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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亞啟示錄
    ——豐子愷與日本(上)

    2018-07-13 23:41:59北京李兆忠
    名作欣賞 2018年31期
    關鍵詞:西洋畫豐子愷漫畫

    北京 李兆忠

    留日作家中,豐子愷是比較特殊的一位。他在日本的時間只有短短十個月,卻對未來的一生影響至深,“子愷漫畫”的誕生,豐子愷在中國文壇脫穎而出,均與此直接有關。從中日文化交流的角度看,豐子愷扮演了雙向互動的角色:他既是日本文學藝術的引進者,本人又受到日本文化界的高度關注,代表作《緣緣堂隨筆》被翻譯介紹,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界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憽?/p>

    豐子愷與日本的這份良緣,展示了西風東漸的背景下,貌似解體的“東亞文化共同體”潛在的活力與文化上的互動。近代以降,由于不可抗拒的“現(xiàn)代化”(也就是西方化)歷史潮流,中日兩國由同文近種、一衣帶水的睦鄰,變成了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尤其是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給中國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害。從文化選擇上看,日本很早就立志“脫亞入歐”,將中國及亞洲鄰國視作其必須與之劃清界限的“野蠻”國家,而中國經(jīng)歷過“中體西用”的破產(chǎn)過程,最后走上了“全盤西化”的道路。在一邊倒的西方化歷史潮流中,中日兩國彼此輕視,表現(xiàn)出同樣的“歷史的世故”,兩國的文化交流因此而蒙上陰影。然而,悠久的地緣文化紐帶不是輕易可以割斷的,相近的文化基因也無法隨意改變。公平地說,文化上的親緣,即使不能超越嚴酷的國際生存競爭,至少也為互相認知提供了基礎;而在心靈博大、眼光純正者那里,它結出豐碩的文化交流之果——這就是豐子愷給人的啟示。

    1921年春,已為人父的豐子愷在家境非常困難的情況下,向親朋好友借錢,赴日本留學。

    豐子愷此舉,是出于不愿意繼續(xù)“賣野人頭”的藝術良心與職業(yè)危機感。當時,只有初等師范學歷的豐子愷在一所專門培養(yǎng)圖畫音樂教員的專科師范學校當先生,教授西洋繪畫。這種事情今天看來不可思議,在那時卻很正常。了解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的人都知道,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所美術學?!虾K囆g專科學校,就是由一個沒有任何“學歷”的十七歲毛頭小伙子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這是一個新舊交替、英雄輩出的時代,一切都逸出了常規(guī),對西洋畫這門剛舶來不久的藝術只有粗淺知識的豐子愷,有機會在講臺上為人師表,當然是時代潮流作用的結果。

    然而豐子愷卻是一個知深淺、有抱負的人,無法安于這種現(xiàn)狀。他曾對著一個寫生用的青皮橘子黯然傷神,哀嘆自己就像那個半生不熟的橘子,帶著青皮賣掉,給人家當繪畫標本。而在當時的條件下,有志青年要想學習西方學問,領時代潮流,唯一的選擇就是出國留學,有背景、有實力的赴歐美,沒背景、沒實力的就赴日本,通過日本學西方。豐子愷家境貧寒,自然不可能去歐美,只有退而求其次去日本。而且,對于豐子愷來說,日本已不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他的恩師李叔同早年就留學日本,通過李叔同,豐子愷不僅學會了炭筆素描,初步掌握了日語會話,還結識了幾位來杭州寫生的日本畫家。因此,去日本留學,“窺西洋畫全豹”,補己不足,對豐子愷來說是一件勢在必行的事。

