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周敏
談?wù)擊斆舻男≌f,“日常生活”顯然是一個重要的關(guān)鍵詞,不過,魯敏又不像新寫實主義作家那樣,既疲憊又滿足地沉入世俗生活的雞毛瑣事之中,并借這種詩意消解的方式完成某種新的詩性建構(gòu),恰恰相反,魯敏對日常生活的反詩性——即它的庸常與虛妄——極為敏感,甚至上升到憎惡的程度。因此,她的小說里經(jīng)常能出現(xiàn)與常態(tài)生活(包括它的常規(guī)與道德等)相“搗亂”的情節(jié)。這種“偏離”,也許正是她常說的“以小說之虛妄對抗生活之虛妄”的主要表現(xiàn),這也是她小說之所以“好看”的因素之一。張愛玲曾將自己的《傳奇》解釋為“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至少后半句可以挪用到對魯敏小說的部分評價當中。新作《奔月》,無疑又是一次“好看”的“偏離”,在其中,我們亦可以看到“70后”作家的一些新思考與新面向。
一
小說以“奔月”為名,據(jù)作者所言,是一個反復思量的結(jié)果。這確實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名字,具有多重的反諷與觀照意味。嫦娥奔月,以飛翔的方式徹底擺脫/逃離了凡俗,從而把自己寫進了神話的譜系。然而種種跡象似乎又表明她并未獲得最后的快樂與滿足,月宮的“凄清”,讓嫦娥當初的義無反顧變得晦暗不明。這凸顯了人類選擇與超脫的困境。《奔月》的主人公小六——一位三十歲、已婚的公司女白領(lǐng)——同樣完成了一次類似“奔月”的壯舉,這也成為小說敘事的前提與起點。但與嫦娥不同,她并沒有能力奔向一個超世俗的世界,而是仍然落入另一個日常生活之網(wǎng)中。此處構(gòu)成了對“奔月”主題的最大反諷,但同時又讓我們聚焦到逃離或出走行為本身。
小六的丈夫是南京一家快遞公司的市區(qū)經(jīng)理,不到四十歲,在他的眼中,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小六是一個平常、膽小,甚至乏味的女人,有著幾乎一成不變的生活習慣。這些印象也構(gòu)成小六可以被辨認的身份標識。然而,這不過是丈夫的一廂情愿,反而證明了他對另一半的隔膜。實際上,之后的諸多細節(jié)都明示了賀西南對枕邊人的了解之少。反過來,小六對丈夫也沒有多少了解與交流的興趣,她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誰都不愛”。結(jié)婚四年,除了生孩子這個話題,他們之間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交流。這看似不合常理,很容易讓人想到尤奈斯庫的荒誕劇《禿頭歌女》中那對“對面不相識”的中產(chǎn)階級夫婦,但說不定荒誕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因為生活的常態(tài)大多荒誕,尤其對生活在城市中的男女而言。城市與現(xiàn)代文明,在提供各種便利的同時,也加深了彼此的隔膜。即使夫妻之間,也很容易消退愛情,變得冷漠,剩下的只有忙忙碌碌,甚至忙碌到像賀西南一樣“連撒尿抖一抖的功夫都沒有”,從而最終在生活中迷失,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這種隔膜而忙碌的生活,自然是乏味的,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永遠在重復,似乎沒有盡頭,然而死亡卻終會在循環(huán)線的某個點上等著收取生命。因此,只要我們本身還沒乏味到底,就會醞釀出對它的敵意與逃離,并希望能尋找出某種不同,以擺脫枯燥與單調(diào)造成的疲倦。旅行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樣的短暫逃離方式。小六遠非丈夫眼中那個乏味的人,她看似溫順,其實早在思考和預演叛逆與出走的可能性,而這一次在旅行中發(fā)生的車禍終于讓她抓住了機會,策劃了一場借“假死”以遁走的人生大旅行。她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屬于自己的所有身份證據(jù),完全徹底地以新的身份——吳梅,一位同行的真正死難者——來到一個叫烏鵲的陌生之地。
