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舒晴 鄒忠民
在中國電影的發(fā)展歷程中,相對于作為主流樣式的戲劇性電影,如暗流般涌動的詩性電影事實上也集聚成了另一種光影系列與影像傳統(tǒng)。非主流的這條詩性電影之路,20世紀80年代關(guān)于電影語言現(xiàn)代化及民族化的討論,才開始重視與審視。其中,導演張暖忻自覺的理論追求與充沛的藝術(shù)才情使她卓然于眾。她執(zhí)導的《青春祭》(1985),講述的是李純回望在云南傣寨度過的知青歲月的故事,一份詩性在春祭中茂盛地開放,并在中國電影史上持續(xù)吐放著清芬。
一、 詩樣的情懷
詩性作為藝術(shù)中展現(xiàn)出來的一種自由審美精神,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自覺提升和轉(zhuǎn)化,它深蘊人們對自身與世界關(guān)系的理解和處理這種關(guān)系的態(tài)度和方法的把握?!肚啻杭馈犯木幱谧骷覐埪獾摹队幸粋€美麗的地方》,導演言其“既發(fā)掘了我們這一代人多年來對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又提供了一種很優(yōu)美而又獨特的形式來表現(xiàn)它”。[1]電影延伸和強化了原作蘊含和表現(xiàn)的生命形態(tài)和情態(tài),使之閃爍著動人的詩意的美麗光華。
影片主體展現(xiàn)的是彼時處在青春期的知青李純的感性生命世界,尤其是其情感情愫,內(nèi)有少女情懷獨有的淡淡憂傷與茸茸萌動,在并無太大波瀾的日常中,外在人事又是因印記在了她的感知感覺中才能對她產(chǎn)生影響。那時她追求美、感受愛,也知矛盾、經(jīng)歷離別,在生活的真切體驗中真正成長。而這些往事又是在回望之姿中開啟與呈現(xiàn),也就同時蘊含了回憶主體的傷懷與眷戀、執(zhí)守與曠達等情愫。影片的取勝之處正在這多層次的感傷性詩情,一種詩樣的情懷的扇面展開。影片伊始的沉沉鐘磬聲就很好地關(guān)聯(lián)了歷史的縱深與時光的溫醇,在歲月之河中,知青生活切身的磨難與痛苦濾去了,這段青春往事結(jié)晶為她的精神財富。
詩樣的情懷,它的前提是詩性的觀照,后者是對象的投射,前者則是對象的戀想。西南的邊陲小寨,對于生長在城市的李純來說,陌生而新鮮,她接近和親近這里的方式就是緣于人之本真的醒覺。大爹將李純領(lǐng)回家的路上,就是一連的異域景致。人跡所在,又都是異族風俗。她樂于當角落里的欣賞者,以至女伴的輕微排斥帶來的委屈,大爹的善意指點帶來的通曉。湖邊的少女,出水的芙蓉,特寫鏡頭中的李純凝神細想,由自己眼前的花之美,思及他人見到自己的感受。又一個特寫鏡頭里的她眼波流轉(zhuǎn),是于美中頓悟了。
場景的情景化,即場景的存在依托于情感色彩的表現(xiàn),場景表現(xiàn)的目的仍是抒情。如伢的葬禮場景,靈堂的素白中有黑衣李純,兩色對比愈顯沉痛,送葬儀式的紅色也濃得化不開,這正是李純對伢飽滿情感的外化表現(xiàn)。原來,僅情感的自然流動就有動人力量,伢與李純在朝朝暮暮、點點滴滴中習慣了的相互溫暖,讓雙方都無法忘懷。整體意義上,影片在涉及具體場景時,其實更著力的還是對精神氛圍、生命氣質(zhì)的營造,如清晨的薄霧、落日的余暉、鄉(xiāng)間的水霧多次縈繞住所、田地與樹林,切合李純回憶中的傣鄉(xiāng)而有的亦真亦幻、如夢如幻的特質(zhì)。
影片的結(jié)尾部分,頗能洞悉導演情感控制的出色,這個抒情段落很能顯現(xiàn)作品情致化的特征,李純在多年后回城上了大學,任佳和傣族鄉(xiāng)親卻在半夜被泥石流吞沒了。重返故地的李純嚎啕痛哭,哭戀人、哭鄉(xiāng)親,也哭青春、哭自己。這時,俯拍鏡頭不斷拉開,高空畫面中泥石流遺跡的灰色也吞沒了她,聲畫分離中哭聲卻仍回響,背景樂里還有任佳趕馬車的行路聲。原來,大自然面前的人類,何其渺小,時代洪流中的個體,又何其微弱。瞬即,畫面切至傍晚斜陽中的自然美景,一個十分漂亮的全景鏡頭將飽漲高昂的情緒安撫舒緩下來,于群山座座的連亙、行行白鷺的飛翔中,一種更為綿延悠長的悵然之情蕩開了。至極濃時又轉(zhuǎn)淡的也是深情——變淡不是消逝,是對過往人事的珍惜與坦然,對眼前生活的直面與懷抱。
