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那棟承載著我年少記憶的老屋,從未走進過我的夢,也在漸漸淡出我的記憶。想起它,感覺自己像是走進某個熟悉又陌生的老電影。
印象最深的是外婆的房間以及房間里那張雕花的老床。老床非常陳舊,暗褐的顏色,在歲月里模糊了輪廓的龍鳳雕花圖案,永遠掛著一頂灰藍色的有點臟舊的蚊帳。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和外婆睡在那個房間的那張床上,后來床的旁邊放了張竹床,先后住進了二妹、三妹。
記憶像一個偏執(zhí)的導演。那些與老屋共存的年少的時光,仿佛夏天只在夜晚盛開。像煤油燈的火光,帶著執(zhí)拗的暖色調(diào),又像不歇的蟬鳴,躁動又迷茫。
記憶里,外婆是與母親同時存在的。母親是鄉(xiāng)里的接生員。很多個深夜,我的夢總是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驚醒,在漆黑的夜里如野獸襲來。我聽到母親跟著待產(chǎn)的家屬們摸黑出去,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后,四周靜得仿佛死去。我伸手過去摟著外婆,在她溫暖的懷抱與熟悉的氣息里安然熟睡。
自打記事開始,我外婆便是一個老太太模樣,總是穿一身潔凈的藍布衣裳,光亮的頭發(fā)上罩著一個樣式古舊的發(fā)簪。一只白玉鐲子像長在她的手腕上,安靜而溫潤。小的時候,我總覺得外婆有些像書上的女子。
老屋的夏夜總與月亮有關。那些月色溶溶的夜晚,院子里一片靜好。外婆坐在我們的竹床邊,一邊用蒲扇為我們扇風,一邊給我們念著歌謠:“月光光,照四方,照得姐兒洗衣裳,洗得白,曬得香,打發(fā)哥哥上學堂……”我望著月亮出神,心想,為什么姐兒就要洗衣裳,而哥哥卻能上學堂呢?然而,我并沒有與這個問題糾纏太久,外婆的蒲扇似乎有著某種魔力,一切聲響慢慢變得遙遠而模糊,我們打了一個哈欠,睡意便漫了過來。夜深了,外婆幫我們一個個蓋上單被,等到凌晨有了露水,外婆和母親便將我們的竹床抬回里屋。
老屋廳堂屋頂上的兩片明瓦像一雙眼睛,嵌在我的記憶里。母親不忍把我們從竹床上叫醒,我卻每次都會在抬竹床的搖晃中微微醒來,一睜眼,便看到了廳堂頂上的那兩片明瓦。在漆黑的深夜,它亮得那么詭異,像一雙神魔的眼睛。我總是在它的注視下惶然閉上眼睛,卻又一次次勇敢地與它對視,久久無法入睡。我相信那雙眼睛具備著某種不可知的力量,這種力量能洞穿這個世界,也能洞穿我年少的心。
外婆的房間有個小小的窗戶,兩塊玻璃被風雨侵毀,很久未能修復。有一次,我回家后點亮煤油燈繼續(xù)寫作業(yè),寫了很久,窗外下起了雨。我習慣地望向窗外,卻在破玻璃后面看到了一張男孩的臉。男孩臉上有條淺淺的疤痕,在那個雨夜的玻璃窗后顯得觸目驚心,像一條要爬進窗戶的蜈蚣。那張青澀的臉在我的驚叫中倉皇消失,但以后也再沒有出現(xiàn)。
那是一個鄰班男孩,在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后,便總在每一個晚自習后默默地遠遠跟在我的身后送我回家。我對那男孩并不反感,也從未喜歡。他年少的臉一直鑲嵌在那個雨夜的玻璃窗外,那雙驚慌失措的眼睛,小鹿一般闖入我記憶的森林,倔強又突兀,搖撼著我萌動的青春。