在之后一次有關(guān)“薄被子”的回憶與議論中,小六間接交代了她的逃離動機。去取被風吹落到底樓鄰居家的薄被子,這種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場景,卻引發(fā)了小六對家庭生活、夫妻情感甚至普遍人生的某種頓悟。薄被子是沒有特征的,可以無限復制,為人人家中所有,占據(jù)著相似的位置以及發(fā)揮著相似的功能。作為薄被子的男女主人,也同樣沒有特征,彼此相似,并可以彼此替換。這和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機器人也就相差無幾了,都是按照一套固定的程序在運行,直到有一天完成使命,做報廢處理。屬于一個人獨特的身份或者主體性似乎都無從談起,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完成了對我們的編程,用看不見的大手操縱著我們成為其玩偶。這種思考帶有比較明顯的中年況味,差不多可以算作一個中年人在午夜夢回之后對生命的感慨,帶有虛幻與蒼涼的氣息。
然而,虛幻與蒼涼同時也醞釀著作為一個人不愿意臣服的抵抗。這在既往的文學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如《安娜·卡列尼娜》《玩偶之家》等,盡管它們都有具體的矛頭所向,但在相當程度上也都是以一種出走/出軌的姿態(tài)與行為挑戰(zhàn)了普遍存在的庸常生活?!侗荚隆芬彩窃诶m(xù)寫這一主題,它對日常生活擠壓生命與消解詩意的指認,為出走與奔逃確立了正當性,但它又非戛然停止在出走的瞬間,而只是將其作為起點,由此追蹤與追問出走的結(jié)果與困境。
二
既然生活是一張密密匝匝的大網(wǎng),從中逃脫千難萬難,那么脫逃的過程也就必然是一次煥發(fā)新生的過程。作者精心安排了一次車禍和之后的種種巧合,才讓小六在九死一生中把握住了重活一次的機會。重活的小六確實是輕盈的,像奔月的嫦娥一樣飄逸,既對一切不羈于心,又像初生的嬰兒那樣對生活充滿好奇。這種“生活在別處”的感受,讓其既在生活之中,又能站在某個制高點打量與品咂生活。
小說十多次提到和描寫了月亮,它“白泠泠地發(fā)著寒氣,像面巨大的鏡子,均勻地照著幾百年前,也照到幾百年后,照到北京南京,照到烏水鵲山”。月亮在時空之中,卻穿越了時空,既照見了所有人,也照向了某一個人,成為某種超脫精神的寄托之所。小六雖然沒有真正“奔月”,卻獲得了一次類似飛翔的體驗,讓她站在了月亮之上來俯視和觀賞人間,超然物外。
這也賦予了小六相對獨特的主體魅力。烏鵲的林子之所以愛上小六,正是被她的“飛翔”姿態(tài)所打動,“什么也沒有,什么都不要,一身的格格不入、莫名其妙”。林子的表白也再一次地表明人們普遍都有對超脫的欣賞甚至自我超脫的愿望,只是多數(shù)人只能做一名賞月者,而無法變成月中人。這愈發(fā)凸顯出冒險“飛翔”的意義。
然而小說的思考并沒有簡單地止步于此,出走的后果顯然并非這樣地明晰與干脆。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是,能不能夠借此徹底掙脫生活的大網(wǎng)?作者顯然無法給予肯定答復。小六所獲取的自由不過是短暫的,即使自己主觀上不想有、不想要,也不可避免地被拖入“要”與“有”的旋渦中。雖然表面上重生了,被凍結(jié)的身份開始游離,但迅速再次凍結(jié)。不同的能指背后是同一個所指。烏鵲與南京,吳梅與小六,并無不同,“薄被子”處處都在。小六不得不無奈地意識到“她不僅沒把自己給弄‘沒’了,似乎還弄得更‘在’了,更高低不平、磕磕絆絆的了”。能感受到“高低不平”與“磕磕絆絆”,是因為作為“月中人”的俯瞰視角或者說幻覺消失了,重新回到了月亮之下,獨自面對人生溝壑。一切歸零,似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既然此處與彼處、此人與彼人并無不同,那么出走似乎已毫無意義。因此,小六最終的回歸就在常理之中。這個結(jié)局并不難推測,實際上“烏鵲”這一地名本身,就暗示了“遠人將歸”①。
