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局長晚節(jié)不保：隔代親是那邁不過的坎

渝劍

重慶的陳德明，多年來清正廉潔堅守為官底線。他曾拒絕托關系為妻子找工作，讓她擺地攤十多年；他堅決不幫女兒轉(zhuǎn)公務員編制，非讓她扎根基層靠自己奮斗。然而，一場大病讓陳德明的外孫浩浩命懸一線，也讓這位“最親姥爺”倒在了貪腐線上。東窗事發(fā)，他滿心悔恨也于事無補，而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將會有怎樣的走向呢？

厄運突襲：病襲外孫隔代親情更揪心

2011年5月11日，重慶市兒童醫(yī)院的血液科病房內(nèi)，一個稚嫩的哭腔嚷道：“外公，外公，浩浩怕……”陳德明懷抱外孫，不停地輕拍他的后背說：“別怕，睡吧，睡醒了就好了?！标惖旅餍那槌林?，他的外孫浩浩才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一夜之間，他頭發(fā)急白了大半……

1959年，陳德明出生于四川省蒼溪縣農(nóng)村，畢業(yè)后分配到重慶市工作。1984年，陳德明和妻子孫春娥結(jié)婚，次年女兒陳玲出生。幾年間，他從文化系統(tǒng)的普通科員做起，工作兢兢業(yè)業(yè)，一步步走到科長位置。

1998年，孫春娥工作的化工廠倒閉，她央求丈夫找找人，給她在別的單位重新找份工作。陳德明動之以情道：“我為你工作這點小事去求別人，以后，別人找我必然是辦大事，若有違紀的事，你說該怎么辦？”他苦口婆心給妻子做思想工作，表明不愿與他人進行利益交換的決心。

末了，孫春娥在老廠區(qū)附近擺了小攤，賣日雜用品貼補家用。起初，街坊鄰居還笑她：“科長夫人去擺地攤不嫌丟人。”她很硬氣：“我靠雙手吃飯?zhí)锰谜??！?004年，陳德明升任單位的一把手做了局長，孫春娥依舊做著小生意，甘守清貧。

2005年，他們的女兒陳玲大專畢業(yè)，考入當?shù)匾患沂聵I(yè)單位。女兒工作之初，陳德明就提出三點期望：踏實肯干、努力進取、自力更生。當時陳玲還笑他：“爸爸真老土，上個班還給我喊口號?！笨蓭啄旰?，與陳玲同期入職的同事，紛紛找關系轉(zhuǎn)為公務員或者升職，唯有她還是普通的工勤人員。為此，一直勤懇工作的她，心里有些急。陳玲向父親提要求，陳德明對她說：“有能力自己去考，不要凡事都想著找關系。”父親不近人情，陳玲當即哭了。他批評女兒：“崗位沒有大小，付出就會有收獲。不要總這山望著那山高?！标惲岷芪?，沖父親說：“不要跟我講大道理！你為什么不能像別人的爸爸，處處為孩子考慮呢？”父女倆話不投機，大吵一架。陳玲非常傷心，想到母親這么多年都在擺攤，她終于想明白，家里凡事都別想指望父親了。從此，陳玲賭氣無論是工作還是戀愛，再沒征求過陳德明的任何意見。

2007年，陳玲與重慶嘉陵廠的技術員孫國興裸婚了。孫國興家境很一般，但他對陳玲非常體貼。后來，陳玲生下兒子孫浩。從看到襁褓里的浩浩第一眼，陳德明硬朗的心就融化了。他笨拙地抱著小外孫，總也舍不得放下。就連他一直看不上的女婿孫國興，也因為浩浩的出生，讓他都覺得順眼多了。陳德明主動提出，不讓妻子繼續(xù)擺攤，讓她將女兒外孫接回家坐月子、休產(chǎn)假，并對女兒說：“你們好好忙工作，浩浩放心交給我和你媽來帶吧！”此后，每天不管多累，下班他都要抱著浩浩在家屬院里溜達，陪外孫咿呀學語。

同事們也發(fā)現(xiàn)，以往嚴肅不茍言笑的陳德明變了。如今，別人要是問到他外孫時，他一定會喜笑顏開地掏出手機，給人翻看他外孫的各種照片、視頻。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早出晚歸，恨不得每天下班都待在家，給外孫當大馬騎。而在浩浩心中，姥爺也是排第一的，用“隔代親”來形容毫不為過。就這樣，陳德明夫婦精心照顧外孫三年，直到浩浩要上幼兒園，陳玲夫婦買了新房才將兒子接回去。

然而，2011年3月初，浩浩突然開始困倦乏力，且出現(xiàn)持續(xù)高燒。起初，陳玲以為他感冒，先后在社區(qū)斷斷續(xù)續(xù)治了一個多月。陳德明心疼外孫，逼著女兒請假，必須帶他去兒童醫(yī)院好好看看！浩浩去看病那天，陳德明一直心神不寧，直到他接到女兒的電話，陳玲哭著說：“浩浩可能得了白血病，這可怎么辦才好??？”聞訊，陳德明一陣眩暈，好半天才緩過來……

