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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7-04 11:38:58董立勃
    西部 2018年3期
    關鍵詞:小樓小強村長

    董立勃

    我已經(jīng)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在我身上不可能再有讓你感興趣的故事發(fā)生了。盡管我的身體并沒有那么糟(只是血壓和血糖有點高),還可以每天出門走一走,想吃點什么還可以一個人下廚房做,但我知道,穿著黑色長袍的死神,已經(jīng)和我肩并肩地在路上走了,稍稍不留神,讓它不高興了,它就會馬上讓我躺倒在地閉上眼睛。

    我是誰,你當然不會知道,因為你連我居住的這個村子都不知道,怎么又能知道村子里的人呢。這個村子是個很小的村子,就算我告訴你它叫青良村,你也是記不住的(雖然它很美麗,位于遼闊富饒的新疆腹地,緊靠著一條著名的雪水河)。

    如果你萬一有個什么偶然的機會來到了這個村子,想打聽我是很容易的。因為我不但是生于此長于此的老人,還在這村子里當了二十年的村長(村子里目前的任何一個成年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陳樹德。

    青良村是清朝建立起來的,左宗棠把阿古柏叛亂平定以后,就有大批的內地人移民到了新疆。其中從陜西和甘肅來的農(nóng)戶最多。我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就是從河西走廊上一個叫武威的地方來的。到一九六零年我二十歲時,青良村已經(jīng)有了二百多戶人家,近千口子男女老少。

    我給你說這些事,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要給你講一個村子的變遷史(雖然它已生存于世近二百年,不乏驚心動魄的事跡。并且,在進入了新世紀以后,又有了脫胎換骨的發(fā)展,每一家都脫離了吃不飽穿不暖的困境,過上了據(jù)說是叫小康的日子)。

    我其實真正想給你說的,是另外一個事。

    這是個什么事呢,說起來有些話長,如果你恰好有空閑,又保持著對老者恰當?shù)淖鹬兀敲次蚁M隳苣椭宰?,把我要說的這個事聽完。它可能對你的升官發(fā)財提供不了什么幫助,也不會增加你多少見識和智慧,但至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這件事像是一種病藏在我的身體里,以為時間會把它慢慢治愈,卻不曾料到隨著年紀的增加,它像個腫瘤一樣也在擴大。尤其是半年前高血壓發(fā)作,讓我暈倒在衛(wèi)生間,醒了以后馬上意識到再不去做這件事,很有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當然,不去做這件事,不會有人來找我的麻煩,也不會受到任何批評指責,更不會使我的名聲受到損失。我的名聲一直很好,在村長的位置上我從不以權謀私,從不欺男霸女,大家都說我是個難得的村干部。

    可是,不去做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在我從現(xiàn)在起到死的那一天,將會承受什么樣的折磨。并且很有可能在死的時候會閉不上雙目。我雖然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是個村干部,可還是相信有來世有報應的說法。這一輩子遇到太多的事情,讓人無法不相信。一些事,該你做的,你不去做,那么就算你到了天上,到了另一個世界,你也是逃不掉的,受到的懲罰可能還會加倍(甚至還會連累兒孫)。

    賣了這么多的關子,該告訴你這是一件什么事了。不然的話,你就會掉頭離開不再理會我了。

    這件事,其實是件很普通的事,我敢說,幾乎是每個人都干過。這件事就是在清明節(jié)去一個墓地給一個人掃墓。

    可能你一聽我這么說,會有些不高興,覺得我是戲弄你。你花費了寶貴的時間,聽我嘮叨,想聽到的可不是這樣一件事。清明節(jié)已經(jīng)成了中國人的節(jié)日,國家還會放假讓你去掃墓。沒有人會把這件事當個事來說的。

    你說的沒有錯,從懂事起,我也是年年清明都去掃墓。先是爺爺奶奶的墓,后來是父親母親的墓,去年又多了一個妻子的墓??晌乙o你說的這個要掃的墓,是一個和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人,重要的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他埋在了哪一塊墓地。

    我也知道,在這個已經(jīng)全球化的發(fā)達社會里,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就行。

    對,勇氣。二十年來,我一直在努力,但總是不能獲得足夠的勇氣,所以直到今年的春天,我還沒有去做這件事。馬上就要到清明節(jié)了,我不想再拖到明年了。

    什么,你說你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磥?,你對這件事有點好奇了。好吧,讓我來告訴你吧。你要知道,在這以前,我下面說的話中,其中有些東西,我從來沒有給別人說過(甚至給我的孩子都沒有說過)。

    要把這件事說明白,我不能不從一九六零年說起。

    那一年,我二十歲,剛結婚了不久,妻子就懷孕了??扇嗣窆绲纳a(chǎn)隊,沒有能力提供一個孕婦需要的營養(yǎng),我只好跑到雪水河里去捉魚。

    河里的魚無法用手可以捉到,我把縫衣服的針用油燈的燈火燒紅了,用鉗子彎成了鉤。再從土里挖出蚯蚓當誘餌。

    不知是河里的魚太少,還是我的技術不行,站在河邊好長時間了,還沒有釣上一條魚來。就在我有些惱火時,看到順著河邊走過來一個男人。

    他面黃肌瘦,穿得破爛不堪,身后還跟了一個骯臟的女人,女人的懷里抱著一個嬰兒。

    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一點兒也不驚訝。這兩年,不斷有從內地來的人,跑到這里來討飯。我們過得也不富裕,可比起來,人少地多的優(yōu)勢,還是讓我們能夠有飯吃。

    看我一直沒有釣上魚來,他說水流得太急,魚不咬鉤,要撒網(wǎng)才行。

    我說沒有網(wǎng),就算是有網(wǎng),我也不會撒。

    他說,他老婆會織網(wǎng),他會撒網(wǎng)。只要管他們吃飯,不要工錢,他保證可以幫我捕到好多條魚。

    他說話帶明顯的南方口音,看著他哀求的眼神和可憐的樣子,當然還想到了我急需營養(yǎng)補充的妻子。我就把他們帶回了家。給了他們飯吃。還把一間裝雜物的小房子騰出來,讓他們住了下來。

    這個男人叫馮雙才,和我同年生,但比我小二個月。他喊我樹德哥,起初聽著有點別扭,聽上幾次也就順耳了。

    用了二天時間,他老婆邊哄孩子邊把魚網(wǎng)織了出來。拿著織好的魚網(wǎng),我們一起來到了雪水河邊,他教會了我撒網(wǎng)。每一網(wǎng)撒下去,都不會空。那一天,我們撈了一大桶魚?;氐郊抑罅艘淮箦?,老婆吃得摸著鼓起的肚皮說,太好吃了。我說,有了這張網(wǎng),你以后可以經(jīng)常吃魚了。