在影片中可以看到,能用自己民族的方式載歌載舞是那么的美好,張口即可唱、擺手即可舞是那么的快樂。生命不僅長短不一,寬窄也不一。李純在“左”的觀念訓導下習慣了人為的條條框框,正是在更接近自然天性的傣族文明的沖擊下,她的生命才漸漸舒展。傣寨之美在于風光,更在于人情,美景里的一處處美態(tài)是由淳樸善良的人兒構(gòu)成的。亦如阿純與大哥互不相知的初見,傣族的男女示愛直接熱烈,想必這位“新傣族少女”慌亂中也有欣喜。云南這片風光秀麗、充滿詩情畫意的土地上,傣族人的生命質(zhì)感宛若天成,這份格調(diào)與情調(diào)連帶使來到這里的她的日常生活都有了鮮亮的光色。或許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真實地體會到了心靈自由地呼吸、生命自在地奔騰的歡欣。
二、 詩意的反思
如果僅有抒情意味的流露,《青春祭》還不能稱之為佳作,抒情有不同的層次,較高層次的抒情往往生發(fā)于深厚的人文思想。影片之詩性,也在于回望性敘事中寄寓的詩化之思、思之詩化,它的精神底蘊也是詩性的。
影片屬于知青敘事又超越于知青敘事,其知青敘述不同于一般知青敘述。表現(xiàn)知青生活的作品大多著意于苦難的書寫,如《天浴》展現(xiàn)的正是此般的青春畫面,并以天山雪亮間的那一抹艷紅將之推向了生命隕落的悲劇深淵,凸顯時代巨輪中無言個體的宿命。但在《青春祭》里,正如有論者對其原作的評價,“在記憶中把遙遠的山寨變成了一首鄉(xiāng)村風土詩篇,變成了城市之外的精神故鄉(xiāng)”。[2]李純在這里有快樂也有成長,度過了自己只能擁有一次的青春期,那時的所遇所想又如在未干的坯陶上雕刻條條花紋,此地成了她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當她遠離后再次回望,也必然會帶著美化詩化的成分,因為這里是她的情感歸屬、精神向往和生活意義的源頭,懷念這里時也是在懷念那個正青春的自己,因此它比事實要甜美。但這美中,也還透著低緩的悲涼。在創(chuàng)傷性的集體記憶里挖掘別樣的美好固然是好的,但那卻有一份巧合的意味——這份幸運是裹挾在更大范圍內(nèi)的不幸中才被凸顯的。也正如泥石流所強調(diào)的逝去之感,青春往事再好也無法重新經(jīng)歷。這是時代之音里的另一種獨特而有意義的個體之聲。
影片脈絡(luò)也流露著反思性,來自真切生命體驗,是在體驗中生成,深化的反思。也就是說,這里的反思并非凌空的某種理論與言說,而是普通人在經(jīng)歷某些人事后就有可能總結(jié)、感悟出來的東西。
從影片的表現(xiàn)來說,推動情節(jié)重要發(fā)展的“花筒裙”替代“灰軍裝”,即可視為是從審美角度切入的對文革的否定。天性愛美的少女,在一個不能言美的年代里美而不能自知,她身體里有個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影片以對日常生活之美和自然天性之美的表現(xiàn),反思那個年代。
片中多次出現(xiàn)的“鏡子”與“湖面”可映出人像,或許李純之所以能獲得成長,不僅因為外在養(yǎng)分,也緣于她會時常通過觀察他人來反思自我。同齡的依波與任佳,前者是美麗大方的傣族姑娘,在縱向意義上促使李純勇于熱愛美熱愛青春,后者是文氣憂郁的知青同學,在橫向意義上映照身世相仿的時代青年的生活思想軌跡。友情之上,還有李純與任佳朦朧的愛戀。這又與多組男女愛意參差互見:大哥對李純的愛之深藏與決絕;任佳口中的男女同學的愛之真情與算計;依波對大哥的暗戀在漣漣淚水中浮現(xiàn)。研讀醫(yī)書和救治安虎,則促使了李純自我認同價值的實現(xiàn)。于是,李純的生命漸漸蘇醒了,這蘊含無以言喻的喜悅,但又會伴隨覺醒后所能感知的、難以安放的痛苦——在愛的面前,李純想要得到又不敢得到,兩難間只能選擇離開,去山區(qū)小學當教師;在青春之中,李純愈能在不再被禁錮的感性中享受自由與快樂,就愈能明白“不美即美”的過往,也就愈會感到一代人青春之逝去與被逝去的悲痛。但正是在自我對自我的反思、自我的詰難中,李純真正地成長蛻變。
