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丹
目前,全國擁有獨立建制的魯迅博物(紀念)館共有4家,分別是北京魯迅博物館、上海魯迅紀念館、紹興魯迅紀念館和廣州魯迅紀念館。多年來,全國魯迅館的基本陳列大多以魯迅生平作為陳列主題,按照單線的“線性-因果”敘事模式來展示魯迅的一生,展覽內(nèi)容趨同化嚴重,而且這種把復雜世界單一化的線性敘事結構也越來越不能滿足觀眾對求知與審美的需求,魯迅博物(紀念)館需要新的策展思路與敘事方式,帶給觀眾新的感受與體驗。這是擺在博物館人面前的新挑戰(zhàn),也是廣州魯迅紀念館在基本陳列的換陳工作開始之初就要明確面對的問題。
展覽主題的定位是陳列展覽的首要問題,主題定位準了,展覽的內(nèi)容與格局就凸顯出來了,陳列的基調也就確定了。2008年,上海魯迅紀念館首先對傳統(tǒng)的魯迅生平展模式發(fā)出挑戰(zhàn),在更新后的基本陳列當中,把魯迅定位為“人之子”,從而把魯迅的“立人”思想作為陳列主題,從展現(xiàn)“人之子的風采”的角度凸顯魯迅文學、思想之偉大。這樣的嘗試打破固有思路,無疑是有風險的,但創(chuàng)新精神值得借鑒,這也為廣州魯迅紀念館基本陳列主題的確定提供了有益參考。
最終,廣州魯迅紀念館把展覽主題定位為“魯迅與廣東”,力求立足廣東,重點展示魯迅在廣東短短9個月時間內(nèi)的工作、生活以及其思想上的轉變;充分挖掘魯迅與廣東的歷史淵源,講述魯迅與廣東人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展現(xiàn)處在“廣東關系”之中的魯迅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品格,并在這種“廣東關系”的參與、互動當中讓觀眾融入歷史,感悟、尋找真實的魯迅。這樣的定位既區(qū)別于以往“生平重現(xiàn)”式的固化思路,產(chǎn)生以點帶面、以小求大的效果,又體現(xiàn)了廣東的地域特色,凸顯了廣州魯迅紀念館特質,與全國其他魯迅博物(紀念)館的展覽拉開距離,形成差異化。
鐘樓,是國立中山大學最初的辦公樓,亦是中大?;盏臉酥拘詧D案。1927年1月,魯迅應邀到國立中山大學任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期間就在鐘樓二樓居住。魯迅還以他在鐘樓上居住時的種種經(jīng)歷、對廣州的感受寫下散文名篇《在鐘樓上》。1959年10月1日,廣州魯迅紀念館完成籌備,正式對外開放,館址即是魯迅曾經(jīng)居住過的鐘樓。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鐘樓”在魯迅的生命中已經(jīng)被凝縮成了廣東的指代符號。以《在鐘樓上》作為展覽標題,既和館址鐘樓本身取得時間與空間上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重回歷史的代入感,又和“魯迅與廣東”的定位相得益彰,深化了主題。
圖1 展標《在鐘樓上——魯迅與廣東》
圖2 國立中山大學辦公樓鐘樓
“魯迅與廣東”的定位,使得廣東的地域性在展覽內(nèi)容的設置上被提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這對展覽內(nèi)容的挖掘提出了新的要求:魯迅的廣東經(jīng)歷是以往魯迅研究視域中的常規(guī)內(nèi)容,而如何在魯迅的“廣東事”中發(fā)現(xiàn)“廣東味”則是需要挖掘的新內(nèi)容;魯迅的“廣東事”有館內(nèi)近60年來積累的資源可供利用,而那些出現(xiàn)在魯迅生命中的“廣東人”則是之前從沒涉及,但卻非常重要的方面。充分展示這些“廣東味”“廣東人”無疑突出了廣東的地域特色,使魯迅與廣東的關系更加明晰、更加生動,而在這種關系的交織中,魯迅的形象也將得到更多維度的展示。
這樣的展覽內(nèi)容框架,顯然是以時間軸為主的單線“線性-因果”敘事模式所不能應對的,因此“魯迅與廣東”展采用“主題-并置”的敘事結構來編排展覽內(nèi)容。“主題-并置”的敘事結構常常通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并置敘事單元來表現(xiàn)同一主題,單元內(nèi)部存在時間關系或因果聯(lián)系,但單元間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各單元通過不同角度反映同一主題,并通過各單元之間的對話、接觸、融合乃至沖突達到深化主題的目的。1根據(jù)這一結構特點,“魯迅與廣東”展將展覽內(nèi)容分為五個部分進行展示:一、人生之路——魯迅生平掠影;二、南下之夢——魯迅的廣州歲月;三、名人之交——魯迅與廣東名人;四、青年之誼——魯迅與廣東木刻青年;五、風子之愛——魯迅與許廣平。這五個部分每部分反映“魯迅與廣東”的一個方面,各部分之間既保持自身內(nèi)容的獨立性,又相互關聯(lián),相互呼應,緊扣在主題周圍,像一個被主題串起的“故事集”,又像一首樂曲圍繞著主旋律的“重章復奏”。
