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土
北京的張自忠路地處市中心,東西向,現(xiàn)屬東城區(qū)交道口地區(qū),是“平安大街”的一段,東起東四十條西端,西止地安門東大街東端,南與南剪子巷、北與中剪子巷相通。在東端的十字路口往南大約兩站路是隆福寺,也稱東四;往北不遠就是北新橋;由張自忠路西端再朝西行,就是聞名遐邇的南鑼鼓巷了。
張自忠路的四周是典型的老北京地貌,胡同一條接一條,四合院一座挨著一座,星羅棋布。我生長在張自忠路三號,因為張自忠路的過去是鐵獅子胡同,三號那時叫一號,所以也稱“鐵獅子胡同一號”,簡稱“鐵一號”。
行進在張自忠路,仿佛走在歷史的深處,每條胡同就是一段歷史,每座四合院都綿延著北京的人文血脈,每扇大門里都有一段名垂青史的歲月。從悠悠歲月中喚起的名字,一個個是那么顯赫耀眼。
【鐵獅子不見蹤影張自忠路”改來改去】
從我記事起,張自忠路就已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而這里過去卻是一條死胡同,也叫鐵獅子巷。上世紀60年代初,在鐵一號門口拍攝過電影《額爾多斯風暴》的外景,為此還曾專門還原了鐵獅子胡同的舊貌,年幼的我駐足現(xiàn)場觀望,只見路面被鋪上黃土,一路塵土飛揚。
與西城區(qū)著名的磚塔胡同一樣,鐵獅子胡同是北京最古老的胡同之一,雖然修建的年代已不清楚,但從周邊的規(guī)劃與布局看,它很可能在修建元大都時就已經(jīng)形成,最遲在明朝初年時已具備規(guī)模。
為什么叫鐵獅子巷呢?清人陳奮永的《寄齋集》載:禁城后之交衢,有鐵獅焉,巷即以名?!边@對鐵獅子據(jù)傳為元代成宗年間一位叫彭德路的工匠奉命鑄成,置于仁壽坊。明朝嘉靖年間,張爵所撰的《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中城”一節(jié)里的“仁壽坊、八鋪”條,就記有“鐵獅子胡同”,那時它還只是一條西邊開口、東邊堵塞的狹窄通道,胡同中有一座名叫天春園的府邸,那對鐵紅色石獅就坐在府門前,是元朝某貴族家門前的舊物。
據(jù)《帝京景物略》記載,在明初時,天春園可能是英國公的宅邸,后來英國公張輔隨英宗北征,于“土木之變”中戰(zhàn)死沙場,這座庭院最后也由其后代轉(zhuǎn)售他人。如此算來,這對獅子在皇城北邊的胡同里,已至少靜靜看過了三百年的風景。
不過,如今的鐵獅子早已不見蹤影,至于鐵獅子究竟長什么樣,也無從可考,只知道康熙年間的《梅村集》里收有《田家鐵獅歌》:“田家鐵獅屹相向,舑舕蹲夷信殊狀。良工朱火初寫成,四顧咨嗟覺神王……武安戚里起高門,欲表君恩示子孫。鑄就銘詞鐫日月,天貽神獸守重閽。”
1946年6月,馮玉祥提議在北平選三條道路或三個城門紀念佟麟閣、趙登禹、張自忠三位壯烈犧牲的將軍,抗戰(zhàn)犧牲的將領(lǐng)很多,為何馮玉祥專選這三位?原來他們都是馮的老部下。一個月后,北平市臨時參議院提案函請市政府實施命名方案。大概是為了促進命名方案的實施,馮玉祥以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名義發(fā)起,為同日殉國的佟、趙兩將軍,在北平中山公園舉行公祭。11月25日,北平市長何思源簽發(fā)《府秘字第729號訓令》,將原南河沿改稱“佟麟閣路”,北河沿改稱“趙登禹路”,鐵獅子胡同改稱“張自忠路”。