    按說,我有了魚網(wǎng),也會用魚網(wǎng)捕魚了,可以讓馮雙才走了。可我沒有讓他走,不是我要留他。是他主動提出來的。他說,我給你做一個吃飯的方桌吧。

    也是窮,家里空空的,沒有啥家具。吃飯沒有桌子,圍著鍋臺吃。很想有一個方桌。他要給做,就讓他做了。

    很快,方桌做好了??催^別人家的,比起來,似乎更好些。我說,你手藝不錯呀。馮雙才說,跟師傅學過。樹德哥,求你幫個忙,看能不能讓我留下來,在村子里當個社員,我真的不想再四處討飯了。

    我一個小青年,要留一個人落戶,真沒有這個能力??晌业母赣H,是村長還是支部書記。我?guī)еヒ娏烁赣H。給父親說了他的能耐。父親說,生產(chǎn)隊正缺木匠。

    青良村的住戶,追到三代以后,全是移民。不排外。加上地大人少,多幾戶人家,不影響什么。這些年,年年有跑來的。來了以后,就不走了。生產(chǎn)隊出個證明,到公社,就把戶口落了。

    因為有我,又因為有我爹,馮雙才一家變成了青良村的社員,就在離我家二十米的地方,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

    房子是我喊了幾個伙伴和他一塊蓋起來的。新疆雨水少,氣候干燥。用摻上麥草的泥巴壘起的墻,許多年也不會倒。這樣的土房子看起來不好看,可一樣能遮風擋雨躲暑避寒。

    搬進新房子時,拿著剛辦好的戶口本,馮雙才流著眼淚對我說,你救了我。

    被人這樣感激,還是頭一次。很愉悅。似乎一下子自己有些了不起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很自然的,我和馮雙才就成了村子里關系最親密的兄弟。老婆和孩子們也不分你我了,趕上這家飯做好了,就在這家吃,趕上那家飯做好了,就在那家吃。有時在誰家玩晚了,干脆不走了,擠在一個床上睡了。也是挺有意思的,他的頭一個孩子是兒子,我的也是。他的老二是個女兒,我的也是。并且全都是同歲。

    也許是為了報答我,幾年里,他就讓我的家里,擺上了大大小小十幾件木家具。不但是我家,還有我父親家,也是一樣。什么衣柜,床頭柜,斗柜,還有板凳和椅子,只要日常用得著的,全都有了。

    不光是給我家做家具。村子里別的人找他幫忙,他也是有求必應??梢哉f,到了七十年代中期,二百多戶人家里,家家都有馮雙才打制的家具(每個新結婚的人家里,都會擺著一個他做的大衣柜)。

    沒有工錢,全是白做。頂多過意不去了,送一瓶子酒一只雞兩條魚,或者一籃子雞蛋一筐子青菜。拿到這些東西,也不會一家人關起門來吃。總是會把我喊去,還有我的老婆孩子,說是打牙祭。我邊吃邊說,行啊,比我家的生活水平還高呀。他一聽,趕忙說,還不是要托你的福呀。

    南方人不粗壯,看起來弱,但干起事來,比我們這些人高馬大的西北人還厲害。村子里辦了個小學校,買不起課桌,用泥巴堆成土臺讓孩子用。馮雙才看到了以后,沒有讓我爹安排,自己干了起來。不分白天黑夜,在木工棚里忙,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做出了三十個課桌,讓孩子們不用再趴在土臺上讀書寫字。

    為這事,全村人都說馮雙才好。他聽了,對我說:老家來信了,有人浮腫了,有人餓死了,我要是不來新疆,這會兒不知是什么樣子,青良村不留我,沒準我一家也餓死在討飯路上了。要說好,你和青良村才是真好。

    收留馮雙才,對我來說不算個事。對青良村,更不算個事。可馮雙才當了個事,總想著,老在說。在我面前,更不一樣。別的同齡人,湊到一起,互相不服氣,不是吵,就是鬧。只有馮雙才,不管別人說什么,從來不爭,好像沒有一點主見。做起事來,從不說難。樣樣都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似乎天下事,沒有他做不了做不好的。和他一塊干什么,不用擔心,再困難,他也有辦法。有了他以后,和別人就來往少了。兩個人,干什么都在一起,真是比親兄弟還親。

    文革時,說我爹是劉鄧在村子里的代理人,被一群造反派拉扯到公社的露天場去批斗。開始是嘴斗,也叫文斗,斗著斗著,覺得體現(xiàn)不出革命造反派威風,就變成用拳頭和腳斗,也叫武斗。結果,一塊被批斗的二十多個走資派全部都被真的打倒在地了。爹的身體還算強壯,倒下以后,又爬了起來。但有三個人,就再也沒有能起來,直接上了西天。

    父親被嚇壞了,回來后,躺在床上,連著數(shù)天起不來。當再次接到要去參加批斗會的通知時,他流著眼淚讓我想辦法幫他躲過這一劫。

    我是個孝子,這種情況下不可能不救父親。但我一個人辦不了這個事。村子里的其他伙伴,胳膊上也都戴上了紅袖章。找他們幫忙,不但救不了父親,還很有可能讓父親罪加一等。想來想去,這個時候能幫我的也只有馮雙才了。

    當天夜里,村里的人都睡了,我和馮雙才牽了一頭驢,把父親運出了村子,送到了山上的一個洞里藏了起來。然后由我在山上陪著父親,馮雙才負責把吃的東西送上來。有一次看到他送飯上來時,眼睛青腫,臉上有傷,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造反派抓住了他,非要讓他說出我父親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死活不說,結果就成了這個樣子。

    半個多月過去,說中央下通知了,不許再搞武斗了,要搞大聯(lián)合,要全國山河一片紅,我和馮雙才這才把父親從山上弄回了村里。果然沒有什么事了。成立三結合的領導班子,父親還進了大隊的革委會,繼續(xù)當他的村長和支部書記。

    后來和父親說起這個事,一直都后怕。因為父親躲過的那次批斗會上,又有人被武斗搞死了。也是這個事后,父親對馮雙才更好了,把他當兒子一樣,他的木匠鋪成了父親最愛去的地方。