    從學習外語的角度看,豐子愷此行堪稱中國現(xiàn)代留學史上的一個奇跡。以短短十個月的時間,精通日語,兼通英語,這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非超級語言天才不可。豐子愷掌握日語的辦法很奇特:剛到東京時,他隨眾入了東亞預備學校學習日語,讀了幾個星期,嫌進度慢而退學,到一所英語學校報了名,去聽日本老師是怎樣用日語講解英語的;這個法子居然很奏效,豐子愷略懂英語,了解課文的內容,通過聽老師的講解,窺破了日語會話門道,日語水平因此大進,不久就能閱讀《不如歸》(德富蘆花)和《金色夜叉》(尾崎紅葉)那樣的日本現(xiàn)代文學名著了。而且,這種一箭雙雕的辦法,使豐子愷的英語也跟著長進,經(jīng)過一番用功,到后來能夠自如地閱讀英語小說。豐子愷日后從事文學翻譯和音樂美術理論譯述,他寬闊的藝術眼界和理論修養(yǎng),無疑得力于那時下的功夫。

    然而,豐子愷在東京學藝卻不像掌握日語那么順當。他本來是做著畫家夢來到日本的,孰料到了東京,領教了日本美術界的盛況后,這個夢想破滅了。豐子愷后來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一九二○年春(實際上應為1921年春)我搭了‘山城丸’赴日本的時候,自己滿望著做了畫家而歸國的。到了東京窺見了些西洋美術的面影,回顧自己的貧乏的才力與境遇,漸漸感到畫家的難做,不覺心灰意懶起來。每天上午在某洋畫學校里當model(模特兒)休息的時候,總是無聊地燃起一支‘敷島’(日本的一種香煙牌名),反復思量生活的前程,有時竊疑model與canvas(畫布)究竟是否達到畫家的唯一的途徑。”(《〈子愷漫畫〉題卷首》)

    有必要說明的是,豐子愷立志成為的“畫家”,是洋畫家,也就是油畫家。這個選擇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豐子愷成長的時代,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受到徹底懷疑,“全盤西化”鼎盛的20世紀第二個十年,洋畫正成為全社會的寵兒。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在20世紀頭二十年的美術學校里,學西洋畫的人數(shù)是學國畫人數(shù)的十倍。年輕的豐子愷無法擺脫這樣的歷史潮流,他正式學畫,就是西洋畫路子,先是臨摹商務印書館的《鉛筆畫臨本》,后來又從李叔同先生畫炭筆石膏模型,將“忠實寫生”視為繪畫的不二法門。到了東京后,豐子愷選擇了一所頗有名氣的洋畫研究會——川端洋畫研究會,天天對著模特兒畫人體素描,接受學院式的訓練。

    豐子愷在東京究竟領教到了什么,這“西洋美術的面影”到底是什么樣子,他自己并沒有具體說,這方面的資料也很匱乏,我們只有借助合理的想象,來復原當時的歷史情景。當時的日本,正處于文化思想空前活躍與開放的大正時期(1912—1926),美術界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在東京的各大博物館里,陳列著畢加索、馬蒂斯和梵高等西方現(xiàn)代藝術大師的作品,還有他們的東洋高徒們虔誠的摹仿之作。日本的現(xiàn)代民族繪畫——日本畫,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努力,于此時已成氣候,與洋畫漸成抗衡之勢;日本的三大美術展覽——“院展”“文展”和“帝展”,爭奇斗艷,此外數(shù)不清的展覽會,每天都在東京、橫濱等大城市舉行。作為一個初次出洋的中國學子,第一次與眾多的世界級藝術大師的作品相遇,眼花繚亂,體驗到一種類似休克的感覺,進而失去自信,都是很自然的事。

    豐子愷的不凡在于,在心灰意懶中,他能夠懷疑:模特兒與畫布是否就是達到畫家的唯一途徑?這個疑問引申開來就是:西洋畫是否就等于繪畫藝術?是否就是繪畫的唯一形式?這一下子捅到了問題的要害。

