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雪
作者有話說:互相喜歡的兩個人能有所成長,變得更好,我一直覺得,這是愛情最美好的樣子。雖然結局有些遺憾,但曾有一個人認真地與你并肩同行,那些快樂的時光與心意都真切地存在過,已經(jīng)足夠。
有些人甘于平凡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得那樣精彩與成功,這一刻,祁晴無比慶幸,十歲那年遇見章樂浩,遇見了一條全然不同的生命軌跡。
楔子
2017年春節(jié)前夕,摩納哥。
時隔十六年,上海前進雜技團再一次在蒙特卡洛國際雜技節(jié)斬獲最高獎——“金小丑”獎。
十六年可真長。
雜技節(jié)會場上,祁晴站在歡呼聲鼎沸的包圍圈中心想,長得讓她從一個小演員成長為團長,長得明明面對同樣激動的場景,她的心境卻再不似從前。
身邊的鄭月突然掩面開始抽泣,把祁晴的思緒拉了回來。
鄭月是本次獲獎節(jié)目的指導老師,亦是她多年的好友。以為她是喜極而泣,祁晴湊過去,正想揶揄幾句,卻聽見好友語無倫次道:“祁晴,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章樂浩是喜歡你的。這十多年我一直過得很煎熬,提不起勇氣向你道歉。你當我是好朋友,我卻因為嫉妒,破壞了你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鄭月近乎呢喃的尾音消失在空氣中。祁晴呆住,沉睡多年的記憶仿佛被狂風掀起的巨浪,鋪天蓋地地向她撲來……
1.
祁晴和雜技結緣頗有點戲劇性。十歲那年,她給伙伴表演從電視上模仿來的倒立、下腰、翻筋斗,正巧被過路的前進雜技團的一個老師看到。老師跟著祁晴去見她的父母,告訴他們,她是個練雜技的好苗子,應當好好培養(yǎng),并留下了雜技團招人的消息。
九十年代,雜技演員是個出息的職業(yè),他們出國演出為國爭光,薪資待遇也很不錯。
父母覺得天賦是天賜的禮物,不該浪費,又念及女兒將來能多一個好的選擇,便與校長商議,讓祁晴改上小學的夜校部,把她送進了前進雜技團。
新人進入雜技團先要練上三年的基本功。每天清晨五點,祁晴匆匆洗漱后,和一群七到十八歲不等的孩子急急忙忙地往練功廳里跑。
基本功的首項訓練是用手撐在條凳上倒立,接下來是頂碗、壓腿、下腰、開胯,晚上則是翻筋斗。
正規(guī)地訓練這些動作又困難又痛苦,加之老師嚴厲,每天結束,孩子們幾乎都哭腫了眼。
祁晴初見章樂浩是在進入雜技團一周后的周末。那天,她一來到練功廳,就發(fā)現(xiàn)一個眼生的男孩坐在那里。男孩和她差不多大,長得粉雕玉琢,衣服整潔干凈,一眼便知不是雜技團里的孩子。
祁晴對他心生好感??蛇@份好感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經(jīng)過一周苦不堪言的訓練,不少孩子學精了,會趁著老師不注意偷一下懶。比如,倒立時翻下來歇幾秒鐘再立回去,壓腿時偷偷屈腿……
這天,祁晴也如法炮制。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男孩突然用手指著她,大喊道:“老師,她練功偷懶!”
祁晴傻了。第二個被男孩抓住的孩子就是鄭月。那天晚上,她們倆被老師各打了十下手板,罰加訓一個小時。
祁晴和鄭月的友誼就是在那個一起哭得慘兮兮的夜晚建立起來的。
這以后的每個周末,男孩都來監(jiān)督他們練功,在一片憤恨的目光里協(xié)助老師打擊了一個個投機分子。再后來,祁晴從比自己大的孩子那里了解到,男孩原來是雜技團團長的兒子,名叫章樂浩。
2.