    那時候,沒有煤,更沒有天然氣。在村子里,不管是做飯還是取暖,都要燒柴火。可以說,離開了柴火日子沒法過。家家戶戶門前垛著一座小山似的柴火垛。男人們只要閑下來,就去戈壁灘打柴火。到了冬天,還會拉著爬犁子跑到更遠的沙漠邊上去,挖取結實耐燒的紅柳根和梭梭柴。

    那些年,我和馮雙才不管什么季節(jié),一個月里至少會有兩次一塊去打柴。打柴火是件辛苦的事,但身邊有一個人做伴,說著話干著活,不會覺得那么勞累。

    有一次是夏天,去打柴火,遇到了一群狼,把我倆圍住了。狼的故事,從小聽,知道了狼有多兇。手里雖然提著砍柴的刀,腿肚子還是會打顫。

    和馮雙才握著砍刀背靠著背,面對一群眼睛閃著綠光的餓狼,打算以死相拼。我全身發(fā)抖,馮雙才感覺到了,對我說,別太緊張,我有辦法。趕忙問他,什么辦法?他說,狼怕火。

    脫掉了衣服。都抽煙,帶著火柴。拿出來劃。手老抖,劃不著。馮雙才說,我來。把火柴給他。他劃了幾下,劃著了。衣服變成了火把,一人舉了一個。見到了火,狼群果然害怕了,不圍著我們了,朝四下散去。

    還有一次是冬天,在沙漠邊上,遇到了暴風雪??床灰娞?,也看不見地,瞎子一樣走。走著走著,走錯了方向。雪停了,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走反了,走進了沙漠深處。只能再往回走。雪太深,沒過了膝蓋。每走一步都會大喘氣。

    天快黑了,才走出了沙漠。還要再走十幾公里,才能到家。腿還在,可力氣沒有了。我很粗壯,有猛勁,可耐力不行。一屁股坐下來,動彈不了。馮雙才說,不能坐下,得走,不走,得凍死。我說,不走,會凍死,再走,會累死,反正是個死。馮雙才說,老婆孩子在等著呢,不能死。

    打柴火,都帶著繩子。他把繩子一頭系到他的腰上,一頭系到我的腰上。硬扯生拽,把半死不活的我,拖回到了村子?;氐酱遄永?,我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下地了。他卻倒在了床上,睡了三天,才緩過了勁。

    有些東西,不用問,能感覺到。啥叫生死相依,我體會到了。我說,馮雙才,你想過沒有,三十年后,我們會是什么樣子。馮雙才說,都成了老頭。我說,一塊靠著墻根曬太陽。馮雙才說,一塊抽煙喝茶。我們笑了,心里真高興。

    當時我們三十一歲。林彪剛出了事,都說想不到。這不奇怪,不管是國家的事,還是個人的事,發(fā)生以前,沒有幾個人可以想得到。和馮雙才那么好,那么熟悉,一樣也不會想到,說了這個話后,沒有過多少年,我倆的生活就各有了各的樣子。

    而和馮雙才三十年后的相約,也成了一句空話。不是我們不守約,是有太多想不到。離三十年還有三年時,一個可怕的意外,讓馮雙才提前離世。是的,他死了。怎么死的,你不要去猜,后面我會告訴你?,F(xiàn)在,我只能說,我想干的一件事,就是和他的死密切相關。

    我說這些,你可能會嫌我太啰嗦了。也許這些事對你來說一點意思都沒有??伤鼈儗ξ襾碚f就不一樣了。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這些具體的一件件忘不掉的往事,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事了。

    同樣,我要是不把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講給你,你也不會知道我們鐵一樣的兄弟關系是怎么會發(fā)生變化的,如何讓我在已成朽木對萬事無動于衷時還要內心遭受折磨。

    我和馮雙才關系的變化,非要說出始于某個日子某件事情,是有些困難的。但回過頭去看,基本的脈絡還是依稀可辨的。并且不難看出來,它是如何受到了中國社會政局變革大背景的影響。

    一九七六年,北京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轉折。在青良村,我爹由于年紀的原因不再干村長和村支書了,由我接替了他。這一年,我三十六歲。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十六歲,正在公社上中學。馮雙才什么都和我一樣,除了沒有當村長和村支書以外(他還是村子里的木匠)。

    一九七八年,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青良村土地也開始了包產(chǎn)到戶。我和馮雙才都分到了一樣多的土地。從此不再每天集合下地干活了,不用記工分了,不用三天兩頭開大會,大罵誰不好好干活了,誰偷懶耍滑了。

    生產(chǎn)隊沒有拖拉機了,沒有馬和牛了,也沒有鐵匠鋪和木匠鋪了。作為村長,很多事不用操那么多心了。我明顯不像爹當村長時那么辛勞了??汕嗔即鍏s年年都是大豐收。家家的飯桌上看不到玉米窩窩頭了,吃的全是白面饅頭拉條子。

    馮雙才不當木匠了,帶著二十歲的大兒子像別人一樣種著地,不比別人種得差,也不比別人種的好。知道他有木匠的手藝,有些活還會找他干。只是不能白干了。要談好手工費再干。所以同樣種著地,馮雙才的收入就會比別人多一點。

    到了一九八二年,突然有一天,馮雙才找到我,對我說,他想出去闖一闖。我一聽,問他闖啥呀?現(xiàn)在吃穿不愁,還要再出去討飯呀。他說,光種地,掙不上錢。我說,可以了,想想五六十年代,你就知足了吧。

    我勸他,他不聽,還要拉我一塊出去闖,說我倆一塊干,準能發(fā)大財。我一聽,差一點笑出聲。我說,我不可能跟你去胡闖。我是村長村支書,肩上的擔子重著呢,我不能讓爹和鄉(xiāng)親們對我失望。

    見我不跟他一塊出去,他就說,他要帶小強一塊出去,是不是讓大光也跟他一塊出去。小強是他兒子,大光是我兒子,兩個人同歲,都二十二歲了。

    大光已經(jīng)定了親了,打算明年就給他辦喜事。再說了,我也想讓他跟在我身邊,培養(yǎng)他一下,讓他有一天能接上我的班,繼續(xù)當村長和村支書。主要是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了,有自己的地了,干好了,什么都會有,確實沒有必要再跑出去折騰了。

    看他提出的要求,我一條都沒有答應,馮雙才有些失望。說實話,如果不是改革開放了,國家有了新政策,農(nóng)民要干什么,只要不違犯國法,干部是不能管的,我是不可能讓馮雙才離開村子去亂闖的。