1954年,地安門東大街、張自忠路及東四十條西段全長2500多米的道路拓寬至10米至12米,張自忠路也由過去的胡同改成了大街。
張自忠路”這一地名一直延續(xù)到“文革”前夕。1965年,這里被改成“地安門東大街”?!拔母铩逼陂g,改名風潮更是席卷各地各個角落,北京的東郊民巷被改為“反帝路”,蘇聯(lián)駐華大使館前面的楊威路改叫“反修路”,佟麟閣路改稱“四新路”,趙登禹路則改為“中華路”。而張自忠路先是被改為“張思德路”,后又易名為“工農(nóng)兵東大街”。1984年終于恢復“張自忠路”。
1999年,東起東四十條立交橋、西到官園立交橋、全長7000多米的道路再次拓寬為28米至33米,成為北京城區(qū)東西主干道之一,統(tǒng)稱為“平安大街”,張自忠路則是其中的一段。
鐵獅子胡同里,最值得一敘的有三處地方。
【國戚宅幾經(jīng)易主侯爵院今已三分】
一是胡同西端路北的一處巨大宅院,即傳說中的明末田弘遇府邸。田弘遇是皇親國戚,女兒是崇禎皇帝寵愛的田貴妃。田貴妃早在崇禎皇帝還是信王時就已經(jīng)隨同在身邊,生而纖妍,性寡言,多才藝”。關(guān)外后金崛起,崇禎終日為國事所憂,而田貴妃卻始終是崇禎的解語花,國丈大人田弘遇因此平步青云,得到了都督府左都督這樣的武職正一品高官,明史·田貴妃傳》中說,田弘遇為人“好佚游,為輕俠”,是個奢靡浮華的權(quán)貴,達官顯宦們競相與他交結(jié),日日盤桓于田府園亭之下,鐵獅子胡同終日川流不息。
崇禎十五年春,田弘遇奉旨去浙江普陀山進香,返程時順路到蘇州游玩,出重金買下了蘇州名妓陳圓圓。陳圓圓本名陳沅,字畹芬,江蘇武進人,其父是個貨郎,因酷愛唱歌,傾財結(jié)交歌手而敗家貧困死去。陳圓圓淪落青樓,也擅長歌曲,她與當時的蘇州名妓董小宛、李香君齊名。
同年六月,田弘遇帶著陳圓圓回到京城。七月,女兒田貴妃死去,為了延續(xù)與皇家的裙帶關(guān)系,田弘遇將色藝雙絕的陳圓圓送進了皇宮,可崇禎皇帝無心貪戀美色,不久又將陳圓圓退還田府。然而末世里變亂迭起,不久,李自成的大順軍攻陷昌平、火燒十三陵,北京城九門緊鎖,街市上人心惶亂。田弘遇也開始尋求保護,有人建議他把陳圓圓獻給擁有重兵的吳三桂,用以自保。田弘遇和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既是同鄉(xiāng),又同為武將,私交很好,經(jīng)常往來。田弘遇深以為是,便把吳三桂請到府中,設(shè)宴款待。吳三桂戎裝而來,酒沒有喝一杯,便要離席。田弘遇再三挽留,把他請到內(nèi)室,“出群姬調(diào)絲竹,皆殊色”,擁出一個絕色女子,衣裝素雅,“統(tǒng)眾美而先眾音,情艷意嬌”。就這樣,陳圓圓隨吳三桂走出田府,離開了鐵獅子胡同。
崇禎十六年末,田弘遇死去。次年三月中旬,李自成占領(lǐng)北京建立“大順”政權(quán),此后他麾下的大將劉宗敏被封為“汝侯”,權(quán)傾一時,可以節(jié)制文官,還專門主持對前朝官吏的刑訊逼供。他命人趕制五千副夾棍,用來迫使明朝官員們交納錢財,夾棍上有棱,還有鐵釘相連,凡不從者,就夾碎其手足,并命人在門口樹起兩根柱子,以為凌遲專用。而陳圓圓亦被劉宗敏所搶,占為己有。
