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1991年,17歲的少年賈相軍被判定為一起強奸殺人案的兇手,入獄19年。27年來,他堅稱自己遭嚴刑逼供,定罪的依據(jù)均空口無憑,沒有直接的物證。不斷申訴,卻始終連自己的案卷都難以查閱。今年6月中旬,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安排專人團隊復查該案,僵持的局面,終有進展。
在新改建的房子里,賈相軍夫婦抱著剛出生兩個月的女兒
一地煙頭,越積越多。說起27年前的強奸殺人案,賈相軍手中的煙就成了驚濤駭浪里的救生圈。自被判入獄便不停申冤,刑滿釋放也近8年,獄中患的白癜風已將這個中年人的面容染得斑駁。翻案近日似有進展,他在賓館里向記者們講述自己17歲以來的遭遇。屋中煙霧繚繞,一如至今仍撲朔迷離的“真相”。
1991年的夏至,正是山東聊城市北楊集鄉(xiāng)宋刑莊收菜的時節(jié),跟舅舅一起賣煙的賈相軍,回到村里幫父母干活。6月24日早上8點半,他已經(jīng)把自家地里摘的菜都賣光了。他將板車放到舅舅家,拿著身份證,獨自去朋友家門口會見警察。一位身著便服的人帶他前往聊城市公安局的保衛(wèi)科詢問情況。
賈相軍是前一天從發(fā)小賈鶇口中得知傳訊消息的,為的是一個月前的強奸殺人案。在聊城市東南郊的龍灣村北,京杭大運河西側的環(huán)城湖邊有大大小小的魚塘。5月23日,村民抽水時,其中一個魚塘里浮現(xiàn)出一具捆在自行車上的年輕女尸。喪命的女子身穿一件黑色夾克衫和牛仔褲,留著披肩長發(fā),被發(fā)現(xiàn)時已全身膨脹。尸檢之后,警方斷定此女生前被人捂住口鼻、扼住喉嚨,遭到強暴,終窒息而死。賈相軍記得,這座80萬人左右的小城里殺人的事少之又少,而女尸被發(fā)現(xiàn)時,市里還有一人因為爭執(zhí),用臺球桿打爆了另一人的腦袋。接連的命案在市里掀起大波,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警察聯(lián)想到兩日前龍灣村接到的一起報案,報案人的妹妹自5月20日下夜班便一直未歸,再無音訊。公安局辨認后,認定女尸正是失蹤的張桂玲,只有20歲。賈相軍認識這位年初來此打工的東北女孩,她比自己大三歲,他們都曾在隆昌貿(mào)易樓做過數(shù)月的臨時工,有過短暫的交集。警方發(fā)現(xiàn)了這層關系,拿著死者照片向賈鶇確認后,讓他轉告賈相軍,“跟警察談談”。賈鶇曾讓賈相軍逃跑,賈相軍說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我都沒去過案發(fā)的地方,想警察找我可能就是了解下情況”。
他那時正過著最無憂無慮的生活,本就身材高挺、相貌堂堂,家里收成還好,自己在市里賣煙,掙錢多又輕松,晚上有大把時間和朋友玩,時常與賈鶇一眾發(fā)小,住在賈鶇看管的倉庫里。抱著幫忙的放松心態(tài),他告訴警察,貿(mào)易樓的一個員工懷孕,讓他去頂替幾個月,當年1月,他曾與死者共事過一個月,后來自己就去賣煙了,只在3月前又在路上碰到過她兩次。但筆錄并未就此結束,警察又問他近幾天在做什么,一個月前在做什么?!白屛易屑毣貞?月20日晚上的事,誰還記得清?”賈相軍惦記著回家摘菜,就要起身離開。
宋刑莊路邊納涼的村民
“那就在院里好好想想吧?!本觳蛔屪撸Z相軍才感到另有蹊蹺。