    早說了,馮雙才跟別人不爭,可有主見。我說了不行,他也不聽,還是帶著小強走了。這事讓我不開心,可也沒有太生氣。闖吧,等闖得頭破血流了,再回來就會老實了。

    好了,說到這,不多說了。那個年頭,過后看,確實是機會。膽大的,不一定會發(fā)財??刹荒懘?,肯定發(fā)不了財。

    沒錯,馮雙才發(fā)了財。

    一九八四年他搬回來了一臺彩色電視機,而這個時候,村子里的人連黑白電視機都沒有見過,別說誰家有了。他把電視機擺到院子里,每個晚上都擠滿了人。

    一九八五年,他又開著一輛“波羅乃茨”牌小車子回到村子里。村民中有一半的人,頭一回看到小車子。連著三天,天天都有人跑到他家門口,圍著小車子看來看去。

    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零年間,他先后把電風扇電冰箱洗衣機運進了村子。弄得老婆孩子嫌天熱了,就跑到他家去吹電扇,吃冰鎮(zhèn)西瓜,還把衣服拿去洗。

    怎么發(fā)的財,別人不和道,我知道。馮雙才每次回來都要見我,不光因為我是村長,還因為我們是兄弟。

    他會木匠活兒,先是給人搞裝修。有了些錢后,弄了個裝修隊。接了幾個大活后,又成立了工程公司。一座大樓,從打地基,到竣工,到里外裝修裝飾,全是他干。一個項目,掙個十萬百萬,是平常事。

    都說,人有錢,就會變。只要財大,就會氣粗。可馮雙才一點沒有變。至少,在我面前,不但沒有變,對我說話,比以前更尊重。沒有旁人,喊我樹德哥。當著別人的面,喊我樹德村長,或者樹德支書。

    村官是小官,中國的官里最小的。可在一個村子,是老大。國家好不好,要看國家領導。村子好不好,要看村長支書。

    我沒跟著馮雙才去發(fā)財,可我膽子不小,敢去直接找鄉(xiāng)長、找縣長,要扶貧項目。幾年下來,也干了些大事,把高壓線引進了村,讓自來水通到了各家。

    不點油燈了,不喝澇壩水了,村民們激動死了。在村子里走,老人見了我,和我握手,當面夸我。還有人喊我萬歲,我聽了,趕緊擺手,不讓喊。不是不想聽,是不敢聽。經(jīng)歷過文革,也喊過萬歲,知道萬歲的分量,喊不好會喊出禍。

    馮雙才回到村子,看到這些變化,也跟我說,不跟他出去是正確的。說村民離不開我,我在村子里干的事,比他偉大。

    說偉大,不敢擔,可至少問心無愧了。到了九十年代初,富裕有錢,不能和馮雙才比,但論對村子的貢獻,比他強。村子里實現(xiàn)民主選舉,連著兩屆,大伙兒都還是選我。

    雖然趕不上馮雙才,可我也脫離貧困了。

    不是因為我是村長是支書。沒錯,想撈錢,這個位子上有大把機會。但我繼承了我爹的優(yōu)良品德,不貪污不受賄。我能脫貧,生活水平比別的村民高,主要是馮雙才一直幫我。

    知道我抽煙厲害,每次見我,都會提一個大包,里邊裝滿了煙,全是好煙。從他出去闖蕩后,我再沒有買過煙。

    我倆的關系,類似煙這個事,不值得提。

    前邊說過,我家的家具,沒有花錢買過,全是馮雙才給做的?,F(xiàn)在,我要告訴你,我家的電器,也都不是自己買的,全是馮雙才送的。

    村民送禮,有個原則,超過一百塊錢的,堅決不收??次也灰T雙才說,幫我照顧家,幫我種上百畝地,要花時間,還要花費勞力。我說,這是我該做的。他說,市場經(jīng)濟了,時間就是金錢,勞動了就該獲得報酬。這些東西是你該得的。你如果不要,我就沒法再讓你幫忙了。親兄弟還要明算賬的。咱倆就不算賬了。可正是有你在村子幫我照顧家、種地,我在外邊才能安心干事,才能賺到錢。所以,我掙的錢里本來就有你的一份。這些東西,不是我給你的,而是你該得的勞動報酬。

    聽馮雙才這么說,覺得有道理。就開了門,讓工人把東西搬進屋,再安裝上。這些東西,家里也確實需要。老婆和孩子老問我,什么時候也能用上那些電器。畢竟,過日子,要過得好,需要物質條件保障。村長家,要比一般人家像個樣才行,要不村民會看不起你。連自己的家都搞不好,怎么可能把一個村莊搞好呢。

    馮雙才還買了一臺拖拉機,是國外進口的。輪胎大得兩個人才抬得動??梢岳绲?,可以播種,還可以收割。給了我,讓我用。說兩家的地,我一個人在耕種管理,有了這個拖拉機就不會那么累了。

    確實不累了。開著它,幾百畝地兩天就犁完了。村子里,家里勞力少、勞力弱的,收拾地有困難,來找我,我開著拖拉機就去了。不收錢,給拖拉機把油加上就行了。這個拖拉機,讓許多鄉(xiāng)親脫離了繁重的體力勞動。

    不能不承認,馮雙才富了,沒忘了我,也沒忘了鄉(xiāng)親們。不光是我,一村子人,程度不同地都沾了他的一些光。

    搞工程,需要工人。村子里,一百多人跟著他走了。一戶一個人,全村一半以上的人家,都有出去打工的了。這些人,一年下來,至少也能掙個三四萬。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這些錢可是個大數(shù)字,能讓一家人的生活水平發(fā)生大變化。

    這么一來,村子里的人,說馮雙才好的人越來越多了。不但在私下說,還當著我的面說。說幸虧有了馮雙才,要不掙不了那么多錢。當然,也會跟著說我好。可以前,村民見了我,只說我好,不說別人好。

    說馮雙才好,我也跟著說好。不過,我還會接著說,主要是黨的政策好,不是改革開放,誰都不行。

    這個話,你也能聽出來,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了。我是村長,是支書,黨政一把手,是父母官。他是啥,是個老板,只是有一點錢,還有啥。怎么可以放在一起說,一起比。