吳三桂本已有意歸順大順朝,當領(lǐng)兵行至灤州(今河北灤平縣),聽逃出來的家人說父親被李自成囚禁起來,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奪去霸占為妾了,一怒之下大罵:“不殺李賊,不殺權(quán)將軍,此仇不可忘,此恨亦不可釋?!绷⒓绰时祷厣胶jP(guān),投奔清軍,引清軍入關(guān)。6月7日,吳三桂在定州追上李自成軍隊,雙方激戰(zhàn)三天,李損兵折將萬余人。吳三桂繳獲大量金銀、騾馬,奪回李軍攜帶的婦女兩千余人,其中就有陳圓圓,后將她帶到了云南。數(shù)百年傳頌的名句“沖冠一怒為紅顏”,說的便是此事。
鐵獅子胡同與“秦淮八艷”的因緣并未到此終止。崇禎十七年,與吳偉業(yè)、錢謙益并稱“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孳投降李自成,不久,大順政權(quán)失敗,龔鼎孳又投降清朝,官至禮部尚書。皇帝為了表彰,要賜他的夫人顧橫波——這位來自秦淮之畔的傳奇女子“一品夫人”。龔鼎孳有原配夫人董氏,因為董氏曾經(jīng)接受過明朝皇帝的賜封,所以直接把機會讓給了側(cè)室顧橫波。因為有此封號,顧橫波在“秦淮八艷”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康熙三年冬,顧橫波在北京鐵獅子胡同病逝,京城文壇為之震悼,一時人來車往,憑吊不絕。
到了清代,田氏宅邸幾易其主。康熙年間,田宅曾為靖逆侯張勇的府邸。張勇是清朝名將,陜西人,原為明朝副將,后投降清朝,鎮(zhèn)壓過數(shù)次反清起義,因戰(zhàn)績而升任甘肅總兵,還隨洪承疇經(jīng)略湖廣、云貴。三藩叛亂時,張勇力戰(zhàn)收復蘭州、鞏昌等地,為平定吳三桂的反叛起到了切斷吳兵隴、蜀兩地聯(lián)系的作用。后被封為靖逆侯,加少傅兼太子太師。他住進此府后取名“天春園”。
到清道光末,一個叫竹溪的人又買下這里,經(jīng)修葺后改名為“增舊園”。園中設(shè)停琴館、舒嘯臺、山色四圍亭、松岫廬、古莓堞、凌云閣、井梧秋月軒、妙香閣等處,號稱“八景”。這些景點各有風致,或適于閑坐撫琴,或適于登高遙望,雖然地面狹小,坐落在街井鬧市間,卻頗有古樸沉靜的氣息。清代學者震鈞在《天咫偶聞》里評價它:“屋宇深邃,院落寬宏,不似士大夫之居。后有土山,山上樹數(shù)圍。后墻外即順天府學?!笨梢姰敃r這個院落有多大,包括了現(xiàn)在府學胡同里北京市文物局的院子。震鈞還根據(jù)前人的記載,推斷此園在明代早期可能是英國公的園林,后由英家的后代賣給田家。
不管究竟是誰的宅院,幾經(jīng)變故后,這所宅院逐漸被分割成多個院落,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后被稱為張自忠路23號、交道口南大街136號和府學胡同36號這三處院落。
【廿三號多藏神秘孫中山長逝于斯】