展覽第一部分“人生之路”,主要對魯迅生平做一個簡要回顧,篇幅非常小,目的是讓觀眾對魯迅有一個大致的了解與知識性的掌握,為展覽的主題的開展做鋪墊,并順勢過度到第二部分“南下之夢”,從這個部分開始,展覽進入重頭戲。第二部分主要展示魯迅在廣東短短9個月的工作、生活及思想的轉變,下分三個單元:第一單元“中山大學的大忙人”,通過社會活動、教學、教務等方面講述魯迅在中山大學任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之后的工作與生活。第二單元“朝花夕拾白云樓”,展示魯迅從鐘樓移居白云樓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對自己思想方面的反思。第三單元“大作家的尋常生活”,是最有廣東特色與生活氣息的內(nèi)容,這里的魯迅是拋開了名人身份,玩在廣州的魯迅,是追求多樣人生體驗的魯迅。它可以抱著“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興致“游毓(越)秀山,從高處躍下傷足”2,可以和三兩好友游園走巷、觀影 購書,也可以開個文藝范 的“北新書屋”過把當老板的癮,還狂吃南國茶樓的點心、廣東的花果……抱著一顆平常心接觸廣州的魯迅,足跡所至,均意興盎然,體驗著南國生活的獨特滋味。
圖3 南下之夢展區(qū)
圖4 大作家的尋常生活展區(qū)
第三部分“名人之交”挖掘和魯迅有過交往的10位廣東籍名人進行展示。他們和魯迅或是短暫的萍水相逢,或是惺惺相惜的終生摯友,又或是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廣東人特有的精神風采與魯迅的思想、品格碰撞、融合,形成了魯迅性格中獨特的廣東色彩。魯迅作為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的開拓者,在傾心扶持中國木刻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指導和培養(yǎng)羅清楨、黃新波、李樺、賴少其等一大批廣東籍木刻青年,展覽在第四部分“青年之誼”之中通過對11位廣東籍青年木刻家與魯迅的交往的展示,解讀魯迅對廣東新興木刻的影響,表現(xiàn)魯迅對于廣東青年“甘為人梯”的導引作用。第五部分“風子之愛”主要講述魯迅這個廣東女婿與許廣平從相識、相知、相愛,到建立起相依為命的家庭,以沫相濡、甘苦與共的人生故事。
展覽的五部分看似獨立,卻又常常隔空對話,相互呼應,相互補充,共同闡釋“魯迅與廣東”這個主題,并在這個過程中揭示魯迅生命當中體現(xiàn)出的具有共性的精神與品格?!爸黝}-并置”的敘事結構既避免了宏觀主義冗長繁瑣的宏大敘事,又克服了微觀主義只注重細節(jié)不注重整體的偏狹,擴大了展覽的文化視野和胸襟。
從1936年魯迅逝世以來,隨著時代的變化,魯迅一直在被大眾重新塑造著,對于魯迅形象的解讀也不可避免地具有鮮明的時代性。1970年代以前,出于政治功利需要,魯迅被高度政治化和工具化,對其形象的解讀主要是政治解讀。1980年代之后,魯迅形象的政治性逐漸淡化,工具性逐步消解,對他的解讀方式變成了歷史解讀。21世紀以來,隨著人文精神與文化多元化的不斷增強,對魯迅的解讀方式轉變?yōu)槲幕庾x,更多地強調回歸到真實的魯迅本體,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進行詮釋。而處于“廣東關系”中的魯迅,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也是一個作為普通人的魯迅,是具象的、生活化的魯迅。這與目前對魯迅形象的解讀相呼應,也是對時代潮流的契合。正如魯迅在1927年給章廷謙的信中所說的:“我不想做‘名人’了,玩玩。一變“名人”,“自己”就沒了。3“魯迅與廣東”展盡可能讓魯迅在“廣東關系”中展示真實的“自己”,突出廣東,是為了讓觀眾在一個具體的場域中找到魯迅,感受魯迅。
圖5 展覽結束部分
出于同樣的目的,陳列采用開放式的結尾,集眾多名人對魯迅的評論于一體,全方位展示魯迅對中國近代以來的巨大影響,避免陷入瞎子摸象的局面,或以偏概全,或偏執(zhí)一端。另外,廣東地處南部沿海,近代以來得風氣之先,養(yǎng)成了開放、務實、創(chuàng)新以及兼容并包的特點,那么作為身處廣東的廣州魯迅紀念館,在陳展中也應體現(xiàn)出廣東特色,開放式的結尾,正是大膽創(chuàng)新、兼容并包的廣東精神的體現(xiàn)。
