海，你也忒官不威牙爪威！”“（正末唱）【大拜門】我也曾吹彈那管弦，快活了萬千，可便是大拜門撒敦家的筵宴。”除了這兩處，文中還出現(xiàn)多個女真族稱謂和名號，如“金柱馬”“銀柱馬”等。但在金朝滅亡后，隨著多民族融合，女真語也逐漸被漢語等語言所取代，因此，元雜劇中使用的女真語詞匯十分有限。

戲曲曲調(diào)方面，該劇使用了較多的女真族曲調(diào)。關(guān)于這一點，前人的研究已多有涉及，但觀點趨于一致，均認同《虎頭牌》中采用的女真族曲調(diào)大都集中在第二折【雙調(diào)·五供養(yǎng)】套曲中，如【阿那忽】【風流體】【忽都白】【唐兀歹】等。

此外，《虎頭牌》還融合了大量女真族的風俗習慣。第一，尚武擅騎射。如旦角一出場便稱自己從小就能騎馬，正末出場時也與騎射相關(guān)。第二，一夫一妻的婚嫁觀?！督鹗贰酚涊d，女真族很早就確立了一夫一妻制。《虎頭牌》中共涉及兩對夫妻，分別是茶茶和山壽馬、山壽馬的叔叔（銀柱馬）和嬸子。首先，在全劇中并未出現(xiàn)任何有關(guān)妾室的描寫。其次，從細節(jié)推斷：在銀柱馬夫婦到訪時，始終都是茶茶一人負責接待；在茶茶介紹家人時也只提到了自己的丈夫山壽馬；當銀柱馬挨打之后，山壽馬心下不忍，想去為叔叔“暖痛”，也只是和茶茶二人前往。并且，在第一折六兒在告知山壽馬家里來人時，山壽馬問道：“莫不是叔叔嬸子兩口兒來訪問？”之后銀柱馬在與山壽馬寒暄時也說：“孩兒，相別了數(shù)載，俺兩口兒好生的思想你哩！”這里的“兩口兒”用來指代的就是銀柱馬夫妻，用“兩口兒”指代夫妻，正是女真族“一夫一妻”制的具體表現(xiàn)。

二、《虎頭牌》中的漢族文化

思想內(nèi)容方面，《虎頭牌》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儒家重“禮”，“禮”是漢人規(guī)范自身行為的準則。李直夫雖為女真人，但在南遷與漢人混居之后，也被嚴重漢化，表現(xiàn)為對儒家思想的接受。如《虎頭牌》第一折，銀柱馬夫婦到訪，茶茶說“叔叔嬸子前廳上坐，茶茶穿了大衣服來相見?！边@里有兩個細節(jié)須關(guān)注：第一，請叔叔嬸子“前廳上坐”，反映了一種待客之道，尊者在上，尊卑有序，以禮相待；第二，茶茶要去換大衣服再出來相見，這里的大衣服自然是一種比常服更為正式的服裝，茶茶在接待客人前能考慮到自己的服裝問題，可見她對“禮”的重視。

此外，儒家的忠孝思想也對《虎頭牌》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痘㈩^牌》的主題就是忠孝觀念：主人公山壽馬從小失去雙親，由叔叔銀柱馬撫養(yǎng)長大，在山壽馬心目中叔叔銀柱馬更像是一位父親，甚至在山壽馬面前以“孩兒”自稱，所以他十分敬重和孝順銀柱馬。當?shù)弥y住馬夫婦前來看望時，喜不自勝，極盡孝道，甚至當銀住馬提出想要皇上剛剛賞賜給自己的虎符金牌時，他也欣然同意了，其孝順長輩之心不言而喻。但是，山壽馬作為元帥更要盡忠。當他得知銀柱馬因為飲酒貪杯而使夾山口子失陷后，并沒有徇私，而是秉公執(zhí)法，公私分明，這樣的品質(zhì)在當下依然可貴?！痘㈩^牌》最終是一個忠孝兩全的大團圓結(jié)局，其中蘊含了豐富的儒家思想，特別是女真族將領(lǐng)山壽馬有著漢族人最為典型的價值觀。