一個月后的周末,祁媽來看祁晴。
飽受訓練、嚴師和章樂浩折磨的祁晴抱著祁媽眼淚撲簌簌直掉,反反復復說著不愿再學雜技。
祁媽鼓勵她堅持,說學好雜技她將會有機會站上世界的舞臺表演,成為很出色的人。但祁晴聽不進去,她向來是個沒什么志向的孩子,只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上學總是三心二意,學雜技辛苦,自然生了退意。
祁媽被纏得煩了,假借去洗手間偷偷離開了雜技團。當祁晴發(fā)現(xiàn)自己又被獨自留下,坐在練功廳的大門前號啕大哭起來。
章樂浩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從口袋里摸出一塊大白兔奶糖遞給她,柔聲道:“別哭了?!?/p>
祁晴被突然有了人性光輝的章樂浩嚇得止住了眼淚,仰著濕漉漉的臉呆呆地望著他。
章樂浩蹲下身,把糖塞進她的手心,然后舉起干凈的衣袖溫柔地幫她擦凈臉上的淚水。
祁晴的臉瞬間變得通紅。
“我媽媽也總是把我一個人丟下,她很忙,要帶演員去各地參加比賽?!?章樂浩在祁晴旁邊坐下,扭頭看著她,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樣。
他又自顧自地說:“她總跟爸爸說要讓雜技團贏得一次‘金小丑獎。我問她是不是贏了那個獎,她就能每天留在家里陪我了,她說是的?!?/p>
章樂浩突然想起了什么,臉皺成一團道:“可你們練功老偷懶,團里什么時候才能拿到‘金小丑獎??!”
祁晴恍然大悟,因為同理心,她瞬間原諒了章樂浩之前的“惡劣行徑”。
夕陽下,男孩神情落寞的側臉映著霞光,驀地讓她心念一動,脫口而出:“我以后好好練功,我?guī)湍阙A‘金小丑獎!”
章樂浩的眼睛一瞬變得晶亮:“真的?”
祁晴重重地點頭。
3.
那天之后,祁晴的確勤勉起來,每天早早來到練功廳,訓練再累也咬著牙不偷懶。按她的性子,本也堅持不了多久,但每個周末,章樂浩都會帶一些小零食來答謝她。她喜歡他晶亮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的模樣,更快樂于他待自己與別人不同。為了不讓他們聯(lián)系的紐帶斷裂,她奇跡般地撐了過來。
冬去春來,祁晴從能倒立十幾分鐘到能倒立幾個小時,頂碗的數(shù)量一個個增加,壓腿、下腰、開胯、翻筋斗靈活自如,和章樂浩也漸漸熟識。
三年倏忽而過,她成了同一批次進入雜技團新人之中的佼佼者。轉(zhuǎn)為正式的演員后,訓練變得十分緊張,和許多孩子一樣,祁晴再沒有時間和精力兼顧訓練與學習。老師對她的期望很大,勸她在學雜技的身體條件最好的年紀專注訓練,文化知識可以將來再補。祁晴思考許久,向父母提出想要退學。用心訓練的這些年,雜技已經(jīng)在她的生命中變得非常重要,她第一次如此鄭重的模樣最終讓父母點了頭。
不久,祁晴被團里安排和同樣拔尖的許川搭檔組建節(jié)目《頭頂圈》?!额^頂圈》的節(jié)目內(nèi)容為底座男演員頭頂并快速轉(zhuǎn)動1.6米直徑的鐵圈,尖子演員在圈內(nèi)、圈頂,不做任何保險措施的情況下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
她一開始先在懸掛兩米高的器械上練習,培養(yǎng)感覺。
那時候,章樂浩剛上初中,功課緊張起來了,但他仍然每個周末都來雜技團報到。每周和祁晴見面已經(jīng)變成他的習慣。
這一天,章樂浩一走進練功廳就目睹了驚險的一幕,祁晴因為動作失誤導致懸空器械大幅度晃動,從上面摔下來磕傷了下巴,疼得眼淚汪汪。
節(jié)目指導劉老師卻無視她可憐巴巴的神情,讓她立刻回到器械上繼續(xù)訓練。章樂浩連忙沖過去對劉老師說道:“她都受傷了,您怎么還讓她訓練!”