追蹤及此,依然不是終點,小說繼續(xù)告訴我們,回歸不意味著一切重新歸零與從頭來過,她所要回歸的那個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小六的失蹤對于小六的丈夫、情人和母親而言,是一次重新認識小六的過程,同時也是一次自我再生的過程。實際上,小六是以不在場的方式獲得了一次深度的在場,小六在他們面前被重新打開,成為實實在在的人。在此過程中,無論是丈夫、情人還是母親也向彼此和我們敞開。甚至可以說,小六的不在場同時也形塑了懷抱各種目的等待她歸來的“他們”。
例如,丈夫賀西南在固執(zhí)地堅持小六是失蹤而非喪生并多少有些偏執(zhí)地追尋其蛛絲馬跡的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他并不愿看到的小六。小六的出軌與私自墮胎,無疑構(gòu)成了他追尋行為的一種諷刺。但小說顯然無意譏諷,因為很難用“愛與背叛”來解釋賀西南的追尋行為。毋寧說,他是在履行一種職責,像快遞員要對丟失的包裹負責一樣。甚至可以說,正如小六借出走以自救,他也是在追尋中自我救贖,以彌補對結(jié)婚四年的妻子的冷漠。也許更重要的是,他也要借此與那種莫可名狀的虛妄感相對抗。失蹤的小六同樣深刻地影響了作為程序員的情人張燈,后者隨著對小六電腦和私人網(wǎng)絡(luò)空間的破解,獲得了另一層面地打開與進入小六的機會,并從與小六肉體歡愉的記憶真正“升華”為一種精神之戀。從此,他開始了一段不可理解的虛擬戀愛:同時打開自己與小六的QQ,一人分飾兩角,通過自己對自己說情話以完成某種神圣的愛情儀式?;蛟S,他在這樣的虛擬愛情中,也實現(xiàn)了一次屬于自己的身份“漂移”,從而重新打開和進入了自己。而母親則在小六的失蹤事件中再次確認了她對失蹤乃是其夫家的“家族遺傳病”的認識,這同時也喚醒了她對失蹤的小六父親的創(chuàng)傷性回憶。
小六親友們的登場與心境變化,都是以小六的缺席為契機的。這也重新構(gòu)成了一種平衡,而這個平衡所需要的也恰是小六的缺席。因此,小六的歸來,只能作為一個陌生者,像一個平行空間的鬼魂那樣存在,否則一定會被人間的“陽氣”所炙烤消滅。歸來的小六首先見證的是賀西南向別的女人求婚的現(xiàn)場,是巧合也是必然。在這個時候,歸來的小六實際上是完美徹底地消失了,真正地如嫦娥奔月般來到了一個清冷的非人間的所在。這也許才是真正意義的“失蹤”。這也是“薄被子”理論的又一次演繹。擺在她面前的,也許只有“快跑”。只有在“快跑”中,才能如嬰兒初生般,重新去接近意義。
《奔月》一書的責編趙萍曾對小六的這一段人生軌跡有過“從‘在’到‘不在’,又到‘在’”②的概括,其實換一個角度反過來說,即從“不在” 到“在”,又到“不在”,也是可以成立的。
三
魯敏的小說向來熱衷呈現(xiàn)兩種風景,一是代表鄉(xiāng)土世界的“東壩”,一是都市人的生理與心理“暗疾”③,而近幾年,性或者“荷爾蒙”又進入魯敏的“取景器”。在一定程度上,“荷爾蒙”是對“暗疾”的延展,因為它來源于人的本能沖動和無意識深處,會經(jīng)常地脫離理性控制卻無法得到合理解釋,且對日常邏輯和道德構(gòu)成冒犯。在《荷爾蒙夜談》④這個短篇中,何東城在太平洋上空的飛機上突然被想象中的太平洋的黑色與死亡意象所觸動,“不知道怎么搞的”卻又無比興奮地勃起并猥褻了鄰座睡夢中的中年女人,就是一次典型的“荷爾蒙沖動”。它與一般的性沖動和性犯罪不同,其目的不僅僅是性滿足,而是賦予性行為以充分的意義,并在性釋放中獲取與體驗這一意義,得到某種精神層面的撫慰與休憩。與體驗這種帶些形而上氣息的抽象意義相比,某個具體的性對象也許并不重要。小六在出走之前的多次或隱或顯的出軌行為,也可以從“荷爾蒙”的角度去理解。
如果說“荷爾蒙”來源于無意識深處,是溝通無意識與意識的隱秘通道,那么在一定程度上“荷爾蒙”行為就成為打開無意識的廣袤空間、接引混亂無序之火來抵抗理性與秩序同時又壓抑與單調(diào)的都市生活空間的有力手段。在此意義上,小六的逃離/抵抗其實是雙重的,既逃向現(xiàn)實的無名空間,又逃向無意識的精神空間。所以,小六所迷戀的“出軌”甚或“愛情”是那種“尚不足以構(gòu)成黑暗或秘密,更構(gòu)成不了性”的“淡淡的交集”與“淡淡的湮滅”。即使涉及性,比如和情人張燈之間,也堅守著互不詢問身份的約定。同樣,當烏鵲的新情人林子在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掙扎說出“我不要知道你是誰”時,小六那顆“誰都不愛”的心卻發(fā)生了短暫的松動,“真想抱一抱這時的林子。這是她最憐愛他,最接近愛的時刻,稀少的時刻”。