    也是從這以后,隨著馮雙才的公司越做越大(說是在烏魯木齊蓋了一座自己的商住樓,光是這座樓,就好幾個億),讓我不舒服的事情就發(fā)生得越來越多了。

    別人說什么做什么,我可以不在乎。但馮雙才和我親如兄弟,和他相關的事情,我不能不在乎。

    在鄉(xiāng)上上中學的孩子回來說,馮雙才的孩子轉學了,從鄉(xiāng)上轉到了縣上的重點中學。他沒有和我商量就干了這個事。

    兩年后,他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去了北京。我的孩子只考上了一個中專,就在不遠的一個地級市讀書。

    這件事我覺得馮雙才做得不像話。我知道,去縣上讀重點,一個學生要交好幾萬的贊助費才能進得去,可他那么有錢,完全可以替我把這個錢交上。

    那么多事他都幫我做,一點也不心疼錢,偏偏這個事他不做了。孩子的前途是多大的事啊。他的孩子成了青良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他是高興壞了。可我呢,卻是一肚子氣。

    過后他給我說,聽他孩子說,我孩子學習不太好考大學希望渺茫,轉到重點中學學習壓力大怕跟不上,還不如不轉,所以就沒有幫著一塊轉學。這叫什么話。孩子想不想是一回事,當父母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馮雙才要是做了,我孩子沒有考上,我不會生氣。但他不做,就是他的錯。

    這個事,我多少有點明白了。什么好朋友親兄弟呀,真的到了關鍵時刻,考慮的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村子里的路一直是土路,晴天塵土飛揚,下雨后遍地泥巴。我和村民都想把土路變成柏油路。

    去政府跑,沒跑成。說政府修路,只能修到縣鎮(zhèn),頂多修到村口。村子里的路,還要村民自己想辦法。

    村民說,找馮雙才呀,他有錢。我去找馮雙才,我的面子,他不敢不給。不過,他附加了一個條件。他說,行,路我來修,不過修好了,路的名字,得用我的。

    這是要村民世世代代記住他呀。我頓時反感了。學雷鋒,做好事,為人民服務,不能圖名。一圖名,就讓人小看了。給他說了這個道理。他卻說,人早晚會死,死了后,能留個名,也算沒白活。

    反感是反感,還不能不接受。路修不出來,村民會罵我沒本事。路的名字叫什么,他們才不在乎。

    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到青良村看看。每條柏油路旁立著的牌子上,都有“雙才”二個字。不同的只是雙才東路、雙才西路、雙才南路、雙才北路的區(qū)別。

    雖然路牌上寫的是雙才路,可村民都知道,馮雙才肯掏這個錢,還是我的面子。

    村民知道修成這條路,我起的作用有多重要。可別的人不知道。縣上領導說青良村有一個村民,發(fā)了財不忘家鄉(xiāng),拿出錢來修路,一拿就拿出了幾百萬,這樣的典型,要大力宣傳表彰。

    這一說,可不得了。來了一群記者,報紙電視臺的全有。沒過幾天,村民們坐在家里,就看到了電視機里,出現(xiàn)了馮雙才的畫面。還有報紙,也登出了馮雙才的照片。

    我當村長當支書,干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苦,還從來沒有這樣被宣傳。他馮雙才就是因為有錢,拿錢干了這點事,就捧到了天上。這是不是有些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還沒處說。見了馮雙才,還不能讓他看出我的不高興。我是村長是支書,不能和村民一般見識,得胸懷寬廣才行。

    再說了,馮雙才現(xiàn)在也不光是有錢了。他直接由縣上點名,成了政協(xié)委員。我一直想當個政協(xié)委員或者是人大代表,卻一直沒有當上。理由是青良村是個小村子,人口太少,沒有名額。

    我跑去問,沒有名額,馮雙才怎么可以當上。人家說,馮雙才情況特殊,是縣上領導指定的,不占鄉(xiāng)上的名額。

    政協(xié)委員可不得了,年年要到縣上開好幾次會,每次開會都是和縣領導坐在一起,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身份完全不同了。

    你說,面對這些事,我心里會是什么滋味。

    不是我心胸狹窄,沒有肚量,這個事?lián)Q了誰,都不可能心平氣和。可馮雙才卻好像對此毫無察覺,仍然還和過去一樣待我。煙和酒還是不用我買,到時候就給我提到了門上。以前他這么做,每一次都讓我有些感動,覺得他真的是太講兄弟情義了。但自從發(fā)生了孩子上學和村路命名的事后,我的想法就發(fā)生了變化。

    還會坐下來和我喝酒聊天,匯報他干的事。有一點不同了,他似乎更關心村里的發(fā)展了。大約是上了電視報紙,又當上了政協(xié)委員,增加了責任感。再三問還有什么事可以讓他干的。有了修路那件事的教訓,我不會輕易再讓他做什么了。修了個路就讓他當上了政協(xié)委員,再讓他干點什么,還指不定會鬧出什么名堂呢。

    我說村子里已經(jīng)很好了,沒有什么可以讓他干的事了。他卻說,我看房子的事是個事,咱們住的房子都是五六十年代蓋的,太差了。我說蓋房子可不是一句話的事,誰不想住在一個又大又好的房子里?他說,我正在想這個事,想好了再給你匯報。不過,最近我想把我的房子重新改造一下。原來打算搬到城里去住的,現(xiàn)在不想了。城里邊人多太吵車多空氣不好,不如村子里。公司的事有小強打理,不用我操那么多心了,我年紀也大了,以后大部分時間會住在村子里,我想和你一起為青良村做更多的事。

    聽他這一說,我馬上想到了他是不是也想當村長了。

    馮雙才搞的工程主要是蓋房子。幾十層的高樓大廈都蓋起來了,要蓋村子里的民房對他來說太容易了。只用了一個月,他就在原先的宅基地上蓋起了一座二層小樓。

    帶著我去參觀他的小樓。和城里人住的房子一樣,有客廳有衛(wèi)生間浴室還有陽臺。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村子里一片低矮的土房子,越發(fā)覺得它們簡陋破舊。這以前我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好的,地基用了石頭和磚,屋頂用了紅瓦??捎辛诉@座小樓對比,它立馬顯得寒酸了。

    他問我怎么樣,我說,這還用問,青良村的人怕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能住上樓。馮雙才對我說,我想讓青良村的人都住上這樣的樓。我說你開什么玩笑,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樣有錢嗎?馮雙才說,其實在村子里蓋一座這樣的小樓,花不了多少錢,十幾萬就能蓋起來。我說,這些年日子好了,許多人家會有一些積蓄,咬咬牙,蓋這樣一座小樓不是沒有可能。可他們還要送孩子上學,還要養(yǎng)老治病,還要吃飯穿衣,都離不開錢,他們不會干的。沒有想到馮雙才說,我想,愿意蓋的,我免費提供水泥和磚頭,你覺得怎么樣?