劉老師是出了名的嚴厲和板正,不像團里其他人會因為章樂浩的身份放軟口氣,冷冷答道:“哪個雜技演員身上沒點傷,這點疼痛都忍受不了,還怎么干這一行,不如趁早回家!”
話是回答章樂浩的,他的眼睛卻直直地看著祁晴。祁晴沒法子,因為委屈和后怕,她邊爬回器械上邊忍不住掉眼淚,一低頭卻見章樂浩跑去搬來一張椅子,墊高自己,不理會劉老師射來的不悅的目光,伸手夠住器械穩(wěn)住了它。
他緊繃身體,以目光寬慰她。攫住心頭的沉重一瞬間消失無蹤,祁晴破涕為笑。
晚上,祁晴回宿舍,章樂浩追了上來。
“這是我媽從國外帶來的,治外傷很有用。記得早晚各擦一次。”他說完,飛快地把一瓶藥水塞給祁晴,轉(zhuǎn)身跑了。
可即便是這樣,祁晴還是看見了他手心因為要扶穩(wěn)器械而磨破的紅痕,心里又酸又甜。
“祁晴,你真好。剛轉(zhuǎn)為演員就有節(jié)目演,還有人這么關心你。”旁邊的鄭月羨慕地看著她。
雜技團因為經(jīng)費問題,聘的指導老師和組建的節(jié)目并不多。當時的鄭月基本功比較差,除了必練的早功晚功,基本處于放養(yǎng)狀態(tài)。
祁晴聽見鄭月的話紅了臉,故意強調(diào)道:“我答應過章樂浩要為他贏‘金小丑獎,當然要非常努力爭取到節(jié)目,而他關心我是因為我在達成他的愿望呀!”
其實祁晴在了解到“金小丑”獎是有雜技“奧斯卡”之稱的獎項后,已經(jīng)很久沒在鄭月面前提和章樂浩的約定了,她擔心好友會在心里嘲笑她大言不慚??山裉熘螅露Q心一定要為章樂浩拿到“金小丑”獎。
當下巴的瘀傷逐漸愈合,祁晴在懸空器械上完成高難度動作已經(jīng)變得得心應手。她無比努力,終于讓嚴苛的劉老師點了頭。接下來,她開始和許川搭檔訓練,劉老師囑咐他們私下里多接觸,培養(yǎng)默契和感情。尖子演員必須要十分信任底座演員,若是留有顧慮,那表演的精彩程度必然會大打折扣。
那段時間,章樂浩經(jīng)??匆娖钋绾驮S川在訓練之余坐在一起說笑,他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似的難受。
回到家,他鬼使神差地對剛帶演員從黑龍江比賽回來的章媽說:“團里新組建的節(jié)目《頭頂圈》,兩個演員表演得一點也不好。你給他們換個節(jié)目吧!”
章媽笑他:“團里的指導老師都沒跟我反映,你才幾歲,能看懂什么好不好?”
章樂浩撇嘴嘟囔道:“不好,就是不好!”
4.
