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

孔鳴

一

爹從西屋出來，嘴上叼著半截?zé)?，左手提著兩只沾著煤渣的老皮靴，右手提著彌漫著霉味的工作服。爹把他的這些老行頭擺在天井里，攤開，讓太陽曬。

娘默默地給爹收拾好了行李。行李簡單，一床被褥，卷成筒，塞進編織袋，立在門口。我掂了掂，不沉。

我說，這么輕，到冬天不冷？

爹說，宿舍里有大鐵爐子，炭又不花錢，可勁兒燒，暖和著哩！

爹在門口蹲下，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根劃著，用兩手捧住，小心翼翼湊到臉前，火柴的光亮把他那張粗糙的臉映成了古銅色，只那么一閃，他嘴上多了一個紅點，紅點一亮，鼻腔里噴出兩道白煙，把捏在手里的柴火噴滅了。

我心里癢癢，也想跟爹要根煙，學(xué)他的樣點上，話到嘴邊，變成了：爹，你就帶我去吧！

爹頭都不抬，說，不行！

我說人家大軍他爹就帶他去！

爹說，你不行！

我一擰脖子，我比大軍還壯實哩！

爹說大軍哪能跟你比？

我說大軍怎么不能跟我比？

爹說你考上大學(xué)了，他沒考上。我能感覺到爹說這番話時心里裝滿了自豪。

我說離開學(xué)還有兩個多月哩，我不想在家里吃閑飯！

爹說井下四塊石頭夾塊肉，危險著哩！

我說危險你還去！

爹說我不去拿啥供你上大學(xué)？

我說我不花你掙的錢，我自己去掙！

不讓你去！爹把嘴上的煙揪下來甩在地上，猛地站起身，又踩上一腳。

爹起身朝茅房走去。我家院子大，西墻角搭了個簡易茅房。爹小便從不進茅房，就站在茅房外對著墻根兒解決。

我上小學(xué)時，老師說不能隨地大小便，不文明。

我說爹不文明。

爹說在家里，啥文明不文明。

我說家里有茅房。

爹說茅房矮，站不直身子。

我說蹲下呀！

爹說男人要站著撒尿，不能蹲下。

聽著茅房那邊的嘩嘩聲，我心里對爹突然生出一種厭煩。我怎么有這么一個爹！我都長這么大了，還管著我！哼，你不帶我，我自己去！

老白是爹的工友，三十大幾了，才從老家討了個女人。他在家待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

老白夜里想女人想得全身發(fā)軟一處發(fā)硬。老白想女人想得都快發(fā)瘋了，女人來了。她一個人從老家找來了！

老白正在井下挖煤。礦上給老白的女人安排好住處，就是挨著礦燈房的那間房子。那間房子被人收拾得如同新婚洞房。墻壁白凈如紙，被褥里表全新。被罩上一對鴛鴦戲水。窗玻璃上特意貼上大紅“喜”字，看一眼都燙臉哩！她像一個初婚的新人，端坐在床上，心里草上木下，欣喜而又焦躁地等著井下的老白。

后來，女人忍耐不住，去了井口。井口的老王師傅親熱地問她找誰。她羞羞怯怯地說出老白的名字。老王師傅微笑著取來一支紅粉筆，慈祥著臉，在空車皮上寫上——

老白，你家屬來了，在井口等著哩。

老王 5月9日

爹最先看見了老王的字。他看完對老白說，完了老白，以后打眼咱又得用電煤鉆了。老白不明白爹的話意，就說，咱啥時打眼不用電煤鉆了？用俺的金鋼鉆？爹說，你看看車皮上的字。老白看了車皮上的字，嘿嘿樂了，說這個憨婆娘，說來真來了！

爹憤憤不平地說，你倒是有眼打了，跟新發(fā)煤似的（指未采掘過的掌子面），俺哩？他找來一支白粉筆，在車皮上寫上——

井下采煤，床上采妹，回屋躺著去！

老白 5月9日

老白看著爹劃拉的字，嘿嘿直樂。滿臉煤灰，只有牙白……

爹和老白上井，在澡塘里互相搓背。爹真壞，用手拍著老白的屁股，說，老白，你這屁股可跟你不一姓哩！

老白開心地對爹說，你好生給俺搓成一個姓！

爹哈哈笑著，說，放心吧，保證不會讓嫂子摸手灰！

二

我偷偷跟在大軍他們后邊，他們上哪趟車，我就上哪趟車。先到黑山，再倒車去羅村，從羅村再坐車到了一個叫茨溝的地方。他們仨人背著行李，沿著一條土路往山里走，我遠遠跟在后頭。我看見爹回過幾次頭。他回頭，我也趕緊回頭。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茨溝煤礦。我第一次見到煤礦。煤礦不大，還不如我們村里的打麥場寬綽。四周全是山，山上長著荊棵、野山棗樹、柿子樹、山榆樹。