    修路的教訓不能不汲取。絕對不再給他上報紙上電視的機會。我說這個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我和其他幾個村委會干部商量一下再說。他說,商量什么,你一句話就可以定下來,青良村你說了算。我說,這么大事,我不能不講民主。萬一房子蓋了一半沒有錢往下蓋了,他們會鬧事的。

    看我一時不能把幫村民蓋房子的事定下來,他說,那你就蓋吧,除了水泥磚頭外,我算了一下,再花個六七萬塊錢就行了。我說,我可沒有這么多錢。他說,那我給你。我看了看他,心里動了一下,但嘴上說,這么多錢,白拿怎么行。他又說,那就算我借給你的。我說,那我就給你打個借條。他說,咱們這個關系,用不著的,如果你非要寫,寫一個也行。

    他不知道,那個借字,已經(jīng)讓我生氣了。借條其實是一句氣話,可他居然真的讓我去寫,我真的是忍了忍,沒有罵出口。

    他竟然說出了借錢給我還讓我打借條的話。如果不是我,他會有今天嗎,想想他帶老婆討飯到我面前的樣子,他就是現(xiàn)在給我蓋一座小樓讓我住都不過分。就是給全村每家蓋一座小樓都是應該的。沒有青良村,哪有他的今天。人怎么可以這樣沒有良心呢,都說人一有了錢,就為富不仁了??磥磉€真是這么回事兒。

    我說這些話,決不是想讓他蓋一座小樓讓我住。說老實話,就是真的給我蓋一座,我也不會去住的。我人窮志不短,做事有原則。我說,謝謝你了,我不會讓你幫我蓋房子的,在別的村民沒有住上你這樣的小樓以前,我不會自己先蓋一座住進來的,那樣我會不好意思的。我是村長是支書,在別的方面可以起帶頭作用,但在享受物質生活方面我不會走在前邊的。

    我說話的口氣和臉色讓馮雙才看出了我不高興,他有點不理解地對我說,我真的是為你好,為了青良村好啊。我說,你有錢就行了,不要想著用錢把什么都買來,人活著不能太貪心了。我告訴你吧,只要我在當村長和支書,青良村不會再花你一分錢。我們憑著自己的努力還有黨和政府的關心,早晚也會住上你這樣的小樓。

    我的慷慨激昂,帶給馮雙才一臉的疑惑,他不知道他錯在了什么地方,有些痛苦地看著我??晌业膬刃膮s涌起了一股很久沒有過的快感。

    好了,不說這些了,你的表情說明你對我的話已經(jīng)不耐煩了。你說什么?你想馬上知道馮雙才是怎么死的。行,行,我這就告訴你。

    馮雙才家的小樓是一九九四年蓋起來的。他想在他的幫助下讓村民都蓋起這樣小樓的計劃沒有能實現(xiàn)。主要原因是我的反對。村委會上許多人不理解我為什么反對。我說這是個政治問題,路是馮雙才修的,房子又是馮雙才幫助蓋的,讓村民們感謝誰?感恩誰?別忘了,這個村子是共產(chǎn)黨的,不是馮雙才的。我這么一說,幾個村委都沒有不同意見了。

    這一點后來證明我并沒有說錯?,F(xiàn)在你來青良村看看,家家住的都是小樓,比馮雙才家的那座一點兒也不差。盡管是馮雙才死了以后的十幾年后才夢想成真,但大家因此卻更加熱愛共產(chǎn)黨了。是共產(chǎn)黨的新農(nóng)村建設的政策,各方面給予了有力的補貼才使得村民有能力蓋起了小樓。只是有一部分村民因為年齡和疾病的原因一直到死也沒有能住上。我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去看了馮雙才的小樓,很想有一天也能住上這樣的房子。我答應了他,可他沒有趕上。這個事讓我有些遺憾,如果當時接受了馮雙才的幫助,那么父親就不會帶著失望離開了。

    在拒絕了馮雙才為村民蓋小樓的要求后,接下來的三年里,他還提出了資助青良村考上大學的孩子的想法,我就說青良村每年考上大學的孩子很少,這個資助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他又提出了一個醫(yī)療保障計劃,使得村里人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樣,住院看病可以少掏錢或者不掏錢,解決村民祖祖輩輩看病難的問題。天啊,他居然能想出這個計劃,如果讓村民知道了,不知會用什么方式來慶祝,而他很有可能就會上中央臺的新聞聯(lián)播了。我當然是不會讓他的這個想法變成了現(xiàn)實的。我說,這個事是國家的事,你管不了,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轉眼到了一九九七年。說到一九九七年,別的地方的人,想到的肯定是香港回歸??汕嗔即宓娜?,說到這一年,想到的一定是馮雙才之死。

    七月一日,這個晚上月亮又大又圓。三個犯罪分子潛入了馮雙才的別墅,搶劫了他的財物后,把他和他的老伴給殺了。

    是不是馮雙才的這個死法,讓你有點意外,覺得過于簡單。是的,許多人看來,這不過是樁普通的刑事案件。入室搶劫謀財害命,沒有任何懸念和復雜的過程(三個罪犯很快抓捕歸案,兩個被槍決,一個被判了無期)??蓪ξ襾碚f,對青良村的人來說,卻無法像一陣風一樣,吹過去就沒有了。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和馮雙才還一起喝了酒。我們的兄弟情意雖然因為一些事受到了影響,但如果說要一起喝酒聊天,在青良村我還真的不想和別人坐在一起。

    沒有說村子里的事(自從他的幾個重要請求被我拒絕后,他就識趣地不再輕易跟我說那些和村子發(fā)展相關的事情了)。我們說到了香港,他說他還沒有去過香港,說他很想去。問我想不想去,最好是我們兩個能一塊去。我說村長和支書的工作太忙,還是等退休以后再說吧。他說三年以后我們就六十歲了,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干了,可以好好地四處看一看了,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看看遠處的風景是什么樣的。