許川對雜技有著極大的熱忱,祁晴也因為和章樂浩的約定不敢松懈,因而他們這一組總是訓練得格外刻苦。許是天道酬勤,在祁晴十六歲那年,她第一次參加蒙特卡洛國際雜技節(jié),和許川搭檔《頭頂圈》就摘得了“金小丑”獎。
當雜技節(jié)的主席在臺上宣布他們得獎時,雜技團的其他人都發(fā)出巨大的歡呼聲。
章樂浩則一把抱起祁晴轉(zhuǎn)了幾圈。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都懂得了章媽那句“如果雜技團贏得‘金小丑獎,就放棄工作留在家里陪伴兒子”不過是安撫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但那一刻,他們還是興奮不已。
祁晴剛下場時,章樂浩夸贊她表演得特別美,就像是一只在花蕾上翩翩起舞的蝴蝶。這會兒,她想起來這句評價,不無失望道:“真的有這么美?可惜我自己看不到。”
一側頭卻發(fā)現(xiàn)章樂浩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等到雜技節(jié)落幕,人群散去,仍不見他回來。她忙把這件事告訴劉老師,劉老師又轉(zhuǎn)述給章媽。章媽立即安排大家去會場四周尋找,可哪里都找不見章樂浩。
“這小子,就不該心軟帶上他!”章媽氣得臉色鐵青,決定先帶演員們回旅社,再和幾個老師去更遠的地方找。當他們走到會場門口時,卻與章樂浩撞了個正著。
“膽子大了,異國他鄉(xiāng)你也敢亂跑,你看我下次還帶不帶你出來!”章媽當即發(fā)了火。
章樂浩溫言軟語安撫好章媽,轉(zhuǎn)頭沖祁晴擠擠眼,用無聲的口型說道:晚上別睡,有事。
這天晚上,章樂浩帶祁晴去了附近的另一家旅社,敲開了一個陌生外國人的房門。
祁晴這才知道章樂浩不見的真相:他聽見了她的話,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個外國人拿著卡帶式攝像機錄了全程比賽,正準備離開,便跑過去用英語問他能不能給自己的朋友看看錄像。誰知那人根本不懂英語,于是他笨拙地比畫著手勢,從會場跟到那人的旅館,終于成功傳達了自己的請求。
章樂浩拉著祁晴在沙發(fā)上坐下。外國人打開房間里的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祁晴表演《頭頂圈》的畫面:在不停旋轉(zhuǎn)的鐵圈中,她時而劈叉,時而翻轉(zhuǎn),游刃有余地演繹著那些高難度動作,真的美得像一只靈動的蝴蝶。
祁晴的眼睛濕潤了。自小平凡如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可以站在世界矚目的舞臺上表演那么美的雜技。
有些人甘于平凡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得那樣精彩與成功,這一刻,祁晴無比慶幸,十歲那年遇見章樂浩,遇見了一條全然不同的生命軌跡。
5.
回國后,章媽為了表彰祁晴和許川獲得“金小丑”獎,給他們放假一天。
許川興致勃勃地跑來問她:“祁晴,我們一起去慶祝一下吧!”
“可是我還有別的事要做?!逼钋绮缓靡馑嫉氐?。
許川有點失望,但他還是拍拍祁晴的手肘,道:“那下次吧!”
祁晴口中的“別的事”就是去美術館見章樂浩,給他一個驚喜。
上了高中后,章樂浩成了一名藝術生。從摩納哥回來前,他跟祁晴說過,寒假剩余的十多天他都要泡在美術館完成課題。
祁晴頂著寒風,早早來到美術館大門前等待。但她很快就對自己貿(mào)然跑來的行為感到后悔。
章樂浩是和一個叫蘇莞的漂亮女孩一起來的,這次的課題,他們一組。
他驚喜地邀請祁晴一起去看展覽。進入美術館,章樂浩和蘇莞在展覽的每一幅畫前駐足觀賞,各抒己見,熱烈地討論。祁晴從沒見過這樣的章樂浩,感覺他的眼中仿佛有光。他們說著彼此才能理解的詞匯,她根本插不上話,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后,像一抹沉默的影子。
回去之后,祁晴郁郁寡歡了許久,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章樂浩之間存在一條鴻溝。不止美術,因為學識貧乏,這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她都不能平等地與他交流。而兩個步伐不一致的人終究是要走散的。
章樂浩在開學一周后發(fā)現(xiàn)了祁晴的異樣。她和其他人都相處如常,獨獨對他,不似之前,斂了笑容,變得沉默寡言,有些心不在焉。
他忍不住在訓練之余將祁晴拉到練功廳門口,委屈道:“祁晴,我做錯什么事情了,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冷淡?”