“一座博物館,無論成立年代多久,永遠不會是一個完成品,社會變動時,博物館也要隨之變動。”4作為博物館的重要的部分,陳列展覽同樣要遵循緊跟時代變化,求變,求新的規(guī)律。2008年1月23日由中共中央宣傳部、財政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發(fā)布的《關于全國博物館、紀念館免費開放的通知》開始施行,觀眾和博物館之間的“門檻”逐漸降低甚至消失。面對突然增多的觀眾量,博物館在陳列展覽、公眾服務等各個方面面臨的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而隨著市民社會與市民文化的形成,個人意識的增強,使得觀眾對于展覽的個人的觀感體驗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希望扮演和博物館更加親密的角色。
“浸入式”的設計理念應時代需求而生,它打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更加注重展覽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感,融入感,參與感,強調觀眾也是展覽的一部分,力求帶給觀眾全新的視覺感知與身心體驗?!棒斞概c廣東”展的展出場地鐘樓是魯迅曾經(jīng)居住與生活過的歷史建筑,在二樓設 有“魯迅臥室兼工 作室”和魯迅多次召開教務會議的“中山大學校務會議室”復原陳列。整個建筑本身就具有歷史現(xiàn)場感,而展覽主題所強調的“廣東關系”也要求形式設計營造一個互動的關系場,其中有魯迅與廣東事、廣東人的關系,更加要有觀眾與歷史、觀眾與魯迅的關系。“浸入式”的設計理念正好與此契合。
圖6 魯迅臥室兼工作室復原陳列
在這種理念的指導下,進入展覽“魯迅與廣東”就像是進行一場與魯迅,與民國廣州相遇的穿越之旅。展廳在民國的大背景下,從提示語、展示語言、場景設計、多媒體展示等處處體現(xiàn)觀眾的融入與參與。比如展覽入口小標語“噓,請安靜,您已走進歷史!”,生動活潑,陳列語言也盡量做到深入淺出,簡明鮮活。比如根據(jù)魯迅在艷芳照相館的合影而設計的雕塑,特意去掉了蔣徑三,將他的位置空置出來,給有興趣的觀眾與魯迅、許廣平合影。再比如魯迅廣東木刻青年這部分,在展廳正中用雕塑復原了1931年魯迅在上海主辦木刻講習會,為木刻青年講授木刻技法的場景。場景不設隔離帶,觀眾可以百分百浸入其中,和魯迅近距離接觸,還可以坐在聽課的青年中上一節(jié)木刻課程,滿足做一次魯迅學生的心愿。第五部分“兩地書”的多媒體場景,用動漫和空間裝置相結合的形式展示魯迅、許廣平兩地通信的情景,漫天飛舞的泛黃尺素縈繞眼前,讓觀眾不禁為他們勇敢而浪漫的愛情和甘苦與共、以沫相濡的人生感動,并在感性的共鳴當中進行理性的思考。魯迅曾在廣州芳草街開辦“北新書屋”,以進行文藝啟蒙。展覽結束處以“北新書屋”之名設置一個公眾互動空間,集觀賞、閱讀,交流、思考于一體,是觀眾參觀完展覽的出口,也是對展覽進行延展的起始。
圖7 艷芳照相館場景設置
圖8 木刻講習會雕塑
圖9 《兩地書》多媒體場景
圖10 北新書屋場景
“浸入式”的設計理念在“魯迅與廣東”的陳列設計中按照陳列展覽的美學規(guī)律,編織時間與空間的文化視覺形象,將觀賞性與人性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學術性與趣味性相結合,充分體現(xiàn)陳列美學的品質,極大地提高了展覽的社會效益。
一個好的展覽,清晰的定位,合理的敘事結構,先進的設計理念與展示形式缺一不可。而時代的變化,觀眾需求的更新更是時刻要求展覽的策劃要與時俱進,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不斷探索與突破,打破舊的形式,創(chuàng)造新的體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在鐘樓上——魯迅與廣東”也算是一次有益的探索與嘗試。
注釋:
1 周安翠.主題并置敘事結構在博物館展覽中的應用[J].中國博物館,2016(4):119.
2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7.
3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1.
4 張譽勝.當代博物館探索[M].臺灣:臺北天南書局,2000:95.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上海魯迅紀念館編.展現(xiàn)人之子的風采[M].2009.
[3]張譽勝.當代博物館探索[M].臺灣:臺北天南書局,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