從前為鐵獅子胡同5號,今為張自忠路23號的這所宅第,曾為民國外交家顧維鈞所有。1922年參加完華盛頓會議后,風光無限的顧維鈞回國述職,很快就因其巨大的聲望和廣泛的人脈而被任命為外交總長。既然決定了留在國內(nèi)發(fā)展,置辦產(chǎn)業(yè)便提上了顧總長的日程。于是,在財大氣粗的第三任夫人黃蕙蘭的贊助下,他斥資25萬元買下了前清的王公府邸承公府,之后又大興土木,將其改造成設(shè)施齊全的豪宅。在顧維鈞最風光的那幾年,這里民國新貴、前朝遺老云集,車水馬龍。
值得一提的是,1925年3月孫中山病逝時,就借住在顧宅西院二進院的正房里。1924年底,孫中山在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后,應(yīng)邀抱病北上,共商國事,而此時的顧維鈞卻因怕受牽連正逃亡海外。孫先生北上前,當時執(zhí)政的段祺瑞政府曾向顧維鈞“商借”鐵獅子胡同5號為其行館,并同意送給租金200元。顧維鈞答復稱,孫中山是“創(chuàng)建民國元勛,功垂寰宇”,能將自己的房屋作為孫中山的行館是“無上之光榮”,最終決定將西邊房屋供孫先生居住。
不料中山先生竟一病不起,1925年1月26日下午住進協(xié)和醫(yī)院,晚9時打開腹腔后,才知已是肝癌晚期。2月18日,孫中山轉(zhuǎn)住顧維鈞私邸,直至3月12日逝世,這里又被稱為“鐵獅子胡同5號行轅”。
孫中山逝世后,顧維鈞決定將西院的37間房屋捐出,作為孫中山先生行館遺址。同年4月2日,孫中山治喪委員會決定在該宅門口懸掛“孫中山先生逝世紀念室”匾,并在外間墻上鑲嵌了一塊長方形漢白玉刻石,上刻“中華民國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上午九時二十五分孫中山先生在此壽終”,刻石上方還懸有孫中山遺像。如今這里已成為重要的歷史遺跡,而在經(jīng)歷多年的政治變遷后,其原本的主人早已同這里沒有了關(guān)系。
1922年顧維鈞返回國內(nèi)述職時,按他本人的設(shè)想,接下來希望繼續(xù)從事自己的老本行,回到倫敦擔任駐英公使兼駐國聯(lián)代表,卻不料陰差陽錯地進入了北洋政府的權(quán)力中樞,在北京一待就是7年,成為北洋政壇上著名的“不倒翁”。而地處鐵獅子胡同5號的那座豪宅,則成為他這段傳奇政治生涯的見證者。
抗戰(zhàn)勝利后,該宅院由國民政府交通部占用,1949年后則被新中國交通部接收,等到北兵馬司胡同口的交通部大樓建成后,于1956年移交給國務(wù)院作為招待所至今。1965年,全國政協(xié)決定將孫中山病故的房間恢復原樣,布置辟為孫中山先生逝世紀念室。
【兩扇門可掩風雨一人名尤見衷腸】
鐵獅子胡同的西端有一條麒麟碑胡同,胡同呈“L”字形,清宣統(tǒng)時稱“口袋胡同”,民國時稱“麒麟碑胡同”。1965年整頓地名時,將麒麟碑胡同并入張自忠路,“文革”中一度改稱“紅亮胡同”,取又紅又亮之意。府學胡同36號院和交道口南大街136號院大門都曾開在麒麟碑胡同,兩座大宅原屬一處,1903年,李鴻章之孫李國杰曾購來奉養(yǎng)其母,民國時又被轉(zhuǎn)讓,分成一東一西兩處。
西宅大門開在西,民國初年為海軍總長劉冠雄的官邸。劉冠雄是橫跨清末、民國赫赫有名的海軍將領(lǐng),福州船政學堂畢業(yè)后曾任見習軍官,后赴英國留學,回國后從大副做起,一直升到管帶。不過,在1904年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期間,劉冠雄掌管的“海天艦”因判斷失誤,導致觸礁沉沒,朝野震動。損毀巨艦,按律當斬,盡管一些軍政界的朋友為劉多方奔走,但他深知自己罪不可赦,難免一死。所幸在危急時刻,袁世凱出面救了他一命。