經(jīng)過六年的艱苦訓練,祁晴已經(jīng)變得比同齡女孩要堅強得多。哪怕身體摔破一大塊皮,她也能眉頭都不皺一下??烧聵泛频膯栐拝s讓她輕易掉下淚來。
章樂浩慌了神,忙舉起衣袖像兒時那樣為她擦凈眼淚。他嘆了口氣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告訴我好嗎?”
祁晴聲音沙啞地道:“章樂浩,你那么優(yōu)秀,可我連初一也沒念完。你可以和蘇莞聊熱愛的美術,跟我卻只能說些無聊的閑話。只有像蘇莞那樣的好女孩和你才是一路人,我們的差距太大了,總有一天要分別的。還……還不如……”
章樂浩抓住祁晴的肩膀,直視她的眼睛,搶白道:“和你相處我很開心也很自在,一點都不覺得我們的聊天內(nèi)容無聊。我們沒有差距,你不優(yōu)秀嗎?你拿過蒙特卡洛國際雜技節(jié)的‘金小丑獎??!”
“那不一樣。”祁晴用力地搖頭。
章樂浩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如果你真的介意,以后我教你讀書學習?!?/p>
祁晴睜大紅紅的眼睛看著章樂浩,說不出一句話。
6.
祁晴覺得自己喜歡上了章樂浩,不然她怎么會在看見蘇莞后,如此介意自己不夠優(yōu)秀?不然她怎么會因為章樂浩說和她相處很開心也很自在,而開心到失眠呢?
熄燈一個半小時后,仍然毫無睡意的祁晴抱著枕頭擠進了鄭月的被窩里,跟她傾訴這樁心事。
鄭月長舒一口氣,表示再也不用擔心她和許川搭檔會日久生情了。祁晴明白了好友的言外之意,輕笑著驚呼。這一晚,她們面對面躺著,互訴心事。黑暗中,對方身體的模糊輪廓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形成的強烈對比成了少女時期最深的記憶。
而章樂浩說到做到,他翻出了以前的舊課本和舊練習冊,又說服章媽答應祁晴周末可以提前三小時結束訓練。他們便利用這段空余時間坐在練功廳的角落,旁若無人地一個教,一個學。
晚上九點,演員們訓練結束,章樂浩也在同時停止授課。但有時鄭月要加訓,他們就可以學得更晚一些。
那時候,鄭月和其他五個女孩組建了《轉(zhuǎn)碟》節(jié)目,她們的訓練場地和祁晴、許川的相鄰。鄭月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被許川吸引去注意力,導致動作出錯,一天幾次被指導老師罰加訓。
有一次,坐在一旁休息的祁晴看了一眼還在訓練的鄭月,心生調(diào)侃,從口袋里拿出紙筆,“唰唰”寫下了一句話。
被章樂浩取笑字寫得丑后,她就開始隨身帶紙筆,利用一切空閑時間練字。
等到鄭月結束加訓,祁晴把那張紙遞過去,朝她擠擠眼,道:“你訓練時,這句話是不是塞滿了你的腦子?。俊?/p>
鄭月低頭一看,紙上寫著:許川,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鄭月
鄭月噘著嘴瞪她,手卻將那張紙小心地折好放進口袋里。
7.