    將(洋)畫家的難做歸結于家境的貧寒,確實是豐子愷的肺腑之言。豐子愷舉債赴日本留學,在親朋好友中東拼西湊借了兩千元錢,這點資本距離一個洋畫家的養(yǎng)成,好比杯水車薪。而最令人絕望的是,西洋畫制作成本昂貴,在國內幾乎沒有市場,靠它謀生等于做夢。這種情形就像錢鍾書在小說《貓》里寫到的那樣:“上海這地方,什么東西都愛洋貨,就是洋畫沒人過問。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掛的還是中堂、條幅橫披之類?!睆倪@個角度看,家境貧寒的豐子愷選擇西洋畫,從一開始就是個誤會。

    對豐子愷自認的才力貧乏,則有必要做具體分析,如果是就一個杰出的職業(yè)畫家必須具備的造型天賦與對純視覺形式的狂熱執(zhí)著而言,豐子愷的自謙包含著可貴的自知之明:他的繪畫天賦算不上杰出,學畫的經(jīng)歷也不值得夸耀。從摹印《芥子園畫譜》、放大像片,到臨《鉛筆畫臨本》,最后接受西洋畫的訓練,摹寫石膏頭像,都是“依樣畫葫蘆”,缺乏“天才”的征兆。豐子愷的漫畫盡管受到文學圈人士的高度評價,也深得大眾的喜愛,但在同行圈子里卻沒有得到太高的評價,在一些專業(yè)漫畫家看來,豐子愷的漫畫屬于票友的客串;而豐子愷本人對自己的漫畫持論一直很低調,認為它不是“正格的繪畫”,并一再聲稱自己“不是個畫家,而是一個喜歡作畫的人”(《隨筆漫畫》),可以印證這種看法。

    但如果是就畫家對人生萬物的感悟和藝術趣味而言,豐子愷不僅不是才力貧乏,而且簡直是才力過人,甚至遠遠超過那些專業(yè)畫家。在這一點上葉圣陶說得很到位,他認為豐子愷漫畫的最大特色,在“選擇題材”方面達到了“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境界(《豐子愷文集·總序》)。也就是說,在對人生世相的觀察上,豐子愷有他人難及的眼光與敏銳;豐子愷的恩師夏丏尊說得更透徹:“子愷年少于我,對于生活,有這樣的咀嚼玩味能力,和我相較,不能不羨子愷是幸福者!”(《〈子愷漫畫〉序》)

    可惜的是,豐子愷這種豐沛的才力與西洋畫并不對路子。當年朱光潛就精到地指出:“子愷本來習過西畫,在中國他最早做木刻,這兩點對于他的作風有顯著的影響。但是這只是浮面的形象,他的基本精神還是中國的,或者說,東方的。”(《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確實,天生詩人氣質、文人趣味極濃的豐子愷,與油畫這種技術苦重、完成度極高的洋玩藝兒并不相宜。豐子愷后來也表白:“我以為造型美術中的個性、生氣、靈感的表現(xiàn),工筆不及速寫的明顯。工筆的美術品中,個性、生氣、靈感隱藏在里面,一時不易看出。速寫的藝術品中,個性、生氣、靈感赤裸裸地顯出,一見就覺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歡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畫,而喜歡潑墨揮毫的中國畫;不歡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歡喜茶余酒后的即興;不歡喜精工,而歡喜急就。推而廣之,不歡喜鋼筆而歡喜毛筆,不歡喜盆景而歡喜野花,不歡喜洋房而歡喜中國式房子?!保ā锻]負暄》)豐子愷這樣形容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點:“乘興落筆,俄頃成章?!保ā堵媱?chuàng)作二十年》)

    在東京學藝時,面對鋪天蓋地的西洋畫大師們的作品,豐子愷一定意識到自己與它們的距離,因此而產(chǎn)生深深的挫敗感。這是一件好事。不破不立,洋畫家夢的破滅,正是豐子愷藝術上向死而生的開始,促使他調整了留學計劃。此后的豐子愷,不再一味地守在洋畫研究會畫模特兒,而是把更多的時光泡在淺草的歌劇館、上野的圖書館、東京的博物館、神田的舊書店、銀座的夜攤、日本全國各處的展覽會,以及游賞東瀛名勝古跡上。就是在這種走馬觀花的游學中,竹久夢二進入了豐子愷的視野。