這種“荷爾蒙”行為有著讓人不可理解的偏離常軌的一面,說是小六所特有的某種精神性“暗疾”也并不為過,但又更加復雜。它不是純粹身體的,又遠非純粹精神的,既是形而下的,又是“烏托邦”的。小六在聽到林子說直到她告之真名實姓才會和她“那個”的話語后,提議一種可以“變通一下”的辦法,通過說“下流話”,想象性愛,當著對方的面小便等方式獲得類似性愛的滿足。小六似乎樂此不疲,即使意識到自己的“畸態(tài)”也不可自拔,甚至將其命名為“性愛烏托邦”。這一行為與命名正是“荷爾蒙”的絕佳表征。在這種“性愛烏托邦”中,身份是缺席的,作為實體的身體觸碰也是缺席的,但它卻給予了充滿誘惑的身體刺激,同時又打開了某種精神面向,成為探索人的生命狀態(tài)之可能性的一場實驗。
這種書寫身體的方式,似乎是魯敏近幾年所刻意追求的。與一般的身體寫作不同,魯敏更關(guān)注身體與精神的某種雙向互動。為此,魯敏通常采用兩種寫法,一是從身體的衰敗與毀壞中——或者在衰敗與毀壞的威脅中——思考身體的美學,因為只有此時,身體才會一舉擺脫束縛與麻木,而迫不及待地自己敞開,這在短篇小說《墜落美學》⑤中有精彩的呈現(xiàn);另一種則是如《奔月》中所示,竭力卸下附加在身體上的一切意義企圖(愛、身份、責任、道德、羞恥感等),讓身體回到身體本身,以身體為堡壘,從而在純粹的無功利的萍水相逢又相忘于江湖的身體中重新求索與接近意義。在此情況下,身體或者“荷爾蒙”既是某種觸媒,又似乎是直覺與終極目的。
魯敏在一次訪談中說:“荷爾蒙,不僅指色、性、欲,它是一個很寬廣也很溫柔的概念,對具體個體的困境有著無限的垂憐之意,像和氣到帶點慫恿意味的法律條文,支持和鼓勵著你,在艱難時憑此做出不負責任的、僅僅是身體直覺的決定?!雹拊诖艘饬x上,“荷爾蒙”貌似“暗疾”,但卻生出些許不同,后者更像是個體困境的癥狀表現(xiàn),前者則上升為“垂憐”。換言之,“荷爾蒙”能為在“暗疾”中迷失的個體重新制定坐標,即使無法規(guī)劃出路,卻至少可以重新出發(fā)。
正因此,小六不管不顧的出走以及她的那套“薄被子”理論才與墮落和虛無劃清了界線,反而表現(xiàn)為對墮落與虛無的抵抗。于是,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小六看到在烏鵲結(jié)識的“閨蜜”聚香曲解了她的“薄被子”理論而變得對一切無所謂時會突然“火光沖天”并大聲責問。
然而,不得不注意到,魯敏的“垂憐”卻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人道主義”,而是包裹了諸多的變形與悖論,來自荷爾蒙的“垂憐”本身就帶著荒誕的意味。在《奔月》中,人性往往在偏離日常生活的常軌時才會閃現(xiàn),人情常常在一方遠離或者飄忽未定時才能保持,人心只有在謊言與欺騙中才能被撫慰,意義只能在意義的廢墟中生長……這種種的背離常情構(gòu)成了作品的力量與渴望,與日常生活背離而不是合謀,才能超越與克服日常生活對人性向下的拉扯,回到某種詩性的懷抱。當然,反抗本身也許就是虛妄,魯敏不想給也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只能給我們展示一個向月飛奔的手勢。
①參見《漢語大詞典普及本》“烏鵲”詞條,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0頁。
②《魯敏長篇新作〈奔月〉:失蹤案背后都市人的“逃離冒險”》,新浪讀書頻道,http://book.sina.com.cn/news/xpxs/2017—09—28/doc—ifymkwwk6729631.shtml
③張莉:《不規(guī)矩的敘述人——魯敏論》,《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6期。
④發(fā)表于《收獲》2013年第4期。
⑤發(fā)表于《花城》2015年第4期。
⑥走走、魯敏:《我所傾心的不是墜落,是擺成飛翔姿勢的墜落》,《野草》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