劉冠雄的宅第,在此后曾歸北平國立第一助產(chǎn)學校附屬產(chǎn)院,往后又改為婦幼保健院,也就是東四婦產(chǎn)醫(yī)院。
再來說說府學胡同36號院,也就是東宅,這里曾為1924年出宮的同治皇帝的遺孀敬懿、榮惠二太妃居所。她們?nèi)ナ酪院笥譃檠嗑┥駥W院所有,轉(zhuǎn)來變?nèi)ィ罱K成了北京市文物局。北京市文物局的對面,就是筆者曾入讀的府學胡同小學。
瑜妃赫舍里氏、瑨妃西林覺羅氏,均系清穆宗同治帝的妃子。1913年3月12日,遜清皇室對她倆加崇位號,瑜妃被尊封為敬懿皇貴妃,瑨妃被尊封為榮惠皇貴妃。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修改《優(yōu)待清室條件》,廢除宣統(tǒng)尊號,勒令清室統(tǒng)統(tǒng)遷出紫禁城。
第二天下午,溥儀和一眾人等坐著汽車出宮,搬到后海的醇王府里去了,可宮中還剩下這兩位老太妃賴著不走,誰勸也不行。瑜妃住的是太極殿,瑨妃住的是重華宮,這兩位太妃娘娘發(fā)話:太極、重華兩宮就是她倆的葬身之地,此外無處可去。馮玉祥助手鹿鐘麟等人和她們商量,不沒收她們的錢財衣物,使她們將來的生活不成問題。如此一來,兩位老太太才答應(yīng)出宮??伤齻冞€是在宮里逗留了16天,在此期間,她們將部分象征皇家榮典的禮儀之物巧妙地收藏起來,包括光緒帝穿過的龍袍,和自己被晉封為皇貴妃時所得的部分儀仗、傘蓋、輿轎等“軟片”。
第三天翌年4月,經(jīng)段祺瑞執(zhí)政府批準,清室專門設(shè)立一個辦事處,辦理從故宮里“請”出來的這幫人的善后事宜。其中包括為二位太妃在麒麟碑胡同購屋修造新府,工期為四個月。兩太妃在遷入新府前暫居六國飯店,其間還要為她倆舉辦生日慶典,辦事處平時還負責管理她們生活起居等雜事。
第四天1932年2月5日,敬懿皇貴妃病逝于寓所,終年77歲。按理說,溥儀應(yīng)當盡禮,但他當時人在長春,只得由前清貴胄載濤、載洵、載灃等負責喪禮。先在府里停靈,接受憑吊后暫厝柏林寺,靈櫬從麒麟碑胡同出南口,經(jīng)鐵獅子胡同出西口,最后抵達柏林寺。附近老百姓無不扶老攜幼,擁堵在街頭觀看,警察、憲兵和軍隊不得不出面維持秩序。
第五天敬懿皇貴妃薨逝后,只剩榮惠皇貴妃孑然一身,平日長齋拜佛,無所事事。亦因病于次年與世長辭。她沒有被停厝于柏林寺,而是由載濤等在麒麟碑胡同5號府中砌一磚窖,將其靈櫬“丘”于其中,上面用水泥磨嚴,一如平地。
【王公府見證青史人大院幾多名流】
筆者讀大學時,清禮親王昭槤的《嘯亭雜錄》是老師的推薦書籍,其中的續(xù)錄卷四下有“恭親王府在鐵獅子胡同”“貝子允禟宅在鐵獅子胡同”的條目,讀來尤覺親切。
鐵獅子胡同里的這兩處宅院緊鄰,恭親王府在西,主人是順治皇帝的第五子愛新覺羅·常寧,康熙十年被封為和碩恭親王,在康熙帝親征噶爾丹的大戰(zhàn)中,任安北大將軍,率領(lǐng)右翼軍出征。貝子允禟府邸在東,康熙帝的第九子——愛新覺羅·胤禟曾居住在此,此人在宮廷斗爭中留下了不少故事,在近些年的清宮劇中出鏡率頗高。