“我先被銬在院中的水井上,又被銬到有螞蟻窩的樹上。”賈相軍大聲疾呼,遂被帶進屋中,銬在暖氣片上,挨著巴掌。晚上冒著細雨,他被轉至公安局,雙手分別被銬在床幫上。第二天一早,穿白大褂的警察取走他的唾液和血,又做了手模和腳模,復寫筆錄。6月27日,賈相軍被刑拘,他被送往看守所外的審訊室。賈相軍的噩夢開始了。
審訊室是一溜瓦房,賈相軍見到院內(nèi)十幾名警察,有的光著膀子,腰里別著槍。審訊室里叫喊聲震天,他被單獨關在一間不見光的屋子里,七八個警察分成三班,不分日夜地讓他認罪?!啊阋徽J罪,揍死你送衛(wèi)校700元解尸。警察抓著我的頭往墻上撞,頭、鼻、嘴鮮血直流,牙被磕掉三塊。”拳打腳踢、電棒毆打、跪碎酒瓶子,賈相軍被輪番“伺候”。而警察軟硬兼施,告訴他即使認罪,未成年的他判刑后也可病保出獄。但頭幾天里,賈相軍從未松口。
“我嘗試過自殺。在看守所的院里,趁警察不注意,一口吞下一塊指甲蓋大的碎玻璃,結果卻什么事也沒有?!辟Z相軍經(jīng)受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拷問,下巴被砸到水泥地上磕開,血流滿面后,終于崩潰。承認殺人后,警察開始幫助他“回憶”強奸和拋尸的細節(jié)。賈相軍記得,警察拿出一串鑰匙,說是他扔的,賈相軍已是待宰的羔羊,一口答應。而警察問他作案時周圍有什么動靜?!拔艺f:‘有人經(jīng)過?!粚Α=又徒o了我一下?!遣皇怯泄方??我連忙應聲?!?/p>
從審訊室轉到監(jiān)房,賈相軍仍沒少挨揍?!邦^發(fā)蓬松,眼神發(fā)呆,腚都打黑了。”他的獄友在一份證言里寫道,賈相軍晚上總在夢里說“打死我吧,我不活了”。而8月里的一天,提起公訴前,他一早被押上卡車,胸前掛著“強奸殺人犯”的紙牌,與掛著“盜竊犯”牌子的人一起,繞著城區(qū)游街示眾?!拔冶痪K捆著,武警可狠呢,動一下就打,中午游街才結束?!辟Z相軍起初希望有熟人看見,但他不敢抬頭,不敢出聲,很快就不再奢望。他難以感受周遭的動靜,恥辱、麻木、絕望。“再不會有人相信我了?!?h3>屈辱與覺醒
賈相軍在老宅祭奠父母
賈相軍的父母從電視里見到了游街的兒子,在他們看來,兒子已“失蹤”一個多月。這段時間里,他們開始并未在意。直到出事三天后,賈相軍的父親賈丘問賈鶇,才知道兒子被帶去了保衛(wèi)科。他去要人,險些被行政拘留。警察不請自來,一次次到賈家搜查。賈相軍的母親念霞乃一介村婦,一見到警車,就嚇得藏進被子里。但怕歸怕,她家三個孩子,數(shù)老二賈相軍最老實,沒人信他有殺人的膽兒。可她能見到兒子,還要等再過四個月,賈相軍被判刑之后。那時,她已經(jīng)瘋了。
當年10月22日上午,聊城中院開庭。賈相軍回憶,在庭上不論是檢方的指控,還是法官問話,他只是哭。當時除了公檢法的人,還有兩個律師,其中一個是賈丘聘請的,“律師拿著一張紙念,說我未成年,希望量刑時予以考慮”。庭審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合議庭當庭認定賈相軍犯強奸殺人罪,因作案時未成年,從輕處罰,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法警于是押著他走出法院大門,書記員突然追過來,隔著十幾米問:“上不上訴?”他開始沒回答,法警提醒他,現(xiàn)在成年了,上訴可能會改判死刑。等書記員走到他面前,他便回答不上訴,簽字按了手印。同年11月9日,山東高院下達刑事裁定書,核準中院一審判決。一個多月后,賈相軍轉入聊城監(jiān)獄。
一審判決下來不久,話本就不多的母親逐漸不再理人,整日念叨“我兒子沒做這樣的事”。年底,一家人探監(jiān)。賈相軍說,他的父母聽著他哭訴自己的遭遇,看到他衣服下面的傷痕,“我媽拉著我的手,說有鬼纏著我,讓我跟她回家。我知道她的精神已經(jīng)很不好了”。