    酒是在馮雙才家喝的。他的小樓寬敞還有空調。近兩年喝酒聊天這樣的事,都是他主動安排好了再喊我。我是村長,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辦,怎么可能再去考慮喝酒聊天的事。喝完酒走出來時,他對我說,政協(xié)下個星期開會,村子里有什么事要辦,可以寫成提案帶到會上去。我說,還是看病難的問題。他說知道了。我不知道第二天會發(fā)生什么,要是知道,我一定要再多坐一會兒,和他多說一會兒話。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通過電視看香港回歸的大型晚會,聽到了外面有狗的叫聲(一個村子里的人狗都認識,見了以后不會叫的)。村長的責任感讓我起身走到了門外。

    我看到了三個罪犯(看樣子只是三個普通的年輕男子)走到了馮雙才家門口。以為他們是馮雙才的親戚??煽吹剿麄儧]有敲門,而是直接翻上了院子的墻頭。我這才意識到了他們可能是賊。如果是別人家,我肯定會喊叫了。可看到他們進的是馮雙才家,我就猶豫不決了。

    轉身往屋內走,還在想,這三個賊還挺有眼力,知道這個村子里誰家值得偷。賊不走空,偷了馮雙才家,就不會再偷別人家了。他家富,偷一點偷不窮,不算個什么事。

    回到屋子里,看到晚會已經(jīng)結束了,我關掉電視打算睡覺??珊闷嫘挠肿屛胰滩蛔∽叩搅舜翱?。原先平房時,兩家都能看得見。現(xiàn)在馮雙才家變成了小樓,就更能看得見了。

    先是什么也沒有看到,小樓所有的燈都是黑著的。也就是說,馮雙才夫妻睡著了,沒有發(fā)現(xiàn)有小偷進來了。這樣也好,大不了丟一點財物,不會再發(fā)生別的什么事。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二樓的燈突然亮了,我看到馮雙才穿著睡衣跑到了陽臺上,朝著我站的方向大聲喊了一句,有賊,快來抓賊。

    夜很靜,這喊聲極尖銳響亮??隙ò雮€村子的人都聽見了。

    我繼續(xù)站在窗口看著,心想,馮雙才這么一喊,肯定會把三個賊嚇破了膽,不用別人去抓,早就跑得沒有影子了。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馮雙才剛喊完,他的身后就竄出了一個人,一手握著一把刀,把他拖回了臥室。同時,另一個人把窗簾拉上了。燈跟著也滅了。

    什么都看不見了,也不能再看了,下意識轉過身,抓起了門背后的一把斧子,就要往外跑。可把門拉開一半的時候,我又站了下來。

    賊是圖財?shù)?,我這提著斧子一出現(xiàn),把他們逼急了,他們手中有刀,就難說會發(fā)生什么事了,萬一刀子捅過來……

    我不敢想了,站在半開的門背后,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要不再等等看,看是不是有別的人聽到喊聲能跑出來。要是能有幾個人一塊沖過去,就不用擔心被傷害了。

    等了一會兒,在馮雙才花錢鋪出的柏油路上,除了晃動的月光,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莫非別人都沒有聽到,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不可能(這里的太陽比內地晚落兩個小時,大部分人都會在十二點以后才睡覺)。

    莫非大家聽到了也是想著這個家伙活的太得意了,該有一個什么事來教訓他一下,讓他明白錢太多也是會惹來麻煩的。

    其實這個時候我只要走出門去,大喊一聲,許多人就會從屋子里跑出來,聽從我的指揮。根本不用懼怕三個小蟊賊手中的刀。

    可我放下了斧頭重又站回了窗口,看那個小樓里有什么動靜。我想,如果再一次聽到馮雙才呼救,就不再猶豫,馬上大喊著沖過去。

    就這樣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突然像是有一股寒風掠過了我的身體,讓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后,我驀地意識到我可能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

    我像被電打了一樣,抓起斧子沖了出去,直直沖向了馮雙才的二層小樓。邊沖邊喊了一聲,快,跟我去抓賊。

    喊聲還沒有落地,我就聽到了四周匯集而來的腳步聲(果然是這樣,許多人聽到了喊叫,都準備好了,就在等著我?guī)ь^沖出去)。

    我是帶了這個頭,可這個頭帶得有點晚了。當我和一群村民沖進了馮雙才的小樓里時,沒有看到三個賊。只看到了馮雙才和他老婆倒在血泊中。他們身后是一個打開了門的保險柜。

    我真的只想到賊會偷東西,沒有想到賊會殺人。我想讓馮雙才受點懲罰,但沒有想讓他丟了性命。事實卻是我沒有想到的全都發(fā)生了。

    那個晚上,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改變這件事的結果,我全錯過了(多數(shù)錯過,不算什么,改正來得及。有些錯過,太可怕,只要發(fā)生了,就成了最終的結局)。

    馮雙才夫妻的喪事沒有在村子里辦。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要隆重地舉行一個葬禮??伤膬鹤有妳s把父母在縣城火化了,直接帶著骨灰就去了烏魯木齊。我打聽了,說是小強看了案卷,知道了事情發(fā)生整個過程(罪犯的交待很詳細)后,才決定這么做的。

    小強這么做,我很難受。父母不在了,可地還在,房子還在,家還在。他該回來。看著他長大的,有感情,很想他。想讓他回來,可又怕他回來。有點不敢見他,怕他問。

    以為時間長了,什么都會淡化了,一切都會慢慢消散,化作塵煙。這一點,我想到了,馮雙才也想到了。早就想到了,沒有死以前就想到了。于是,他就做了一件事。有了這件事,不管是我,還是別的人,只要戶口是青良村的,不管現(xiàn)在的人,還是以后的人,都不可能把馮雙才忘了。

    馮雙才死后第十天,來了三個人,說是陽光醫(yī)療健康基金會的。讓我把村民集合起來,聽他們宣布一個重要的事。問他們是什么事?他們說,讓村民看病少花錢,甚至不花錢。我一聽,馬上想到,遇上了騙子。讓他們再說詳細點。他們說,不能對你一個人說,要對全村人說。我說我是村長,可以代表村民。他們說,這是條款規(guī)定的,必須遵守。我說,好吧。心里想,看你有什么花招。

    村民全來了,坐在操揚上。他們說,從即日起,凡戶口屬青良村的,不分男女老幼,生病住院的各種費用,都可憑正規(guī)單據(jù)來我基金會,報銷百分之九十。

    一聽這個話,村民興奮了。沒法不興奮。這些年,農(nóng)村變化大,吃的穿的用的,和城里差別不大。羨慕城里人,想做城里人,在乎的重要一條,就是城里有醫(yī)保。不過,城里人醫(yī)保,報銷才百分之六七十。怎么一下子,他們不但有了醫(yī)保,還可以報銷百分之九十。一百塊錢,只要自己掏十塊錢,這看病還犯什么愁。好事,讓人興奮。不過,太好了,好得過分了,就讓人不相信了。村民中,有人喊起來,騙子,騙子。