一個大鐵架子，豎在山溝平地的正中央，上邊有個鐵輪子，不停地轉(zhuǎn)。從一座紅磚小屋里扯出一根粗鋼繩，繞過鐵輪子，直直地垂到地下去。一會兒提上一個鐵罐籠來，咣啷一陣響，井口兩個工人從罐籠里拉出一輛礦車，礦車里裝滿了煤塊兒。新挖出的煤塊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從井口沖著煤礦下山的路口，像支高架橋一樣支起兩條鐵軌，鐵軌下面堆滿了煤塊兒，已經(jīng)堆成小山了，如果再沒有車來拉的話，兩條鐵軌就會沿著煤山，一直鋪到下山的土路上去。兩個工人用木棍把礦車撳倒，把煤塊兒掏凈，再掀起來，把空車推回罐籠里，摁三聲短鈴，紅磚房里轟隆隆一陣響，又把礦車皮送回井下去。我發(fā)現(xiàn)紅磚房里的機器就聽電鈴聲的話。一聲長鈴就停，兩聲短鈴就上升，三聲短鈴就下降。

紅磚房門口墻上用紅漆寫著：機房重地，閑人免進。

煤場旁邊，依山建了一排平房，紅磚墻上刷著白字：安全生產(chǎn)。白字上掛著煤灰，磚縫里也灌滿了煤灰。他們仨進了最里頭的一間房子。我奔著那間房子走去。還沒等我走近，爹從里面出來了。

爹神情急切的樣子，一眼看見我，老遠就問，你來跟你娘說了嗎？

我跟村頭小賣部的桂花嫂子說了，讓她晚上去跟俺娘說一聲。我趔趄著身子一副拔腿掉頭就跑的架勢。

我怕爹揍我。爹脾氣大著哩，可沒少揍我。我上初三那年寒假，有天夜里沒寫作業(yè)，躺在被窩里偷看金庸的小說，被爹發(fā)現(xiàn)了。他把我拉下床，褪下我的褲衩，讓我趴在床沿上，撅起腚，用那本金庸的書，狠狠抽我的屁股蛋子。他一邊抽，一邊說，我讓你不好好寫作業(yè)！我讓你不好好寫作業(yè)！

哎呀，那次啊，抽得我的屁股紅一道紫一道的，都快把我的屁股抽爛了，疼得我渾身冒冷汗，都快昏過去了。我咬著牙，就是不出聲。我越不出聲，爹下手越狠。娘從旁去拉爹，被爹一把劃拉開，都是讓你慣的！你待一邊去！嚇得娘一個勁兒對我說，你快跟你爹告?zhèn)€饒，以后好好上學(xué)，再也不看閑書了！我不聽娘的，絕不告饒。氣得娘從旁罵我，跟你爹一樣犟驢性子！

那時我心里可恨爹了。我一直盼著自己長大，等我長大了，我就不怕他揍我了，他要是再敢揍我，我就揍他。我現(xiàn)在長大了，心里卻沒有恨了。要是沒有爹那次揍我，我可能就考不上縣一中，考不上縣一中，也就不會有今天考上大學(xué)。我現(xiàn)在越來越心疼爹。爹長年在黑山下井挖煤掙錢養(yǎng)家，供我上學(xué)。沒有爹哪有家，沒有爹哪有我。雖然我現(xiàn)在長大了，但還是怕爹揍我。

爹見我怕他，忙緩和了口氣，說來了就來了，快進屋吧。

大軍和他爹也從宿舍里出來，沖著我擠鼻子弄眼，我爹瞪他一眼，說你倆串通好了吧？

大軍齜牙嘿嘿笑。

爹說，來的路上，我就感覺不對勁兒，有個人一直在后頭跟著，我回頭他也回頭，看著像你，沒想到真是你！

身邊有女人跟沒女人就是不一樣。自從女人來到礦上，滋潤得老白身心健康，下井采煤時經(jīng)常哼唱：

妹是那一塊煤

哥就是那采煤人

…… ……

一晃，日子走進了隆冬季節(jié)。一天，女人忽然對老白說，老白，俺要走了。老白一愣，看著女人，走？往哪兒走？女人說回家呀！回老家！老白說你回老家干啥？俺在這兒！