然而,賈相軍自此從絕望里緩了過來?!熬退銥楦改?,我也要活下去。”為了申冤,他全力提高自己的素質(zhì)。原先從不讀書看報的賈相軍,在獄里把報紙視作珍寶?!案鞣N報紙,我都會要來看,別人不給,我就用方便面和他換。”他把跟冤案有關的報紙珍藏起來,其他的廢舊報紙用來練字。他讓獄警幫忙報了專修學校的函授班,“全是為了寫申訴狀”?!皶懽植粔?,還得知道怎么寫?!睘榇?,他又學習法律,上了兩個函授大專。
但1991年底時,被抓起來半年后,他卻對自己的“作案經(jīng)過”和冤屈降到自己頭上的原因仍一頭霧水。直到次年1月,一名獄友將一份賈相軍剛剛招供后就登出的當?shù)貓蠹堖f給他,上面有一篇偵破強奸殺人案的紀實通訊。“我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p>
那篇名為《智破疑案壯我警威——聊城市5·20重大強奸殺人案偵破紀實》的報道中記述,賈相軍曾多次寫求愛信追求張桂玲,均被拒絕。5月20日早上,他碰到張桂玲,聊天中得知她下班很晚,提議送她回家。晚上10點半,張桂玲下班,二人相遇。行至運河堤旁,賈相軍開始擁抱張桂玲,并企圖發(fā)生關系。張桂玲拼死抵抗,但賈相軍壓住她,堵住她的口鼻,扼住她的脖子,發(fā)泄獸欲。張桂玲的頭猛地向后一停,斷了氣?;艔埖馁Z相軍把她兜里的鑰匙扔進南側的湖里,用她的腰帶把尸體捆在自行車上,沉入養(yǎng)魚池底。他在狗吠中逃離現(xiàn)場,到運河堤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來到賈鶇看管的倉庫,假裝前一晚同賈鶇和另一位好友馬東睡在一起。
賈相軍細數(shù)其中的“謊言”,動機和作案時間是引火燒身的關鍵,它們源于一張示愛的紙條和一張卸貨單。他承認與張桂玲同事期間,給她遞過一張紙條,但那是他的一位熟人梁虎想追,慫恿他轉交的,他只記得落款是自己的名字,不過也懵懵懂懂地照做了。“我從沒想過追她,何況4月時家里做媒,我已經(jīng)和一位姓肖的姑娘定了親?!倍?月20日案發(fā)當晚,賈相軍并不是假裝與賈鶇、馬東睡在一起,假造不在場證據(jù)。賈相軍回憶,那日前后的一周,他們都住在那個倉庫里?!皥蟮乐姓f賈鶇、馬東一致否認,又有一張20日的卸貨單,上面有另外兩個人的簽名,當晚是他們四個住在一起。但是審訊時,我見到過那張卸貨單,上面分明寫的是21日,而且20日那天,本來就住了5個人?!?p>
賈相軍的代理律師周澤(左)、楊學林
當年,他把這些疑點告訴來探監(jiān)的父親。賈丘也有一份相同的報紙,他在報紙上把每一處虛假的證據(jù)都畫線、編號,3000字的通訊標記了近30處。為了逐一反駁,他詢問證人、模擬現(xiàn)場的作案路線;托關系找人,探查案卷中的舉證;買來40多本法律書研究法條;與賈相軍探討物證中的漏洞。
“獄友提醒我,現(xiàn)場采集到精斑或血液,只要比對血型,就能確認是不是兇手。與父親見面時,我就把這些告訴他?!辟Z相軍記得,為了留下刑訊逼供的證據(jù),他還請獄友寫下見到他傷痕累累的證明,摁上手印,在父親來探監(jiān)時,趁獄警不注意,與寫在報紙上的材料一起,扔給三米高玻璃圍擋外的父親,賈丘把材料藏在褲襠里,帶回家去。而有一次,賈相軍的弟媳婦帶來了照相機,在和他通話時,照下了他缺了的牙和下巴上的傷疤?!罢障啾华z警發(fā)現(xiàn)了,但我爸堅持說是為了給家里老人留個影,最終也沒有管。”