    那是在東京的舊書攤上,一次隨意的翻閱,攪動了豐子愷的藝術慧根,使他欣喜若狂。十幾年以后,作者還這樣深切地回憶:

    回想過去的所見的繪畫,給我印象最深而使我不能忘懷的,是一種小小的毛筆畫。記得二十余歲時,我在東京的舊書攤上碰到一冊《夢二畫集·春之卷》。隨手拿起來,從尾至首倒翻過去,看見里面都是寥寥數(shù)筆的毛筆sketch(速寫)。書頁的邊上沒有切齊,翻到題目《Classmate》的一頁上自然地停止了。我看見頁的主位里畫著一輛人力車的一部分和一個人力車夫的背部,車中坐著一個女子,她的頭上梳著丸髷(marumage,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著貴婦人的服裝,肩上架著一把當時日本流行的貴重的障日傘,手里拿著一大包裝潢精美的物品。雖然各部都只寥寥數(shù)筆,但筆筆都能強明地表現(xiàn)出她是一個已嫁的貴族少婦……她大約是從邸宅坐人力車到三越吳服店里去購了化妝品回來,或者是應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貴重的贈物回來?但她現(xiàn)在正向站在路旁的另一個婦人點頭招呼。這婦人畫在人力車夫的背與貴婦人的膝之間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負著一個光頭的嬰孩,一件笨重的大領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這母子二人。她顯然是一個貧人之妻,背了孩子在街上走,與這人力車打個照面,臉上現(xiàn)出局促不安之色而向車中的女人打招呼。從畫題上知道她們兩人是classmate(同級生)。

    我當時便在舊書攤上出神。因為這頁上寥寥數(shù)筆的畫,使我痛切地感到社會的怪相與人世的悲哀。她們倆人曾在同一女學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數(shù)長年的晨夕,親近地、平等地做過長年的“同級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會上的所謂貧富貴賤的階級,而變成這幅畫里所顯示的不平等與疏遠了!人類的運命,尤其是女人的運命,真是可悲哀的!人類社會的組織,真是可詛咒的!這寥寥數(shù)筆的一幅畫,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文學與繪畫》)

    這段文字有幾點值得提示:第一,竹久夢二的繪畫出自毛筆這種中國傳統(tǒng)的書寫工具;第二,這“寥寥數(shù)筆”竟有如此的魅力(行文一向洗練的豐子愷,在短短數(shù)百字里竟連續(xù)四次用了“寥寥數(shù)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竹久夢二用這樣的“寥寥數(shù)筆”,詩意盎然地描繪了當下的人間世相,構筑了一個全新的藝術世界。

    其實,對豐子愷那樣從小讀私塾,整天與毛筆打交道的人來說,前兩點不足驚奇,那是那一代讀書人必備的修養(yǎng)和本事。即使以第三點而論,在當時的中國也不是沒有,豐子愷的前輩,同是留日的“鬼才”畫家陳師曾,不就是用“寥寥數(shù)筆”生動地描繪過北平的人生世相么?豐子愷從小看著他的畫長大,在《我的漫畫》里他這樣說過:“我小時候,《太平洋畫報》上發(fā)表陳師曾的小幅簡筆畫《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寥寥數(shù)筆,余趣無窮,給我很深的印象?!蹦敲矗瑸槭裁捶且搅藮|瀛,這“寥寥數(shù)筆”才顯得格外的迷人呢?