胤禟曾頗得康熙帝的寵愛,在眾多兄弟中,他與八阿哥胤禩、十四阿哥胤禵最為要好,在政治立場上,胤禟也始終如一地支持兩人,還曾隨身藏著毒藥,以表明對胤禩的忠心。
康熙末年,胤禩深知自己為康熙所厭惡,于是扶植自己集團中的胤禵,胤禟也轉(zhuǎn)而支持胤禵謀奪儲位。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胤禵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胤禟對出兵在外的胤禵千方百計予以協(xié)助,還特意設(shè)計了一款戰(zhàn)車,命人依樣畫好圖紙,帶給胤禵。
雍正即位后,改兄弟的胤字為允,命允禟出駐西寧,他以種種借口遲遲不肯動身;后又不按禮遇接待皇上派遣的欽差,惹得雍正大怒。在查抄胤禟在鐵獅子胡同的府宅時,查出了胤禟與胤禩、胤禵未燒毀的往來信件,其中有“機會已失,追悔無及”等字眼,這成了懲辦胤禟的最有力罪證。雍正四年,胤禟被斥為“僭妄非禮”,與胤禩一同被開除宗籍,并改名“塞思黑”,滿語是“討厭之人”或“不要臉”的意思,然后被解往保定監(jiān)禁。監(jiān)禁期間,其日用飲食之物一律依普通犯人之例,很快就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最后因“腹疾卒于幽所”,直至乾隆年間才恢復原名、宗籍。
胤禟的府宅后來成為雍正帝第五子——愛新覺羅·弘晝的府邸,即和親王府。
弘晝是弘歷(即乾隆皇帝)的弟弟,當時為防止母子聯(lián)合外戚專權(quán),實行“皇子交換制度”,即皇子們必須交給生母外的其他后妃撫養(yǎng),于是弘晝就被“換”給了弘歷的生母鈕祜祿氏撫養(yǎng)。鈕祜祿氏對弘晝甚至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寵愛,弘晝與哥哥從小朝夕相處、感情篤深,雍正十一年被封為“和親王”,雍正十三年設(shè)辦理苗疆事務(wù)處,弘晝與弘歷等“領(lǐng)其事”。
乾隆帝即位后,弘晝倚著有皇兄庇護,傲慢任性,乾隆亦一向縱容,百官都不敢惹。弘晝也常干一些荒唐事,人稱“荒唐王爺”。他有一個怪嗜,特別喜歡辦喪事,曾手訂喪儀,制作了冥器供放面前,讓王府家人祭奠哀泣,自己則在一旁嬉笑,泰然飲酒、吃祭品。
弘晝另一件出名的荒唐事,是“搶劫運鈔車”。他讓家丁在鐵獅子胡同路口把從寶泉局去往戶部的運鈔車劫進了自己的和親王府,并將銀兩洗劫一空。乾隆皇帝知道后,正要懲辦弘晝,卻被太后攔住了。沒多久,太后對乾隆皇帝說她想看看“金山銀山”,于是乾隆便呈上戶部借來的堆積成山的金銀,沒想到太后卻當即下懿旨,將這些金銀賞給了搶劫運鈔車的“窮”親王弘晝。實際按《清史稿》記載,乾隆皇帝即位后,把父親當年在雍和宮里留下的財產(chǎn)悉數(shù)賜給了弘晝,所以弘晝絕對不窮,甚至比其他諸王都富有。
有歷史學家指出,弘晝的荒唐行為,其實是一種自保,以避免皇兄對他的猜疑。弘晝病故后葬于密云,他的后代在和親王府居住,一直到清朝末年。由于承繼規(guī)制,王府也降為了廉公府。
光緒三十二年,清廷宣布“預(yù)備立憲”,兩所大宅的主人順應(yīng)清政府變更官署的命令,相繼遷出,宅院也合為一處。王府則被內(nèi)務(wù)府收回,府內(nèi)原來的建筑基本被拆除,這就是現(xiàn)在為什么我們幾乎看不到府內(nèi)有任何中式建筑的原因。