    說他們是騙子,他們不生氣,繼續(xù)說,此醫(yī)療保障條款,只對青良村的村民有效。我站了起來,問,這個條款的實施,需要足夠經(jīng)費才行,錢從什么地方來?他們說,這一點請大家放心,此項條款所需要的經(jīng)費,已經(jīng)存入我基金會的帳戶,完全可以保障村民醫(yī)療所需。我又問,怎么可能呢,誰會給那么多錢?我的喊音未落,更多人喊起來,騙子,讓他們滾。

    他們擺擺手說,請大家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三個月前,受一位先生的委托,我們開始操作這件事,十五天前,我們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包括今天向村民宣布,也是約定的。只是有一點變化。這位先生要求,宣布時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只能在他死后可以公布。不過,現(xiàn)在我們可以告訴大家他的名字,因為他已經(jīng)不幸遇難。他就是青良村的村民馮雙才。

    聽到了馮雙才的名字,大家一下子靜下來,互相望著,最后目光落到我身上。我也不知該說什么,但可以肯定了,眼前這三個人不是騙子。還有他們說的話,不可能是謊話。因為我知道這個事。馮雙才是怕被拒絕,就用了這個方式,隱名埋姓。讓基金會出面,就是讓我無法阻攔??伤麤]有想到,他會這么快離開。

    這個事,到這里還不算完。三個人又找到我,看了我身份證后,對我說,馮雙才先生的委托中,關于你有特別安排。你和你的家人,所有醫(yī)療費用,百分之百由我基金會支付。

    一開始,大家不信。有人試了試,拿著看病的發(fā)票,去了那個基金會。真的報了百分之九十。消息傳開,都拿去報,都給報了。不能不信了。這事傳開了,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羨慕死了。小伙子找媳婦,一下子好找了。嫁到青良村,可以報銷藥費,太有福了。

    我和我的家人就不用說了。父親癌癥,花了二十幾萬,我這些年住院看病,也花了好幾萬,全都給報了。算了一下,這些年,通過那個基金會,給村民報銷的藥費上千萬都不止。這個錢是馮雙才的。是他帶著兒子,在外邊闖蕩,搞工程、搞裝修掙下來的?,F(xiàn)在全村人都在花。不知別人花的時候,是啥滋味,反正,我花的時候,就想哭。再想想他的死,除了罵自己、恨自己、怨自己,沒有別的。在這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好人。馮雙才的死,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原來是個小人惡人壞人,是個不可饒恕的罪人。

    近些天,老夢到馮雙才。只要一見到他,他就說,我喊你,你為什么不來救我,我不想死,我想繼續(xù)活著。醒過來,睡不著,就想自己該怎么辦?馮雙才的死,大家都說,誰都不怨,要怨就怨三個賊,太殘暴,太沒人性。要怨就怨馮雙才的命不好。怨他不該露富。別人能這樣說,我不能這樣說。別的村民走在馮雙才花錢鋪出的柏油路上,能心安理得,我不能。別的村民用馮雙才掙的錢看病,可以問心無愧,我做不到。

    知道快要見到他了。有些事再不做,真的就來不及了。我讓大光打聽小強。大光接了我的班,又當上了村長。不是我讓他當?shù)?,是村民們選的。我和爹干得不錯,村民相信大光也會干得不差。大光去打聽,打聽到了。說小強在烏魯木齊,有地址,有電話。

    沒有打電話。坐車,按地址找。真找到了??吹轿?,小強呆住了,我也呆住了。過得真快,他也五十七了(和他爹死時同歲),有白頭發(fā)了。我說我是誰,他想起來了,冷冷的。我知道,他還記住那個事,心里還結著疙瘩。我不管,抱住了他。我說,小強,叔對不起你,讓你爸那么早就走了,別恨你叔,我也快死了,馬上就會見到你爸了,我會當面向他賠罪,讓他原諒我。

    小強喊了一聲叔,說,城里有房子,我爹不住,給我說,不能把你扔下不管,要回去和你一塊干。還給我說,他欠青良村的要還。我說,他修的路,全村的人都在走,還有,全村的人,都在花他的錢看病。小強說,爹給我說過,就算他死了,那個醫(yī)療保障的錢要繼續(xù)給。讓鄉(xiāng)親們放心,那個錢一直會有。我說,小強,求你個事,你爹的墓地在哪兒,讓我去看看。小強說,我?guī)闳ァ?/p>

    路上,我問小強,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恨青良村?小強說,三個賊說,聽到我父親喊叫,他們準備跑,但沒有看到有人來,他們就沒有再跑。我說,怨我,你該恨我,怎么恨都不為過。小強說,可爹在夢里,一次次地告訴我,讓我別恨你,別恨青良村的人。

    在烏魯木齊燕兒窩,看到了馮雙才的墓碑。我跪下了,說,兄弟,我對不起你,我們全村人都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原諒青良村。說完了這句話,我站了起來,一下子,身子輕了許多。

    回到家,我對大光說,找個人來寫村史,把你雙才叔寫進去。還有,那個小樓,別再荒著了,收拾好了,弄成紀念館,讓全村人去看。請小強回來住,我去請,還有他的弟弟妹妹,都請回來。他們生長在青良村,永遠是青良村的人。

    我在村口喊了一聲,說馮雙才的孩子要回來了。一百多個老頭站了出來,跟著我,在馮雙才的莊園里干了三天,把它變成了一個花園。我去請的。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十個老頭,非要跟我一塊去。

    三個孩子都回來了。那天,全村人都出來了,站在路兩邊,從村口站到了村委會(多大的領導到青良村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待遇)。整整一個月,青良村像過節(jié),熱鬧得不行。三個孩子沒有自己做過飯。排了一個表,挨家挨戶請著吃。沒有排上的,不愿意,找我,找大光提意見。

    這天晚上,月亮還是一樣好。站在小樓上,看另一座小樓。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晚上。還是同一件事,終于敢把頭抬起,面對馮雙才了。我看到馮雙才朝我走過來,笑著對我說,好久不見你,真的很想你啊。我說,是我不好,本來我們是可以一起慢慢變老,一道度過晚年的,可我一時被惡念迷了心竅,鑄成了一個人生大錯,讓你早早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對不起你……

    責任編輯:孫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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