傳遞著信息和材料,父子倆在監(jiān)獄內(nèi)外相互扶持,踏上漫長的申冤之路。
“我的思想是干凈的,不需要改造!”在監(jiān)獄里,賈相軍身上的傷口逐漸愈合,但他始終拒不悔罪。“記得有一次,監(jiān)獄床頭牌的案別上,寫著‘強奸兩個字,我拽下來扔在地上,和獄警們激烈地爭吵?!毙睦锟鄲灂r,他就跟獄友打籃球,或是在日記里向母親呼喊。而更多的時候,他看名人傳記,給自己打氣?!班囆∑?、彭真,還有南非的曼德拉都進過監(jiān)獄,跟他們相比,我也不能放棄?!?/p>
在獄友眼里,賈相軍待人隨和,卻十分怪異。干完一天的活,別人打牌、看電視,他寫申訴狀、看報學習,并不會讓他顯得有多格格不入。但他干活不要工分,后來不干活,也不要減刑,而獄友之間聊得最多的也正是這些?!斑B減刑都不要,讓人無法理解?!贝尬髋c賈相軍在獄中相識11年,因他是大學生,賈相軍與他十分親近?!八涣脑┌福瑳]多少人搭理。”崔西回憶,獄里的人對他的申訴不抱希望,也無所謂是否有冤屈,但見他堅持久了,也心生同情?!案咴簛砣藛栠^他,后來又沒了音信,大家替他惋惜,說他‘又沒把握住機會。”
賈相軍將困難看成對自己的磨礪,越來越沉穩(wěn)。崔西記得,剛與賈相軍接觸時,他一聽說法院要來人找他,“非??簥^,走路都不穩(wěn)”,其他獄友激他,他也會著急。但后來他把這些看淡了,只專注于冤案,一遍遍寫申訴書,申訴沒有進展就寫血書。他對自己被刑訊逼供的經(jīng)過、案子中的疑點、申訴相關的法條、法院的回復,乃至承案的法官、警察的名字、履歷,都倒背如流,甚至聶樹斌一類冤案的來龍去脈,也了如指掌。
“獄警大都知道我會配合他們工作,不逃跑、不惹事,但必須申冤?!辟Z相軍告訴我,監(jiān)獄后來給他安排了相對寬松的申訴環(huán)境。父親探監(jiān)時,他把冤案平反的報紙拿給父親,相互鼓勵,還會指導父親上訪的步驟。崔西記得,每次和父親見完面,是他最高興的時候,“感覺又有了希望”。
在監(jiān)獄外,賈丘扛起了所有重擔,“屈打成招”成了他在村中的口頭禪,他的家被日復一日的申訴、上訪拖垮。
“他家原先在村里屬上等,夫妻倆都能干?!辟Z南是賈家的鄰居,比賈丘年紀輕些,他說,賈丘一直是村里的小隊長,特別要強,處處和別的小隊比,人家有拖拉機,他也要有。這股心氣用在自己家里,他種菜一絕,媳婦種得一手好棉花,“別人一畝地要是能掙一千,他家就能掙兩三千”,20多年前蓋的磚房也是當時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宅”。
可自打出了事,他跟村里人的話題便幾乎只有冤案?!八差櫜簧戏N菜了,跑完聊城奔濟南,去完濟南上北京。”賈相軍的弟弟賈淳回憶,父親把列車時刻表抄在一個本上,專挑便宜的坐,“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車才31塊錢”。但為了籌錢上訪,家里還是得賣樹、賣糧食,“有一年揭不開鍋,只能向鄰居借糧吃”。而他不愿提自己的苦,唯有一次去北京上訪,在濟南被關了一個月。賈淳到聊城火車站接他,見父親餓得面黃肌瘦,回家后卻只能就著醬油湯吃饅頭。
村里人嘴上同情,心里卻因為法院的審判而將信將疑,更有人刺激賈丘,“還隊長呢,兒子都進監(jiān)獄了”。賈丘氣得不吃不喝,回家倒頭就睡覺。比賈相軍小三歲的賈淳受歧視最深,他在學校里被叫“強奸犯的弟弟”。學校待不下去,家中斷了收入,大哥又常年不在家,賈淳17歲便外出打工掙錢,家里只剩下精神異常的母親。