語言方面。第一，《虎頭牌》采用漢文創(chuàng)作。第二，《虎頭牌》第三折“經(jīng)歷”的一段對白中提到了女真人改漢姓的現(xiàn)象同樣體現(xiàn)出民族融合的社會現(xiàn)實。第三，《虎頭牌》中的一些俗語表達，也深受漢族文化影響。如：山壽馬在得知家里有客人到訪后，開心地唱道：“疑怪這靈鵲兒中在枝上穩(wěn)。暢好是有定準?！边@里的靈鵲指的就是喜鵲，“喜鵲報喜”的典故源于唐代張的《朝野僉載》，并且逐漸成為漢族人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句俗語，而山壽馬作為女真人能說出這句話，可見很多源于漢族的俗語口語，也對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了影響。

風俗方面?！痘㈩^牌》第三折描寫了銀柱馬夫婦過中秋節(jié)的情節(jié)，第四折再次提到了中秋賞月。中秋節(jié)，最初也屬于漢人節(jié)日，但《虎頭牌》的這些描寫說明：在元代，包括女真族在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也開始過中秋節(jié)。此外，《虎頭牌》中出現(xiàn)了厚絹、帷幔、紗帳等漢族貴族最常使用的日用品。雜劇中，金柱馬說自己曾經(jīng)在帷幔紗帳中入眠，可見其臥室環(huán)境已與漢人無異，從這一角度也能感受到漢族文化對《虎頭牌》的影響。

三、《虎頭牌》中的蒙古族文化

元朝是由蒙古族建立的王朝，元朝建立后，蒙古族人不斷南遷，同時也把蒙古族文化帶到了中原，對中華民族的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飲食方面，蒙古族有“豪飲”的文化傳統(tǒng)。蒙古族的酒文化很發(fā)達，雖然漢族、女真族都有飲酒的習慣，但是蒙古族擅長“豪飲”，豪爽熱情的蒙古人不用小杯小酌，直接選用大碗一飲而盡?！痘㈩^牌》中每逢節(jié)日或聚會，銀柱馬就會豪飲，頗有蒙古人豪飲的風情。

服飾方面，蒙古族因為長期生活在塞北，又以游牧為主，所以其服飾具有濃厚的民族風情，主要包括長袍、腰帶、靴子等。以袍為例，蒙古族無論男女，都愛穿長袍，入元以后袍服深刻地影響了其他民族的服飾，眾多元雜劇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都提到了“袍”，這里的“袍”就是由蒙古袍改版而來的。此外，《虎頭牌》中有一段服飾描寫提到了“干皂靴”“夾襖子”“鹿皮綿團”等裝扮，明顯受到了蒙古族的影響。

官職名稱方面，《虎頭牌》中使用了較多元朝的官職名稱。比如“經(jīng)歷”這個名稱，就是典型的元代官職名，挪用至此，本身就是一種民族交融的體現(xiàn)。又如《虎頭牌》中皇上封賞山壽馬“雙虎符金牌”。這里的“雙虎符金牌”也是典型的元代事物。元代官吏實行佩牌制度，以解決古代軍務(wù)緊急而通信手段落后的問題，避免貽誤戰(zhàn)機。元以后，也有朝代繼續(xù)沿用“虎頭牌”，但所賦予的含義有著很大的區(qū)別。

戲曲曲調(diào)方面，雜劇之所以在元代步入巔峰，與蒙古族入主中原是分不開的。而隨著大量蒙古族人進入中原，蒙古族音樂的影響也逐步擴大。蒙古族音樂歷史悠久，別具特色，在元代，大量蒙古族曲調(diào)被雜劇作家吸收采用。甚至有學者認為，現(xiàn)存的戲曲中，有半數(shù)以上的曲調(diào)吸收了蒙古族樂曲的精華。

綜上，李直夫的《虎頭牌》融女真族、漢族、蒙古族文化于一體，對促進多民族文化融合、中華文化大發(fā)展和戲曲文學的繁榮做出了突出貢獻。

① 〔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證：《大金國志校證》，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88頁。

② 孫伯君：《元明戲曲中的女真語》，《民族語文》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