    事情就微妙在這兒。對自家文化傳統(tǒng)的輕視,對它的價值與好處熟視無睹,本是“現(xiàn)代化”后發(fā)國人們的通病。況且豐子愷成長的時代正是“全盤西化”鼎盛之時,毛筆作為傳統(tǒng)的書寫工具與文言一起受到冷落。在人們的心目中,這種落后的玩藝兒遲早要被更先進的書寫工具替代,就像方塊漢字遲早要被羅馬拼音文字替代一樣。而筆情墨趣這種雕蟲小技,也將隨著毛筆的淘汰而自然消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年輕的豐子愷不可能不受歷史潮流的影響,那時他只重視繪畫的人生內容,對“七大山人、八大山人的筆法”不屑一顧,對“筆墨”這一中國畫的核心要素比較忽略(《談自己的畫》),正是相應的表現(xiàn)。當年,郁達夫就獨具慧眼地指出,豐子愷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在他的畫筆之上”,實際上委婉地指出了“子愷漫畫”藝術上的限度。

    公平地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本是中國繪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更是古代文人理想的生存方式,唯其如此,中國繪畫史上才會產(chǎn)生《溪山行旅圖》《清明上河圖》那樣的杰作??上У氖牵@個傳統(tǒng)后來逐漸喪失,繪畫與現(xiàn)實生活日益脫節(jié),成了文人雅士慕古懷舊、抒發(fā)胸中逸氣的案頭道具,在西風東漸、民族危機日益深重的歷史條件下,引起反動是必然的。然而,一面倒的西化潮流,在沖決傳統(tǒng)堤壩的同時,也從一個極端跳向另一個極端,把繪畫引上了一條庸俗的模仿之路。豐子愷學畫的經(jīng)歷,也證明了這一點,正如他后來反省的那樣:“我所最后確信的‘師自然’的忠實寫生畫法,其實與我十一二歲時熱衷的‘印’《芥子園畫譜》,相去不過五十步。前者是對于《芥子園》的依樣畫葫蘆,后者是對于實物的依樣畫葫蘆,我的學畫,始終只是畫得一個葫蘆!”(《我的學畫》)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竹久夢二的出現(xiàn),才顯得非同尋常。對于洋畫家夢剛破滅的豐子愷來說,不啻是混沌迷茫中的一道閃電,在受到震撼的同時,一定還有“畫原來還可以這么畫!”的驚喜。這熟悉而陌生的“寥寥數(shù)筆”,不正是他的夢魂所求嗎?“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闭l敢說這不是上帝冥冥之中有意的安排?不妨設想:倘若無緣與竹久夢二邂逅,而是帶著破碎的夢回國,豐子愷以后的藝術道路會是什么樣子?還會不會有“子愷漫畫”問世?這都是可疑問的。依豐子愷的謙遜、自律和隨緣,在沉重的生存壓力下,完全可能放棄繪畫,就像他放棄小提琴演奏一樣。從這個意義看,與竹久夢二相遇,對“子愷漫畫”的誕生有直接的造就之功。

    由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豐子愷不久就回國了,離開日本之前,還特地委托友人黃涵秋替他留心竹久夢二的畫冊。黃果然不負重托,很快替他找齊了竹久夢二的《夏》《秋》《冬》三冊,外加《京人形》和《夢二畫手本》,從東京寄到滬上,給了豐子愷極大的喜悅。其實,豐子愷游學東京的時候,竹久夢二也在東京,住在澀谷的宇田川。假如豐子愷能在日本住上更長的時間,也許有機會與夢二相識??上系蹧]有錦上添花,將這個藝術緣演繹得更加完美。但這已無可抱怨,最重要的是,靈感之火已被點燃,豐子愷的藝術之魂開始覺醒。

    豐子愷一回國,就開始了藝術上的轉向。那是在浙江上虞的白馬湖畔,在繁忙的教學之余,豐子愷像竹久夢二一樣,用毛筆在紙上描下了“平常所縈心的瑣事細故”。這一下不得了,他感受到一種“和產(chǎn)母產(chǎn)子后所感到的同樣的歡喜”。周圍的同事朋友見了,也驚喜不已,夏丏尊連連稱“好”, 鼓勵他“再畫”;文學界的風云人物鄭振鐸見了這些作品,如獲至寶,為其“詩的仙境”和“寫實手段的高超”所征服,將這些作品發(fā)表到文學研究會的刊物《文學周報》上,并加上“子愷漫畫”的題頭,“子愷漫畫”從此風行全國。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上第一位被稱作“漫畫家”的畫家,就這樣誕生了。