據(jù)村民們說,念霞從沒和人吵過架,“賈丘跟人鬧矛盾,她都向著外人”。但兒子入獄后,她不但不認人了,自理能力也喪失了。賈淳記得,父親上訪時還要給她做飯,但母親后來出門就走失,還曾經(jīng)跳過河,被村民救起才撿回條命。他們不得已,只能把母親反鎖在家里?!八芎ε拢胩映鋈?,慢慢連飯也不會吃了,給她留包方便面,她要不直接吃了,要不就用涼水來泡?!?/p>
賈丘顧不了妻子,咬著牙也要去申冤。賈相軍算過,在他入獄期間,賈丘到聊城中院、山東高院申訴180余次,赴最高法院、全國人大等中央機構上訪50余次。除了上訪被送回,聊城中院在一審判決后兩次駁回申訴請求。1997年時曾出現(xiàn)過轉機,最高法院給山東高院發(fā)內(nèi)部函,認為原裁判事實不清,要求查明。賈丘高興,跟村里人說“年內(nèi)孩子就能平反了”,等來的卻是5年后山東高院的駁回申訴通知書。
直到2010年12月21日,三次減刑后,賈相軍刑滿出獄,他回到老宅,見母親獨自坐在院中?!八砩吓K兮兮的,我在她面前跪下,哭著告訴她,兒子回來了,她卻只是呵呵地笑。”賈相軍說起案情,激動時會站起來手舞足蹈,而只要提起母親,他就會落淚?!八呀?jīng)不認識我了?!?h3>閱卷無門,27年原地踏步
賈相軍出獄那天,村里來了10輛車接他。雖然過了19年,賈相軍的樣貌變化不大,短頭發(fā),白白凈凈的。賈淳說二哥對外面的世界有些陌生,“沒見過汽車,把車門都拉錯了”。城中高樓的起伏變化,他只是一掃而過,頭等大事是去照相館,昂起頭,把獄里拍過的門牙和下巴的傷疤又照了一遍。
回家看過母親,村里擺了十幾桌歡迎他。村中的老人都認得他,和賈相軍年齡相仿的也變化不大。賈南說:“那時也沒人想案子,只覺得是自家孩子終于回來了?!毕g,他們?nèi)o賈相軍錢,他也不要,再塞給他,他就扔在地上。后來有人幫他撿起來,有四五千塊錢,硬交給他,他才收下?!拔壹乙哑茢〔豢埃瑝λ?,我回來時也無法再住。我拿那個錢買了輛摩托車,當搬運工、裝修工?!辟Z相軍知道,他要接下父親的重擔,申冤、養(yǎng)家。
賈相軍開始嘗試適應新事物,學著用電腦、手機,回來三個月就結了婚,“對象帶著兩個孩子,沒有嫌我窮,也知道我坐的冤獄”。賈相軍打工賺了些錢后,在老宅旁邊蓋了自己的房子,但條件很差,屋里臉盆里的水,冬天都會結冰,凍得老婆孩子蓋著頭睡?!袄掀疟е⒆涌?,我就安慰她日子會好的?!?/p>
在村民看來,日子雖苦,但賈相軍變化不大,仍待人和和氣氣,春節(jié)時還幫寫對聯(lián),只是出外打工,與村民交流不多,不會像他父親一樣談自己的案子。只有賈相軍自己知道,那是他有意為之?!按謇锶肆奶鞜o非就是閑話,對我一點用也沒有?!痹?jīng)的閑言碎語對父親和弟弟的傷害,令賈相軍心中仍有芥蒂,他覺得村子如今只是他居住的地方,別人問他案子,他會禮貌地拒絕,“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
那些曾經(jīng)與自己案情有關的人,賈相軍四處尋訪、核實。他找到賈鶇,得知發(fā)現(xiàn)尸體后,警察抓進去很多人。他被捕后,賈鶇也被拘留了一個月,詢問5月20日晚上的事?!八麄兡镁鳌㈦姲魢樆N?,說別人都說賈相軍晚上沒一起睡,怎么就我說的不一樣?”賈鶇說自己聽警察一說,心里害怕又沒底,就改了口供。賈相軍回來后,他和馬東把當年5月20日晚,他們在倉庫里一起睡的事寫成證明,摁上手印。
作案時間的證據(jù)被“突破”后,賈相軍轉向自己的“作案動機”。關鍵的證據(jù)來自山東高院在1991年11月的復核報告。報告中記述,他住在龍灣村的遠房表姨、表姨夫當時說,賈相軍在同張桂玲談戀愛,還讓他們幫著提親。而在本刊采訪期間,賈相軍當著記者的面,跟表姨通話,他們夫婦二人表示:賈相軍有次問起過那個人,但從未提親,也不知他在同張桂玲談戀愛。