的確,反思常在對比中產(chǎn)生,他人與自我,自我與自我。影片最鮮明的對比則是漢族與傣族兩種文明,即現(xiàn)代與原始,含蓄與熱烈,以特殊年代下更凸顯的是扭曲與自然的對比。并且,影片的反思并非向度單一,現(xiàn)代的漢族文明有異化人性的部分,質(zhì)樸的傣族文明更符合人類天性,但原始同時也代表落后,如傣族小男孩安虎發(fā)病時,家人只能借助巫師做法來求平安,又如傣家少女再美麗也只能花開一瞬匆匆謝去。同樣通過任佳之口,孔雀開屏一例還觸及了對美的反思,自大之美也許就不再是美。任佳其實是一個很有意味的角色,作為男性的他,比李純更具理性與懷疑精神。他身上還閃現(xiàn)了個體命運之悲,更盼望能早日回城卻在意外中永遠地留了下來。人類的命運中,有時代的翻云覆雨,有個人的性格性情,其實也有無法捉摸的偶然與神秘。
三、 詩化的表現(xiàn)
作為一部詩性電影,《青春祭》運用了紀實手法又超越了紀實性,呈現(xiàn)的真實是李純作為回憶主體的主觀真實,整部影片就是一首抒情散文詩,影片的視聽特色都生發(fā)于此。
影片的詩化表現(xiàn),首先在于所采用的主觀回憶的敘事視角與散文化的敘事結(jié)構(gòu)。八段女聲旁白,李純以畫外“我”的第一人稱持續(xù)道出過往事件及內(nèi)心感受。整部影片中,個體化的敘述都同調(diào)于熒幕影像的流動,銀幕中流淌的“紀實”實是主人公回憶中的“記錄”,是被主觀過濾集聚后的客觀。情感的流動推動影片的發(fā)展,觀影者的情緒也得以慢慢累積渲染,影片所蘊含的傷懷詩意于情感的共鳴中也漸漸流露出來了。
還有不少別致的視聽元素,正是它們的參與,再次點染了影像的詩意靈動。其一,外景空鏡頭的安排。大量的外景鏡頭里,傣鄉(xiāng)之景如淡雅秀麗的幅幅水彩。一個個空鏡頭放在整部影片里看,又如畫作中的片片留白;其二,隱喻蒙太奇的設(shè)置。叢林、瀑布等原始環(huán)境隱喻人的本真;筒裙、荷花、白鷺隱喻美的啟蒙與蘇醒;竹樓中跳動的火焰隱喻暗夜中的生命之火;豐收時的篝火象征生命歡情的噴??;湖中的月亮倒影則傳達少女幽藍的愛戀。如詩作中的意象,也流露出了潛在的韻味;其三,光效色彩的展現(xiàn)。影片多采用自然光,整體則呈現(xiàn)為多低調(diào)光向多高調(diào)光的過渡,表現(xiàn)了李純漸趨開闊、歡欣的生命狀態(tài)。光線的明暗對比在初見伢、為安虎治病等敘事段落中則更為強烈,契合李純的印象之深刻。真實的西雙版納水青草綠,片中的鮮綠卻不多,代之以總體的暖紅色調(diào),兼具歲月流金與往事莊重之感;其四,攝影角度的處理。長鏡頭大量參與敘事外,還有不少不同于人的正常視角的攝影角度,它們使得鏡中的景物有種虛實相生之感,契合回憶所含的事實與加工兩種成分。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旁白的用語也較為詩意,緣于原著的文學性,深層則用內(nèi)在的感受來認識外部世界的女性所擁有的更豐富的情感世界相關(guān)。顧城作詞的《青青的野葡萄》三次唱起,一為李純的哼唱,思家念母細柔悠長、清雅傷感;二為傣族孩子的合唱,播種哺育間拔節(jié)生長、文明互融;三為流行歌手的演唱,流溢出一代人至深又至淺的憂傷。大自然音響里的蟬鳴鳥叫、風聲雨聲,也興味無窮。
時過境遷的回憶里,李純曾盛開過的青春再次綻放,“祭”在往事的動態(tài)復(fù)現(xiàn)中完成,之間新生的美好又融入了她的生命,也滌蕩了我們?;蛟S,對那些鐫刻在生命里的過往歲月的深情懷念,能充盈我們情感日漸冷漠的當下現(xiàn)實里不再那么鮮甜飽滿的心,在不斷逝去的似水流年里追憶那些如“水長清、草長綠”般的人事,也正是盛開我們的詩性生命的一種方式吧。
參考文獻:
[1]張暖忻.《青春祭》導演闡述[J].當代電影,1985(4):134.
[2]鄒忠民.知青文學中的“局外人”意識[J].文藝爭鳴,2008(1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