章樂浩對祁晴的授課一直持續(xù)到他上大學,但在此之間,曾短暫地停過一個月。那是章樂浩高考完的暑假,他因為大學志愿跟父母產(chǎn)生分歧。他想要填報油畫專業(yè),但章爸章媽認為學純美術專業(yè)沒前途,畢竟成為知名畫家的人少之又少,他應該去學設計,這樣既能保障就業(yè),而且一樣能畫畫。
“根本不一樣。既然不能學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我也就不上大學了!我現(xiàn)在就去找工作保障就業(yè)!”得不到理解的章樂浩怒氣沖沖地說完,摔門而去。
他何其倔強,出了家門就走進一家小飯館應聘了服務生,真的就早出晚歸上起班來了。
章爸章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又不甘就此退讓。于是,章媽找到了祁晴:“小晴啊,我知道你和我們家樂浩從小就認識,關系一直挺好的,你幫我勸勸他吧?”
祁晴心里一直很擔心章樂浩,可苦于要訓練沒辦法去找他。現(xiàn)在機會來了,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可祁晴的勸說到底沒說出口。
她來到章樂浩工作的小飯館,剛過了飯點,店里空無一人。
章樂浩坐在一張飯桌前,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畫著什么。他格外專注,連她走到旁邊也沒有察覺。
“章樂浩?!逼钋巛p聲喚他。
章樂浩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眼中是還未消散的光。祁晴的心頓時軟成一攤水。
“你怎么來了?”
“老師極不負責地拋下學生消失了兩周,你說我怎么來了?”祁晴的嘴張了張,想好的說辭輾轉(zhuǎn)過舌尖,變成了調(diào)侃。
“對不起,我這段時間心情很糟……”章樂浩有些愧疚。
祁晴在他對面坐下,正色道:“要是團長和伯父一直不同意,你就真的不上大學了?”
“不上了?!闭聵泛蒲凵駡远?,“我確定自己的夢想,我絕對不會妥協(xié)?!?/p>
回去雜技團的路上,祁晴腦海中反反復復浮現(xiàn)“夢想”兩個字。她想起章樂浩眼中的光,想起他堅定的眼神。她覺得真神奇,這世界上有一件事之于一個人,有著非凡的意義,會讓他有無限熱忱,變得勇敢無畏。
她又想,自己的夢想是什么呢?
每個雜技演員基本都會在三十歲左右退出舞臺。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的柔韌性、力量等都會衰退,無法再勝任雜技。當她的雜技生涯結束后,什么將實現(xiàn)她生命的意義,讓她充滿熱忱地追隨一生呢?
8.
祁晴出師未捷不久,章爸章媽也投降了。章樂浩考去了中國美術學院學油畫。都說天下沒有贏過孩子的父母,因為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但不管章樂浩去了哪里,上的是小學還是大學,唯一不變的是,他依然會在每個周末回到祁晴身邊。
章樂浩對祁晴說:“我努力在我大學期間教完你高中的課程,有了基礎,接下來你就能自學自考一個喜歡的大學專業(yè)學位。等到你從雜技的舞臺上退下,就可以憑此找到喜歡的工作了?!?/p>
祁晴心生暖意,她沒想到章樂浩為自己考慮得那樣周到,那樣長遠。
祁晴找到對自己而言意義非凡的事情是因為三年后的一場意外事故。
鄭月訓練時不慎從高空墜落,摔斷了脊椎,不得不因此重傷提前告別雜技。
鄭月躺在病床上哭得撕心裂肺,除了身體的疼痛,她也為自己的未來擔憂。她自小在雜技團訓練,早已經(jīng)和現(xiàn)今社會脫軌,文化課基本都荒廢了。突然要離開,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祁晴坐在病床前,緊握著鄭月的手安慰她。
“晴晴!”
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章樂浩沖了進來,看見坐在病床前的祁晴,緊繃的神情松懈下來,一顆心也從萬米高空落回了胸膛。
“你怎么來了?”