    在日本眾多的畫家中,豐子愷對竹久夢二情有獨鐘,有充分的理由。竹久夢二,本名茂次郎,1884年出生于日本岡山邑久町的一家釀酒商家庭,自幼顯示出過人的藝術才華,不顧父親的反對堅持學畫,在自由的空氣中卓然成才,明治末葉,感應著時代的氣運,在日本畫壇一舉成名,其漫畫直面社會人生,同情弱者,在充滿哀傷情調的傳統(tǒng)日本美感中,融入近代社會主義精神和基督教的悲憫情懷,風靡一時。竹久夢二感情豐沛,一生戀情不斷,愛人眾多,在藝術才情與生命的慷慨揮霍中,送走了五十歲的短暫生涯。

    豐子愷與竹久夢二屬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人生經(jīng)歷、情感生活很不相同,但在人格性情和藝術氣質上,卻又有著驚人的相似和默契。

    首先,當然是對“意義”的共鳴。在豐子愷看來,過去的日本漫畫家“差不多全以詼諧滑稽、諷刺、游戲為主題。夢二則摒除此種趣味而專寫深沉而嚴肅的人生滋味。使人看了慨念人生,抽發(fā)遐想”(《談日本的漫畫》)。在日本現(xiàn)代美術史上,若就思想內容而論,竹久夢二肯定屬于另類,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的作品,站在底層民眾一邊,站在被污辱、被損害者一邊,對社會黑暗做毫不留情的揭發(fā),含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和反權力的傾向,這一切因有基督教悲憫精神的鋪墊,更顯得恢宏深沉,超越了狹隘的階級意識與民族意識。豐子愷對此感應敏銳,其實正是他自己人格精神的反映。大凡偉大的藝術,總是帶點神性,豐子愷與竹久夢二,都是通神性的藝術家,前者緣從佛門,后者感化于基督,皈依的神明雖然不同,精神實質卻沒有什么兩樣。對于這種藝術家來說,“意義”往往是首要的、前提性的。

    盡管如此,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意義”在兩位藝術家的天秤上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分量。可以說在對“意義”的重視上,豐子愷較竹久夢二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直接影響了豐子愷對夢二藝術的欣賞和理解。豐子愷對夢二的繪畫,目光基本上停留在早期那批具有“深沉而嚴肅的人生滋味”的作品上,對他后來的作品幾乎視而不見。值得說明的是,豐子愷在日本游學時,正是夢二的正宗品牌——《黑船屋》風靡之時,那個以夢二的戀人為模特兒,有一雙惆悵的大眼,充滿懷舊情愫的東瀛美人,似乎不能打動豐子愷,理由只能是:它缺少夢二早期作品的那種嚴肅的“意義”。豐子愷的這種審美選擇帶有鮮明的時代和中國特色,與日本國內的夢二評價形成耐人尋味的對比。由于竹久夢二的反權力傾向,日本主流評論界一般不太愿意從社會批判的角度闡釋他的作品。在他們看來,夢二的這些作品與其說是對社會世相露骨的諷刺,不如說是傷感情緒的表達,這種傷感表達在日本的藝術傳統(tǒng)中源遠流長,竹久夢二的作品所以能在日本風靡一時,成為大眾的寵兒,很大程度上仰仗了這個傳統(tǒng)。日本的文學藝術有根深蒂固的唯美傳統(tǒng),與政治保持著嚴格的距離。即使是竹久夢二這種人道主義情懷很濃的藝術家,也不能不受這個傳統(tǒng)的制約。這與豐子愷理解的竹久夢二不能不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錯位。