女人就點著老白的鼻子，說你個長尾巴兒狼，取了媳婦忘了娘！老白就默不吱聲了。

這天夜里，一場雪在悄悄地醞釀著。

老白把女人緊緊摟在懷里，說，你當真要走??？

嗯。女人點點頭。

不走不行？

不行。

再住兩天吧！兩天！老白用乞憐的目光看著女人。女人把臉扭向一邊，眼里浸滿了淚。老白把她往懷里使勁摟，摟得女人有些透不過氣。不過她沒掙開老白。她努力使自己貼近老白的身子。

咱娘一人待在家里，你心里就不可憐她？女人說。

老白又默不吱聲了。他松開女人，長長嘆了口氣。女人用手撫摩著老白，安慰他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她的口氣，像哄一個小孩子。

老白說，幾天??？一天就是一年哩！

女人笑了，說，越長越好，倆人更親！那時候，俺抱著咱的兒子來，讓你親個夠！

老白聽了，有些激動地把手按在女人的小腹上。女人的小腹已為他隆起。老白的手在上面輕輕地撫摩。撫摩一陣，他忽然笑了。

女人問：你笑啥？

老白笑得有些醉意，你還記得你剛來那夜吧？

女人的臉立馬紅了。

那是怎樣一個夜晚??！

那天夜里，女人是那樣的溫存，老白覺得自己又成了一次親哩！

第二天早晨，嫵媚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進老白久別如新婚的洞房里。老白和女人同時醒來。兩個人互相看一眼，便又涌起一陣沖動。

女人用手去摟老白的脖子，驀然發(fā)現(xiàn)兩手竟變得烏煤一般油黑。她心里一驚，忙掀開被子。那雪白的被里竟也一抹漆黑。她忙扳過老白的身子。老白的后背全是煤灰，根本就沒洗……

三

爹堅決不讓我下井挖煤。他說茨溝煤礦已挖到八百米深了，越往下走，越憋得慌。他找礦上給我在井上安排活兒。地面工都是當?shù)厝?，全都是頭頭腦腦家的親戚，外地人根本撈不著。

爹為了給我找上一個地面活兒，連續(xù)幾個晚上上山下套子，終于套住一只肥碩的野兔子，忙給主管礦長家送了去。主管礦長雖然對野兔子很感興趣，但這還不足以讓他答應(yīng)爹的請求。井上的工種一個蘿卜一個坑，確實讓人家為難。

眼看請求無望，爹臨走前嘆口氣，對主管礦長說，我不讓他來，還有倆月就開學(xué)了，可他偷偷跟來了！唉！

爹這話讓主管礦長眼一亮，問，你說還有倆月就開學(xué)，他？

爹說，這孩子考上大學(xué)了，還是名牌大學(xué)哩！

哪個大學(xué)啊？主管礦長臉上立馬現(xiàn)出了驚喜。

爹自豪地說，北京師范大學(xué)！

哎喲，真是名牌大學(xué)！主管礦長羨慕地看著爹，對爹刮目相看了。

爹回來向我們炫耀說，主管礦長把他讓到沙發(fā)上坐下，又沖茶又倒水的，他也不客氣，就跟在自家一樣，脫鞋盤腿坐在沙發(fā)上，腳上沾著煤灰，還散發(fā)出陣陣臭腳丫子味兒！主管礦長也不嫌棄他。我知道爹這是在吹牛，他不可能在主管礦長家這么隨意。他這是在大軍爹面前炫耀自己跟主管礦長的親密關(guān)系。

看著大軍爹滿臉的羨慕和看大軍時的復(fù)雜表情，我覺得爹有點兒過分了。我制止爹說，爹，你就別說這些了，說說我的工作吧！

你的工作當然安排妥啦！爹趾高氣揚地說，井口工，固定上夜班，咋樣？

冬天的第一場雪說來就來了，跟誰也沒打聲招呼，就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老白躺在床上，稍微一翹頭，就看到窗外的遠山、近樹、井架……全都變成了白的。