沒過多久,中國營造廠在府內(nèi)施工建造了現(xiàn)在保留下來的三組磚木結(jié)構(gòu)的歐式樓群,西部為陸軍部衙署,東部為陸軍貴胄學堂(陸軍貴胄法政學堂)。但人們或許不知道,這幾幢外形近乎完美無瑕的“洋樓”,竟然不是外國人設(shè)計的。它的設(shè)計者是曾留學英國的中國設(shè)計師沈琪,他在這塊后人俗稱為“鐵一號”的地方,留下了精美的建筑,讓后人品鑒。
現(xiàn)存的這一建筑群約于1907年至1909年完工。乍看這組灰色磚石樓群是原汁原味的歐式建筑,但細細端詳,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文化的痕跡。大門兩側(cè)有一對威武的石獅子,約三米多高,雖說舊日的“鐵獅子”早已不知去向,但有這對石獅子佇立在大街旁,讓人頓時可以想起“鐵獅子胡同”的稱謂。建筑主樓外形廊券是典型的維多利亞式風格,有著精美絕倫的拱門和游廊。但一進門正對著的主鐘樓,卻呈現(xiàn)出明顯的哥特風格。再看細部的紋飾,則是巴洛克式與中國古代傳統(tǒng)花紋的融合體。這組中西結(jié)合、混合了歐洲不同時期風格、精美壯觀的建筑,是清末中西藝術(shù)風格交融的產(chǎn)物。
1907年,清政府重建海軍部,撤消貴胄學堂,改此處為海軍部。民初以來,這兩組建筑更是一次次上演了歷史風云的巨作——辛亥革命后,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總統(tǒng),把總統(tǒng)府遷至“鐵一號”,到靳云鵬任國務(wù)總理時,這里變?yōu)榭偫砀笥殖蔀槎戊魅饒?zhí)政府所在地。1926年3月18日,在執(zhí)政府門前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被魯迅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入侵,這里曾作為日本華北駐軍總司令部和特務(wù)機關(guān)“興亞院”,侵華日軍戰(zhàn)犯岡村寧次就駐扎在這里。解放后,鐵一號”改用作中國人民大學校舍。上世紀50年代末,在“鐵一號”的西部建起三座紅磚樓,住房的格局一概仿造蘇聯(lián)住宅的樣式,時至今日仍是人民大學的住宅樓,盡管歷經(jīng)風霜,顯得陳舊破敗,卻依然牢固堅實。人大的文教名流幾乎都在這里生活過,有的還終老于此。尚鉞、謝無量、胡華、吳大琨、蔣蔭恩、龐景仁、繆朗山、宋濤、李新、甘惜分、馮其庸、吳寶康、戴逸、高放等近百位各學科的知名學者,都是鐵一號的紅一、紅二、紅三樓的居民。林昭、王小波,也曾與這座大院有過數(shù)年的緣分。
如今,佇立張自忠路街頭,寬闊的大道,車流滾滾,昔日鐵獅子胡同的風韻蕩然無存。田家鐵獅歌》結(jié)尾道“并州精鐵終南冶,好鑄江山莫鑄兵”,飽含了對王朝興替的感嘆與對國家穩(wěn)固的祈禱。鐵獅子胡同經(jīng)歷數(shù)百年的風云聚散、時局消長,歷史負荷之重、歲月蘊藏之深、政治記憶之豐,實非一般可比,稱得上是一座見證了百年中國變遷的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