    然而,這決不意味著藝術形式對于豐子愷是無足輕重的,事實毋寧說剛好相反。在豐子愷的精神結構中,“宗教”與“藝術”是兩大支柱,它們相輔相成,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雖然從價值等級上講前者高于后者,然而就實際魅力而言,后者顯然超過前者,這大概也是豐子愷一直徘徊于兩者之間,不能六根清凈徹底皈依佛門的真正原因吧。而難能可貴的是,兩者在豐子愷筆下達到了高度統(tǒng)一,而協(xié)調兩者的,不是別的,正是“詩意”。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豐子愷與竹久夢二有靈犀之通,堪稱真正的知音。

    從豐子愷對竹久夢二繪畫的解讀中,可以充分感受到這一點,豐子愷總是為夢二繪畫中豐富的“詩趣”所陶醉,甚至連解讀本身,都是充滿“詩趣”的!竹久夢二的作品一經(jīng)他的解釋,內涵就大大擴展起來,讓人久久地回味和思索?!痘乜蓯鄣募摇废仁菙⑹鲆粋€貧苦的勞動者行走在荒涼寂寥、狂風肆虐的曠野,向遠處一間小小的茅屋歸去的情景,然后這樣發(fā)揮:“由這畫題可以想見那寥寥數(shù)筆的茅屋是這行人的家,家中有他的妻、子、女,也許還有父、母,在那里等候他的歸家。他手里提著的一包,大約是用他的勞動換來的食物或用品,是他的家人所盼待的東西,是造成sweet home(可愛的家)的一種要素,現(xiàn)在他正提著這種要素,懷著滿腔的希望奔向那寥寥數(shù)筆的茅屋里去。這種溫暖的盼待與希望,得了這寂寥冷酷的環(huán)境的襯托,即愈加顯示其溫暖,使人看了感動?!保ā段膶W與繪畫》)

    在豐子愷眼里,夢二的每一幅繪畫,同時又是一首詩。這時,繪畫與文學的界限已經(jīng)完全消失,留下的,只有雋永邈遠的意境。竹久夢二有一幅題為《?。俊返淖髌?,畫面是一片廣闊的雪地,雪地上一道行人的腳印,由大到小,由近漸遠,迤邐地通向遠方的海岸邊。豐子愷深愛此作:“看了這兩個記號之后,再看雪地上長短大小形狀各異的種種腳跡,我心中便起了一種無名的悲哀。這些是誰人的腳跡?他們又各為了甚事而走這片雪地?在茫茫的人世間,這是久遠不可知的事!講到這里我又想起一首古人詩:‘小院無人夜,煙斜月轉明。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畫中的雪地上的足跡所引起的感慨,是與這詩中的清宵的‘惆悵’同一性質的,都是人生的無名的悲哀。這種景象都能使人想起人生的根本與世間的究竟諸大問題,而興‘空幻’之悲。這畫與詩的感人之深也就在乎此。”略有東方學養(yǎng)的人就可發(fā)現(xiàn):豐子愷與竹久夢二這種深沉的共鳴,已經(jīng)超越了個人嗜好,背后有同一只看不見的歷史文化巨手操縱,它讓人看到:東方文化特有的“詩性”,滲透在東方人的靈魂深處,締結著一根無形的文化紐帶。

    然而,無論精神多么超拔,詩意多么豐沛,最后必須落實到一套新的藝術語言上,否則一切都談不上。對于豐子愷那樣的東方性情來說,“寥寥數(shù)筆”能否凝聚為一個蘊含新時代精神的藝術整體,就成了他能否以藝術安身立命的關鍵。竹久夢二給予豐子愷的最大饋贈,也就在這兒。

    在豐子愷看來,竹久夢二的畫風“熔化東西洋畫法于一爐。其構圖是西洋的,畫趣是東洋的。其形體是西洋的,其筆法是東洋的。自來總合東西洋畫法,無如夢二先生之調和者”(《談日本的漫畫》)。這是極高的評價。事實上,“子愷漫畫”取法的,正是這種“中西合璧”式的藝術手法,正如俞平伯評價的那樣:“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法的活潑酣姿,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以過之??此皇鞘枥世实膸坠P似乎很粗率,然物類的神態(tài)悉落彀中?!保ā丁醋訍鹇嫛蛋稀罚?/p>