真讓老白不敢相信，一夜之間，天地就變成了白的。

嘿嘿。老白看著女人。

人不留人天留人哩！他說。

雪一化俺就走。女人故意這么說。

這雪一輩了不化。老白說。

你想得美！女人嫵媚地笑了。

老白兩眼癡癡地盯著女人，說，你不想它一輩子不化？

女人用手一點老白的鼻子，說，傻瓜！

老白就勢一把摟住她，說，甭走了！

女人半天沒言語。后來，她喃喃地說，咱娘咋辦？就她一人在家……

老白重重嘆口氣，松開女人，翻轉(zhuǎn)身去。

女人起身去做飯。她給老白餾了倆饅頭。老白吃飯時，用倆指頭捏起一個饅頭，仔細端詳了半天，然后對女人說，你看這饅頭，軟乎乎，熱騰騰，雪白雪白的，跟你的奶子一樣哩！

女人羞紅了臉，說，你再不正經(jīng)，俺可打你。她沖老白揚起柔嫩的小手。

老白調(diào)皮地看著女人，忙張開大嘴，狠勁咬口饅頭。

撲哧一聲，女人樂了。

老白很快吃完飯，抹一把嘴，說聲飽了，起身去上班。

女人從墻上摘下那件礦上發(fā)的黑棉襖，給老白披到身上。老白站著不動，默默看著女人，任她那滑潤的雙手從脖頸一直扣到棉衣下擺最后一個鈕扣。然后，女人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看著老白。老白在她豐潤的唇上親了一口，說，我再摸摸。女人就把褲帶解開，抓起老白的手放進去。

每次下井前，老白總?cè)滩蛔∫幻说男「?。仿佛只有這樣他下到井下，心里才踏實。老白粗糙的手在女人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緩緩游走。

女人說，老白，俺一定能給你生個兒子。

老白說，嗯，是個兒子！

女人把臉緊貼在老白胸前。

女人一直站在門口，倚門望著老白從燈房到斜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茫茫雪野里，眼前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兒……

四

我夜里做井口工，白天睡覺。爹上二班，下午兩點下井，夜里十點上井。我夜里十點上班，早上六點下班。因為上下班時間錯著位，我和爹雖然天天碰面，但相聚一起吃飯的時候不多，交流的時間更少。我整天累得骨頭架子跟散了一樣，挨床就著。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月底發(fā)工資。井口工每月工資一千五百元，我固定上夜班，額外有三百元補助。人家大軍發(fā)了三千八百元！看看我的工資袋，再看看人家大軍的，我這心里就開始鼓涌了。井下挖煤的活兒，大軍能干，我也能干！還有一個多月就開學(xué)了，我不能再干井口工了，我要下井挖煤！

爹這月正好上夜班，我早就習(xí)慣上夜班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著膽子去找主管礦長。主管礦長每天都去井口看我，對我格外關(guān)照。他兒子正上高中，有時候還開車接我去他家給他兒子輔導(dǎo)作業(yè)呢。我對主管礦長說這個月我下井挖煤，他問我爹同意嗎？我說我爹這月也上夜班，正好有個照應(yīng)。

主管礦長就寫了張批條，讓我去燈房領(lǐng)燈，然后再找?guī)О喟嚅L派活。我爹是掘進班的班長，我當然不能去找他，我只能去找大軍，大軍見我有主管礦長的批條，就領(lǐng)我去斜井找采煤區(qū)的帶班班長。斜井也是通風(fēng)巷道，工人就從這里上下井。我怕被爹認出來，就抓了一把煤灰往臉上抹，抹得連大軍都認不出我來了。

斜井的通風(fēng)口坐著一堆上夜班的人，也有剛下二班的，他們坐在那里狠勁抽煙。下井前有專職人員搜身，帶不下煙火去。自從出了老白那件事，礦上加強管理，針對下井攜帶煙火者出臺了嚴厲處罰規(guī)定，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扣掉當月工資。煙癮大的都有一個小鐵盒，鐵盒里裝有香煙和打火機。下井前，坐在通風(fēng)口抽上一根，然后找個地方埋起來；上井后，從土里扒出來，再抽上一根。我驚奇地看見有人擰下礦燈頭的玻璃罩，用廢棄的雷管線通過礦燈頭造成連電燒紅鐵絲點煙。我爹喜歡用火柴點煙。等他抽完一根煙，起身下井后，大軍才領(lǐng)我下井。

斜井巷道好長，我低著頭，小心翼翼跟在大軍身后。大軍把燈頭拿在手里，不時地往四周照，提醒我頂板上突出的石頭，注意腳下水洼。我的柳條帽輕飄飄，燈頭別在上面沉甸甸，戴在頭上亂晃，走幾步帽沿子就把我兩眼卡住。我也學(xué)大軍把燈頭摘下來，拿在手里。 剛走幾步，頭就碰到頂板上，柳條帽吱嘎叫一聲，夾得頭發(fā)一陣生疼。我哎喲一聲，忙兩手捂頭蹲下身子，柳條帽掉在地上，嘰里骨碌順著巷道滾下去。大軍扶著我走下去，撿起帽子，幫我把燈頭別上，說你沒經(jīng)驗，路又不熟，還是戴到頭上吧！