章樂浩沒有回答祁晴的疑問,他只是溫柔地看著她,仿佛從未見過她。
祁晴覺得章樂浩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她不知道,章樂浩以為是她發(fā)生了意外,火速坐上了回上海的汽車?;爻痰娜齻€小時里,和祁晴從小到大的回憶在他腦中一幕幕閃過——像個小女俠一般要幫他贏“金小丑”的她;爬回懸空器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她;在雜技節(jié)舞臺上美得像一只蝴蝶的她;美術館門前呵氣取暖四下張望的她;一絲不茍聽他授課的她……歲月荏苒,她其實早已慢慢走進他的心里,只是他之前從未察覺。
晚上,章樂浩送祁晴回雜技團。
“章樂浩,我想我找到自己的夢想了?!逼钋缤蝗徽f。她告訴他,經(jīng)過好友的事,她深刻地感覺到雜技團的制度不合理。鄭月就是無數(shù)雜技退役者的縮影,他們不像她那么幸運,缺失的文化知識并不能在一朝一夕補回來,又需要立刻重新適應社會,面對的未來十分嚴峻。所以,退役之后,她要爭取留在團里工作,她要努力成為團長,為雜技團制定更加科學合理的制度!
“我相信你,你會做到的?!闭聵泛泼钋绲念^,一字一頓道。
祁晴笑了。
9.
大概是旁觀者清,不同于祁晴,鄭月一眼就明白了章樂浩對祁晴的心意。
嫉妒像毒蛇一樣纏上了她的心,鄭月沒有告訴祁晴自己不慎從高空墜落背后的原因。
其實,在前一天,她跟許川表白了心意,許川卻告訴她,他一直喜歡的是祁晴。
鄭月躲到練功廳后面大哭一場,憤怒地把貼身放了好幾年的祁晴調(diào)侃她的字條撕成兩半,用力擲進了雜草叢里,好像這樣就能把對許川的感情從心里剝離。
可最后,她還是舍不得,在雜草叢中翻翻找找半天,撿回來兩個紙團。
隔天訓練,她神思恍惚,于是造成了嚴重的后果。
鄭月流著淚躺在病床上想,做雜技演員,她比不過祁晴,在許川心里,她也比不過祁晴。而祁晴想要的總是能得到,像是“金小丑”獎,像是章樂浩的喜歡。為什么?命運為什么那么不公平!
所以幾天后,準備跟祁晴告白的章樂浩來到醫(yī)院,不安地詢問她知不知道一點祁晴的心意。沉浸在痛苦中難以自拔的鄭月做出了那件讓她未來無比后悔的事情。
“祁晴喜歡許川?!彼龑φ聵泛瓶隙ǖ氐?,然后拿出寫著“許川,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那一半的字條遞給他看。
祁晴的筆跡,章樂浩再熟悉不過,當即白了臉,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醫(yī)院。
從那以后,章樂浩漸漸疏遠了祁晴。他就是這樣的人,決定堅持時,倔強到底,而要放棄時,絕不拖泥帶水。祁晴察覺到了,也開始跟他保持距離。兩個人就這樣漸行漸遠。
不久之后,章樂浩以十分優(yōu)異的成績從國美畢業(yè),被保送美國紐約知名學府繼續(xù)深造,徹底消失在了祁晴的生命里。
章樂浩走的那天,祁晴沒有去送他,在醫(yī)院陪著鄭月。她從早到晚沉默寡言,打了三次午飯,削蘋果還傷了手,閑坐發(fā)呆,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了一臉。
鄭月抽出紙巾遞給她,不忍地別過頭去,心里涌起大片大片的愧疚。
章樂浩走后,祁晴把所有精力都付諸在了實現(xiàn)夢想上。退役后,她成功地留在了團里,先是做指導老師,自考獲得本科文憑后,擔任了雜技團業(yè)務科科長、團書記。最后,她如愿以償成了團長。
