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作者通過獨特的審美角度,滿懷悲憫的情懷,對人物的感受上,描寫團圓媳婦的生活悲劇。團圓媳婦是老胡家的小童養(yǎng)媳,剛到老胡家時,引來一大群的人來看,而“我”也對她的出現(xiàn)充滿好奇。等到看見了,不是什么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時,那種興趣就沒有了。眾人都覺得團圓媳婦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這是她的婆婆要狠狠地管教她的原因。于是乎就出現(xiàn)后面一系列荒唐的行為。
一個活潑健康的小姑娘,僅僅因為她成天樂呵呵的,太過大方,不懂“規(guī)矩”,不符合大家習(xí)慣的看法和要求,最終被折磨致死,正如作者所言“女性的天空是低的”。作者在此嚴(yán)厲地抨擊和鞭撻了小城人的麻木、愚昧、殘忍,她們是善良的,但又是落后殘忍的,形成了集體的無意識主義,這是國民的劣根性。
(特約教師:福建省泉州市泉港五中 劉江平)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老廚子今天特別忙,手里端著一盤黃瓜菜往屋里走,因為跟我指手劃腳地一講話,差一點沒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黃瓜絲打翻了。
我一走進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面,桌子上邊的飯菜都擺好了,卻沒有人吃,母親和父親都沒有來吃飯,有二伯也沒有來吃飯。祖父一看見我,祖父就問我:“那團圓媳婦好不好?”大概祖父以為我是去看團圓媳婦回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邊吃天星星來的。
祖父說:“你媽他們都去看團圓媳婦去了,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弊娓刚f著就招呼老廚子,讓他把黃瓜菜快點拿來。醋拌黃瓜絲,上邊澆著辣椒油,紅的紅,綠的綠,一定是那老廚子又重切了一盤的,那盤我眼看著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黃瓜菜也來了,祖父說:“快吃吧,吃了飯好看團圓媳婦去?!?/p>
老廚子站在旁邊,用圍裙在擦著他滿臉的汗珠,他每一說話就眨巴眼睛,從嘴里往外噴著唾沫星。他說:“那看團圓媳婦的人才多呢!糧米鋪的二老婆,帶著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楊家也來了不少的人,都是從墻頭上跳過來的?!?/p>
他說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見的。經(jīng)他這一喧惑,我說:“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弊娓敢欢ㄗ屛页燥?,他說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我從來沒有看過團圓媳婦,我以為團圓媳婦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覺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著急也越覺得是非特別好看不可。不然,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為什么母親也不回來吃飯呢?越想越著急,一定是很好的節(jié)目都看過。若現(xiàn)在就去,還多少看得見一點,若再去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我就催促著祖父。
“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p>
那老廚子還在旁邊亂講亂說,祖父間或問他一兩句。我看那老廚子打擾祖父吃飯,我就不讓那老廚子說話。那老廚子不聽,還是笑嘻嘻地說。我就下地把老廚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還沒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來了,她說她的公雞總是往我這邊跑,她是來捉公雞的。公雞已經(jīng)捉到了,她還不走,她還扒著玻璃窗子跟祖父講話,她說:“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過來,你老爺子還沒去看看嗎?那看的人才多呢,我還沒去呢,吃了飯就去。”祖父也說吃了飯就去,可是祖父的飯總也吃不完。一會要點辣椒油,一會要點咸鹽面的。我看不但我著急,就是那老廚子也急得不得了了。頭上直冒著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飯碗,連點一袋煙我也不讓他點,拉著他就往西南墻角那邊走。一邊走,一邊心里后悔,眼看著一些看熱鬧的人都回來了。為什么一定要等祖父呢?不會一個人早就跑著來嗎?等真的進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母親,周三奶奶,還有些個不認(rèn)的人,都在那里,與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么好看的,團圓媳婦在哪兒?我也看不見,經(jīng)人家指指點點的,我才看見了。不是什么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我一看就沒有興趣了,拉著爺爺就向外邊走,說:“爺爺回家吧?!?/p>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來倒洗臉?biāo)臅r候,我看見她了。她的頭發(fā)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么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院子里的人,看過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之后,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不過都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周三奶奶說:“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楊老太太說:“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p>
周三奶奶又說:“喲喲!我可沒見過,別說還是一個團圓媳婦,就說一進門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頭兩天看看人家的臉色。喲喲!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幾歲啦?”
“聽說十四歲么!”
“十四歲會長得那么高,一定是瞞歲數(shù)?!?/p>
“可別說呀!也有早長的?!?/p>
“可是他們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輩,就三鋪小炕……”這是楊老太太扒在墻頭上和周三奶奶講的。至于我家里,母親也說那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老廚子說:“沒見過,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地轉(zhuǎn)?!?/p>
有二伯說:“介(這)年頭是啥年頭呢,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說,我問祖父:“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祖父說:“怪好的?!?/p>
于是我也覺得怪好的。
她天天牽馬到井邊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么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十二歲?!蔽艺f不對?!澳闶臍q的,人家都說你十四歲。”
她說:“他們看我長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蔽也恢溃瑸槭裁撮L得高還讓人家笑話,我問她:“你到我們草棵子里去玩好吧!”她說:“我不去,他們不讓。”
過了沒有幾天,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特別厲害,那叫聲無管多遠都可以聽得見的。鄰居左右因此又都議論起來,說早就該打的,哪有那樣的團圓媳婦一點也不害羞,坐到那兒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fēng)快。她的婆婆在井邊上飲馬,和周三奶奶說:“給她一個下馬威。你聽著吧,我回去我還得打她呢,這小團圓媳婦才厲害呢!沒見過,你擰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說她回家。”
從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叫。后來越打越厲害了,不分晝夜,我睡到半夜醒來和祖父念詩的時候,念著念著就聽西南角上哭叫起來了。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覺曉”的時候,那西南角上的哭聲又來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