好不容易走到了主巷道，豁然寬敞。主巷道平順干凈，每隔十幾米有個防爆燈，燈光昏暗散淡，道軌幽幽明亮，對面來人影影綽綽看不清。主巷道能站直身子，大步行走。走不多遠，巷道分岔，一條通掘進區(qū)，一條通采煤區(qū)。

去采煤區(qū)的路，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坡，一會兒左轉(zhuǎn)，一會兒右彎，巷道變得又窄又矮，我弓著身子緊緊跟在大軍后面，柳條帽在頭上還是不老實，歪來歪去，我不時抬手扶正帽子，擦把臉上的汗。我渾身汗流浹背，上衣全濕透了。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聽到大軍說，到了！

我心里一松，猛一抬頭，咚一聲，柳條帽撞到巷道支架的橫梁上，嘰里咣啷一陣響，柳條帽帶著燈頭掉到地上，大軍忙又幫我撿起來，礦燈卻滅了。燈頭摔壞了。

大軍爹用礦燈照住我，問大軍：“這是誰??？”

我叫了一聲，叔！

大軍爹驚了一下，你怎么下來了？你爹知道嗎？

我說我爹不知道。

你這孩子！大軍爹不知說啥好了。

大軍說，他的燈頭壞了，咋辦？

旁邊有個人說，這個沒辦法，上井吧！

大軍對我說，那你只能上井了！

帶班班長走過來，問我，你叫啥名來著？

他在井上問過一遍了，現(xiàn)在又問。

我說，我叫鄭文玉。

班長哦了一聲，說還是個女孩名哩！

他摘下頭盔，從兜里摸出一截白粉筆，把我的名字寫在上面。他的頭盔是那種橡膠殼的，戴在頭上，像個德國鬼子。

班長說，你記得下井來的路不？

我想了想，記得。

班長說，那你順著下井來的路，往回走就行了。要是走到?jīng)]有路燈的巷道，就不要亂走，貼巷道墻壁站著，等有裝煤的礦車過來，你跟在推礦車的工人后面走就行了。

我點頭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往回走。

爹和老白走進一片采空區(qū)。那里有一處礦工們的方便處。

爹囑咐老白說，老白，別太往里走，里面有瓦斯！

老白鼻子一哼，說，有屁！看我給你放個屁！他褪下褲子……

你這比瓦斯還毒哩！爹捏住鼻子，蹲在了遠處。

老白用礦燈照住爹的屁股，說，小鄭，你又不姓白，屁股怎么這么白？

爹用手捂住屁股，說，你媳婦的更白！

我上完這個班，就和她一塊兒回去。老白說。我回去做點兒小買賣，只要能養(yǎng)家糊口就行。

爹說，你這人沒出息，離不開女人。

你懂啥？老白說，女人就是好！

嘿嘿！爹笑。

光知道嘿嘿，也不知道著急。老白收回礦燈，朝采空區(qū)內(nèi)照。

老白的礦燈朝采空區(qū)內(nèi)四處亂照。照著照著，他照見一塊兒煤。

那塊兒煤躺在那里已經(jīng)很久了，像個人頭，在礦燈的照射下泛著幽幽的黑光。它一直躺在采空區(qū)內(nèi)，孤零零的，有些寂寞，沒有人知道他在等人。等老白。

里面有塊煤哩！老白說。他用礦燈照住那塊煤，說，是塊煤精！

爹正憋氣運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我去把它抱出來！老白忽然提起褲子，朝那塊煤精走去。

爹說，行啊老白，這下你可發(fā)財了，抱回老家去準能賣個大錢！

爹的話音未落，就聽里面咕咚一聲。他還低著頭，說，老白你聽，里面還有動靜哩！

老白沒有回聲。

爹用礦燈往采空區(qū)內(nèi)照。他照見老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白！爹一驚，忙提起褲子，朝老白跑去。剛跑幾步，驟然站住。