她給團里請了文化課老師,每天劃出三個小時讓演員學習。每個周日的下午,她會帶演員們看展覽、看景點,看外面的世界。她還請鄭月回來團里當指導老師,和她一起管理好前進雜技團。
祁晴最終長成了一如父母期盼的出息的模樣,只是她的身邊沒了會用衣袖給她擦眼淚,說她美得像只蝴蝶,為了幫她穩(wěn)住器械磨破手,教她讀了好多書的那個人。
尾聲
祁晴回神,鄭月仍在輕聲抽泣。
她忽然明白了好友的突然失態(tài),因為她和章樂浩就是由于“金小丑”獎結緣的。作為知情人的鄭月聽到這個獎,免不了被勾起很多回憶。
鄭月不知道的是,那件往事祁晴一直都知情。她雖然沒有拆穿,心里卻是有過怨恨的。只是這些年,鄭月對她真心實意,對雜技團盡心盡力,祁晴看在眼里,隨著時間流逝,漸漸也就釋懷了。鄭月今夜的道歉消除了她心上的最后一個疙瘩,她決定說出無數(shù)次涌到嘴邊的當年的真相。
祁晴伸手抱住鄭月,嘆氣道:“阿月,你不必再愧疚了,我和章樂浩錯過和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的選擇?!?/p>
那年,在章樂浩去醫(yī)院見鄭月的前一天,章媽找到了祁晴,再一次請她幫忙。
原來,畢業(yè)前教授就告訴章樂浩,他十分優(yōu)秀,學校有意保送他去美國紐約知名學府繼續(xù)深造。和教授聊完,章樂浩立刻打電話告訴父母這件事,章爸章媽都很開心??墒橇闹闹?,章媽口誤說了祁晴受重傷的消息,他的喜悅立馬被恐懼覆滅,在趕回上海的途中認清了自己的感情。
發(fā)現(xiàn)祁晴安然無恙,章樂浩松了一口氣,決定放棄保送名額。他深刻地感覺到了隱匿在雜技演員身邊的危險,不放心把祁晴一個人留下。至于夢想,失去這次機會,不過就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實現(xiàn)得更加艱難一些,他不怕。
章爸章媽當然不同意他放棄這個好機會,可他們也明白,兒子自小倔強,所以,祁晴才是可行的突破口。
“他走的那條路很艱難,要是出國深造,就能走得更順遂一點。小晴,請你體諒一個母親的心?!闭聥尲t著眼請求祁晴。
這天晚上,祁晴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她因為知道章樂浩也喜歡著自己而喜悅,卻又悲傷他們終將要錯過彼此。
鄭月告訴章樂浩她喜歡許川時,祁晴就站在病房門外。她又震驚又失望,最后卻選擇了默默地離開。因為幾天前,自責的許川跟她講了一切,縱然她再憤怒,仍狠不下心雪上加霜,質(zhì)問指責處境糟糕的好友,也因為她決定忍著心痛就鄭月說的謊順水推舟。
她了解章樂浩,他肯定會來找自己證實,于是她便去找許川,讓他陪自己演了一場戲。
當聽到章樂浩對她說出那句“祝你幸?!睍r,祁晴死死地攥著拳頭才沒流下淚來。
這件事,她賭氣隱瞞了鄭月。即使她注定要失去摯愛,好友的行為也讓她心寒。她故意無視在鄭月臉上捕捉到的愧疚神情,她的痛苦無法釋懷,也就做不到大度地替鄭月解開心結。
鄭月的問話把她拉出回憶:“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不自私一點?”
祁晴的眼睛蒙上淚光:“因為他,我變得越來越好,找到夢想,找到人生的意義。他為我插上翅膀,我又怎么能成為阻礙他飛行的人呢?”
現(xiàn)在,祁晴家的書架上放著三本油畫畫冊,作者署名都是同一個人——章樂浩。每當她翻看這三本畫冊,都覺得多年前的那個選擇是對的,所忍受的痛苦是值得的。
因為她愛的人,正以他最喜歡的身份,在這個世界發(fā)光發(fā)亮。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