不過,包括復核報告在內(nèi)的所有材料中,證言的出入并非最關鍵的問題。2014年9月,經(jīng)其他律師介紹,賈相軍拿著材料到北京找到楊學林律師和周澤律師。他們發(fā)現(xiàn),復核報告里說,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但被告人的口供與尸體檢驗、現(xiàn)場勘查等情節(jié)吻合,“大量的間接證據(jù)可以認定是賈相軍作案”;又在通訊里看到“十余名干警吃住都在看守所,拉開攻堅戰(zhàn)的序幕”和“審訊又持續(xù)了7天”的表述,覺得存在刑訊逼供的可能,認定賈相軍是“活著的聶樹斌”,沒有絲毫直接物證,僅憑口供就定了罪。
兩位律師免費接下案子,卻遇到層層的疑惑和阻礙。
“復核報告里說,尸檢時提取出少量精斑,但因泡在水里時間過長,無法驗出兇手的血型。但發(fā)現(xiàn)尸體是在案發(fā)三天后,時間并不長,且按理說,精斑更難檢測,能測到精斑,就應該能測出血型?!睏顚W林向我細數(shù)他的困惑。他們隨賈相軍勘查案發(fā)現(xiàn)場,龍灣村如今已成高聳的龍灣小區(qū),那片水域仍在,蘆葦已有一人多高。他們發(fā)現(xiàn),賈相軍認罪后,警方并沒有帶他到現(xiàn)場做過辨認,這在他們看來十分反常?!凹词乖诒破认?,聶樹斌案也進行了現(xiàn)場辨認。僅憑口說,怎么能保證路線的真實性?”
本刊記者致電當年聊城中院的審判長,得知因年代久遠,他已“不記得了”,復詢問聊城市公安局,被轉至東昌府區(qū)公安局,未得回信。楊學林告訴我,相比于聶樹斌案,此案沒出現(xiàn)“真兇”,若想翻案,只能從疑罪從無的角度入手,證明“沒有不能啟動疑罪從無的證據(jù)”。當前遇到的困惑,檢驗賈相軍的說法是否屬實,需要案卷來解答,或是從中找到直接能夠否定的賈相軍犯罪的證據(jù);或是找到案卷中有罪供述,同當時證人證言的矛盾之處。但是,27年來,賈相軍和他的律師從未看過案卷?!爸皼]有讓被告人看過案卷,就駁回了申訴,他們駁回的依據(jù)是什么?”周澤十分不解。
然而,自2012年至今,賈相軍赴聊城中院和山東高院37次,希望閱卷的請求均被拒絕和推脫?!拔覐臉I(yè)16年來,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周澤回憶,2014年他們接到山東法院通知,在聶樹斌案閱卷同一天,赴山東高院閱卷。法官從門口把他們接到信訪大廳等待,立案庭的庭長告知他們,沒有立案前,律師閱卷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拔耶敿茨贸鲆槐尽缎淘V法》給他,沒有找到相關法條?!庇终f即使律師無權閱卷,賈相軍作為當事人復制案卷是沒有爭議的?!八鹕碚埵绢I導,回來后說:‘閱卷問題以及申訴能否受理問題,他們研究有分歧,當天不能定?!贝撕?,相關負責人便一直不在。經(jīng)本刊證實,山東高院最近告知他們,承辦法官出差,但已組成團隊復查賈相軍的案子,尚沒有案號。
“律師的責任就是為立案和審判提供針對性的意見,不讓閱卷,案件都不了解,我們怎么寫申訴狀?倘若案卷中沒有問題,律師還能夠幫助做當事人的工作,建議他不必申訴。”周澤告訴我,從代理律師的工作來看,他們原地踏步了四年。這四年里,賈相軍做上了小包工頭,自己的親生女兒剛剛出生,而他的父母已相繼去世。
(文中除賈相軍外,其余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