老白中了瓦斯！人一過去，就會倒下。進去一個，倒下一個……

老白的女人走時，爹去送的。爹幫她抱著老白的骨灰盒，骨灰盒里裝著那塊煤精……

五

我順來路往回走，左彎，右轉(zhuǎn)，上坡，下坡，很快到了主巷道。走到巷道岔口，一條黑影一閃，從腳下躥了過去，我哎喲一聲驚叫，摔倒在地，頭重重撞在墻壁上。我踉蹌著身子，頭暈眼花，迷迷糊糊看見一只大老鼠拖著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咬著大老鼠的尾巴，順著道軌往外跑。我朝掘進區(qū)巷道看了一眼，爹就在那里面……

我朦朦朧朧看見有團霧，不是霧，是團黑云，飄飄悠悠從掘進區(qū)巷道里飛過來。它飛到我近前，停了一下，在我臉前畫了個圈兒，然后朝外飛去。我看見這塊黑云所到之處，一道道白光往它身上鉆。它會吸光！就連主巷道的防爆燈也被它吸滅了！剛才是亮著的，一下子都全滅了！

我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使勁睜大兩眼，巷道里一片黑暗！井下停電了？

我頭都大了！后背發(fā)麻，兩腿打顫，磕磕絆絆走幾步，又摔倒了，也不覺疼，趕緊爬起接著走，不是走，跑，跺著碎步，小跑。不敢跑快，怕被腳下枕木絆倒。也不敢睜眼，啥都看不見，合上眼反而感覺更安全。我兩手朝前伸著，原地踏步般跺著碎步。跑著跑著，我聽到前面好像也有人在跑，咕咚咕咚，跟我一樣的動靜。

我忙睜眼，前面有個光點！像熒火蟲一樣若隱若現(xiàn)！我盯著那個光點加快步子追趕?？墒俏遗芏嗫欤芏嗫?。那個光點始終在我前面，引著我一直跑出主巷道，跑到了斜井通風(fēng)巷。到了這里，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實了。

仰頭往上看，通風(fēng)口那盞防爆燈晃來晃去忽明忽暗。井上有電。因為爬坡，我慢下來了，前面那人也慢了下來。熒火蟲一樣的光點在他身上若即若離，隨著他往上走，離通風(fēng)口越來越近，那光點漸漸變淡，變大，變白。哦，原來是他屁股后面的礦燈盒子漏硫酸，把他的褲子燒了個洞，那個洞圓圓白白的，像個煮熟的剝皮雞蛋。

我跟在他后面，一邊往上爬，一邊在心里笑。

他的屁股怎么那么白！

他的屁股怎么會發(fā)光？

他爬出了斜井。他在通風(fēng)口蹲下，伸手朝地上劃拉了幾下，扒出一個小鐵皮盒子，從里面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又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根劃著，用兩手捧住，小心翼翼湊到臉前，火柴的光亮把他那張粗糙的臉映成了古銅色，只那么一閃，他嘴上多了一個紅點，紅點一亮，鼻腔里噴出兩道白煙，把捏在手里的火柴噴滅了……

爹！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爹。

爹驚得一下跳起來，怎么是你？

我說，怎么是你？

爹說，我礦燈沒電了。

我說，你電池漏硫酸！

爹說，你下井干啥去了？

我說，我不當井口工了，我想多掙……

沒等我說完，爹揚手朝我打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接著一把把我摟進了懷里。他兩手緊緊地抱住我，放聲哭了：你這孩子怎么就是不聽話呢！

六

本報黑山八月八日電：今天，黑山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官方網(wǎng)站發(fā)布消息稱，二○○八年八月八日一時左右，黑山市茨溝煤礦發(fā)生瓦斯爆炸事故。事故發(fā)生后，黑山市迅速調(diào)集全市礦山救援力量，火速趕赴事發(fā)現(xiàn)場，并立即成立市、縣聯(lián)合搶險救援指揮部，開展搶險救援工作。據(jù)事故搶險救援指揮部介紹，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事故發(fā)生當晚，共有四十六名礦工在井下作業(yè)。截至八月八日二十點，茨溝煤礦瓦斯爆炸事故已造成四十四人死亡（其中四十一人為井下遇難，三人為送往醫(yī)院途中死亡），唯有一對父子二人因礦燈損壞提前上井幸免于難。

孔 鳴：1969年生于山東新泰。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山東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滿族文學(xué)》《短篇小說》《時代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曾獲省市文學(xué)獎。出版《躁動》《金孩子》《誰偷走了你的快樂》《人生四個存折》等圖書12部。歷任《老年體育》《武魂》《搏擊》等雜志主編。1994年入讀北師大作家班?，F(xiàn)居北京，任《新老年》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