老屋的院前有一口壓水井。打井的那天是中秋之夜,我記得特別清楚。父親、洪伯伯,還有姨父,打著赤膊,一人一句吆喝,汗水在他們身體上流淌。月光下的父親那么年輕,聲音洪亮,神情張揚,揮動的臂膀充滿著力量。那時的父親像天上的月亮,熠熠發(fā)光。在月亮最圓的時候,一股清泉從我家院子里噴射而出,我跳起來歡呼。從那以后,我告別了從別人家提水的歷史,每天傍晚,我用自家院子的壓水機壓水,傍晚的天空像一張神秘的畫布,我一邊壓水,一邊在上面作畫。我畫上晚霞,又畫上幾只小鳥,我還想把自己畫進去,但我總是想不出要把自己畫成什么樣子。父親總是在那個時候從田畈上回來,我遠遠地便能聽出他的腳步聲,然后看見他從巷子里拐進來,戴著草帽,手里提著一些從菜園里摘的蔬菜瓜果。我更加賣力地壓水,然而,他好像并沒有看見,只是接過我的桶,開始往院子的地上澆水。水在父親面前劃出一道道拋物線,然后,被滾燙的水泥地大口吞噬,消失不見了。我默默地站在旁邊看著父親,總覺得那些水白白地倒在地上特別可惜。
那一年,母親用外婆的金戒指向景德鎮(zhèn)的姨娘換來一臺半新的黑白電視機。那好像是村里的第一臺電視機。那個模樣并不特別的黑色方匣子,像個充滿玄機的寶物,我對它的神奇無比費解。天色未暗,父親便早早搬出家里的小方桌,把電視擺到老屋的院子中央。遠近的鄰居便各自搬著凳子陸陸續(xù)續(xù)到我家院子里看電視。電視劇一開演,院子里黑壓壓全是人。那個鬧烘烘的場面,有著一種莫名的安靜的溫暖,微風拂來,院前的柚子樹便在整個院子里飄香。父親穿著一件質地良好的灰藍色制服襯衣,微笑著和大家一一打招呼,不時分根煙,一副客氣、謙遜的文化人樣子。在不用上晚自習的周末,我總是早早地搬個小椅子坐在電視機前的正中央,心里有種莫名的激動,不知道是因為電視里的情節(jié),還是別的什么?
那年初夏,我的虛榮與愛美之心伴隨著我的青春痘瘋長。我為同學潔的一件漂亮的格子裙日思夜想,我偷偷躲在房間里學著鄰居姐姐用燃后的火柴桿對鏡描眉,我迷上了好朋友霞家里一瓶芳香的洗發(fā)水。霞說那瓶洗發(fā)水是在街上的百貨店買的,我在她家打開看過,里面是一種烏黑稠濃的液體,有著特別濃郁好聞的香味。霞用過那種洗發(fā)水后,頭發(fā)柔順發(fā)亮,仿佛整個人都散發(fā)出清香,帶有了某種城里人的氣質,我又開始為那瓶洗發(fā)水魂牽夢縈。我煽動了妹妹,與我一起到母親那里求了又求,母親終是心軟,用整整7塊錢去百貨店買下了那瓶昂貴的洗發(fā)水。
那個晚上我把洗發(fā)水放在枕邊,做了一整夜香噴噴的夢,我夢見老屋上的明瓦變成一面鏡子,鏡子里的我像個城市女孩那樣穿著美麗的格子裙,烏黑的頭發(fā)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我們一直睡到了父親從田畈上干活回家。我永遠記得那個夏天的早晨。我們從父親的怒罵聲中驚醒,我們的過于享樂激怒了從小在苦日子里泡大的樸素節(jié)儉的父親,父親厲聲斥責我們不僅好吃懶做,還攀比享樂,他在怒火中隨手拿起那瓶洗發(fā)水,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來不及搶救,甚至來不及反應,我那瓶來不及開啟的洗發(fā)水,連同我年少的萌動的愛美之心,頃刻碎成一地。我倔強地站在那里,恨恨地望著父親。那濺得滿地的芳香液體,很長一段時間成了我與父親之間深深的溝壑。那份芳香與破碎,成了老屋最后的定格。
1994年,我考入了省城的中專,與老屋作別。1998年,父親把老屋拆除,在原地蓋起了新樓。老屋,以及那夢一般、謎一般的少年時光,那些與老屋有關的記憶,漸漸被歲月覆蓋。我在越來越深的世間行走,不悲不喜,直至中年。
我有時候想起老屋,想起那個倚在老屋門前看天的少女,心里悵然又溫暖。
(摘自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2018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