    對于20世紀的中國藝術家來說,“融合東西”是一個響亮的口號,也是一個難以企及的藝術目標。多少人在這條路上苦苦追求,有的辛苦一輩子,也沒有踏出一條成功之路,有的耍盡聰明,也僅得曇花一現(xiàn)。道理很簡單:東西繪畫屬于不同的美學系統(tǒng),背后橫著巨大的文化鴻溝,假如對雙方?jīng)]有真正的理解和精深的造詣,單憑熱情和聰明,是完不成這項事業(yè)的。豐子愷的幸運在于,他天生是東方詩人氣質,自幼習詩文書畫,有傳統(tǒng)文化的“童子功”,后來又師從李叔同學西洋畫,掌握了比較扎實的素描技巧和西洋畫理論知識,可以說具備了“融合東西”的條件;東瀛游學又遇上竹久夢二這股強勁的“東風”,把靈性之火點燃,原先各行其道的西洋畫技巧與傳統(tǒng)藝術修養(yǎng),于此時接通,逐漸融為一體,從此踏上一條左右逢源的藝術之道。

    豐子愷與竹久夢二的藝緣,給人以復雜的聯(lián)想。近代以降,面對西方強勢文化,中日兩國表現(xiàn)出不同的反應,導致了不同的結果。古老的歷史、悠久的文化、“天朝帝國”的自大與根深蒂固的“華夷”觀念,加上國內諸多不穩(wěn)定的因素和難以調和的社會矛盾,使中國無法以正常的心態(tài)和有效的方式回應西方列強的挑戰(zhàn),從“中體西用”到“全盤西化”,陷于被動的狂奔與危機中,文化精神日趨分裂。而日本作為東洋的一個島國——一個資源匱乏、文明起步較晚、擅長吸取外來文化的島國,卻顯得游刃有余,表現(xiàn)出靈活的應變能力和與時俱進的氣魄,既沒有狂熱地“反傳統(tǒng)”,摒棄固有的文化,又成功地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順利地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成為亞洲一枝獨秀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于是,歷史上曾是日本老師的中國,不得不低下頭,向昔日的徒弟學習“現(xiàn)代化”之道。唯其如此,才會有20世紀初中國學子潮水般涌向東瀛的壯觀場面,通過日本學習西方,被認為是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一條捷徑。這種將日本當作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西化”的手段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是當時留日思想的主流,在緊張險峻、勢不兩立的中日關系背景下,其結果之不妙是可想而知的?!拔覀冊谌毡玖魧W,讀的是西洋書,受的是東洋罪”,郭沫若的這句名言道出了留日學子的尷尬處境。身在日本,卻對這個“同文同種”的國家不感興趣,甚至骨子里瞧不起,同時又不得不借助于它。在這樣的處境下,中日文化的交流就難以產(chǎn)生積極的互動和建設性的成就。令人欣慰的是,在這種主流之外,還有“另類”的存在,豐子愷無疑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以純正的眼光和平常的心態(tài)觀察日本,不因西礙東,更不以西抑東;通過日本,發(fā)現(xiàn)了東西方文化融合之道。

    作為神交,竹久夢二始終活在豐子愷的心中,也活在他的漫畫中。事實上,只要一談起漫畫,豐子愷幾乎言必稱夢二,從來不諱言自己對夢二的喜愛和夢二對自己的影響。在中日關系日益緊張和國人普遍輕視日本文化的歷史背景下,更顯得真誠與磊落。由于資訊閉塞,豐子愷回國后對竹久夢二的情況所知甚少,直到1936年秋,也就是夢二逝世后的第二年,他還在向“從日本來的美術關系者”打聽這位畫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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