一心救孫：姥爺“越位”走上貪腐路

陳德明和妻子孫春娥立即趕去重慶市醫(y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yī)院血液科。見面后，陳玲哭著告訴父母：“浩浩患了白血病，醫(yī)生說不能拖了，要馬上住院！”陳德明一邊安慰女兒別慌，自己卻腳步踉蹌著去辦住院手續(xù)，他難掩心慌和難受，根本不敢多看外孫一眼，生怕抑制不住老淚淌落。

浩浩的主治醫(yī)生劉峰說，小兒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較為危急，需要及時、有效、徹底的治療，但是治療費用極其龐大。他建議先化療，再積極配合各種治療，待病情穩(wěn)定后，根據(jù)情況再制定下一階段的治療方案，最好能進行骨髓移植，這樣痊愈的幾率很大。孫春娥抹著淚說：“這是造什么孽哦，拿我的命來換浩浩的健康吧！”陳德明心中何嘗沒這樣想過，可這些話，對于浩浩的病情沒半分幫助。那一夜，陳德明執(zhí)意留在病房陪浩浩，他懷抱身體不適哭鬧不休的外孫，心如刀絞。好不容易將浩浩哄睡，他望著孩子蒼白消瘦的臉龐，徹夜難眠。陳德明長嘆了口氣，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全力拯救浩浩的生命。

第二天，陳德明將外孫托付給妻子，自己趕回家，將存折里14萬存款盡數(shù)轉(zhuǎn)給女兒，并叮囑她：“要給浩浩用最好的藥，只要我們大家有信心，一定能救回孩子?！睜柡螅瑢O國興的父母也湊了3萬元，再加上陳玲夫婦的6萬元積蓄，浩浩的前期治療費用勉強夠了，可想骨髓移植就還差得遠。

盡管如此，陳德明依舊敦促女兒女婿、妻子，包括親家夫婦，全都給浩浩做了配型?？扇胰私?jīng)骨髓配對，結(jié)果均屬于半相合，移植風險很大。他們四處尋找骨髓供體，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陳玲甚至想再懷一胎，用嬰兒的臍帶血來救治浩浩。

2011年5月初，陳德明到醫(yī)院探望外孫。浩浩告訴他：“外公，媽媽說隔壁的小姐姐，到天上去了?！彼l(fā)現(xiàn)隔壁床空了，心中陡然一怔，此前那個一直陪浩浩玩耍的小姐姐，終究沒能熬過去……浩浩仰著臉問：“我會不會也去天上？就能看到姐姐？”那一刻，陳德明鼻子一酸，差點落淚，他拼命掩飾心中的難過，故作輕松地對外孫說：“不會，浩浩永遠都跟外公在一起?！?/p>

為了緩解浩浩身體的不適，陳玲給他換了副作用較小的進口藥?？刹坏揭恢芑ㄙM就過萬，她手頭的錢堅持不了多久，身體的疲憊和精神壓力，讓她消瘦又憔悴。那段時間，他們?nèi)叶紤n心忡忡，不僅怕浩浩病情惡化，更發(fā)愁沒錢治病。不久，陳德明夫婦以19萬的價格，賣掉了單位分的房子給外孫治病。一個半月后，浩浩的病情初步緩解，陳玲暫時給他辦了出院。

可誰也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個月，浩浩的病情再次復發(fā)。白細胞高達11.2萬，病情十分兇險，醫(yī)院一度下達病危通知書。面對幾乎傾家蕩產(chǎn)的治療費用，卻依舊起不到明顯效果，陳玲崩潰了。

2011年9月3日晚，陳玲隔著ICU的玻璃墻，看著兒子插著氧氣管，全無聲息地躺著，不禁淚如雨下，心里充滿了絕望，她來到醫(yī)院樓頂，想跳下去一了百了。趕來替換女兒的陳德明，四處不見她蹤影，便一路找到天臺，一眼看到欄桿邊搖搖欲墜的女兒。他驚出一身冷汗，一把沖過去將陳玲拉了下來！父女倆抱頭痛哭。女兒的輕生念頭像最后一根稻草，將陳德明的信念徹底壓垮了。為了外孫，他最終橫下一條心，決定放棄為官的底線，用最快，也是最方便的方式去弄到錢！

2011年國慶節(jié)，陳德明破天荒答應了一家公司老總的宴請。席間，他第一次利用職務之便，幫這家公司大開綠燈，以此收取了3萬元好處費。爾后，他陸續(xù)以同樣的方式，接受各種宴請，幫各類企業(yè)牽線搭橋，以此換取經(jīng)濟上的收益。

此后，陳德明隔三差五就給女兒的賬戶打入數(shù)萬元治療費用，這讓陳玲的經(jīng)濟壓力小了許多，但她知道父親拿的是死工資，家里早已山窮水盡，根本不可能陸續(xù)再拿出錢來。為此，她問過父親錢的來源：“您總在給我轉(zhuǎn)賬，哪來的錢？”陳德明不斷撒謊，不是說找同事借的錢，就說他提了公積金，還騙女兒說，幾年前他將偷藏的私房錢借給別人投資，如今賺錢有了收益……一心撲在為兒子治病上的陳玲，絲毫沒懷疑過父親的話。半年后，浩浩的病情穩(wěn)定，再次出院。此時，本該收手的陳德明，開始患得患失。他臨近退休之年，浩浩一場大病已經(jīng)將他家底掏空，萬一孩子將來病情再復發(fā)，他必須未雨綢繆，早做準備。在這種心態(tài)的驅(qū)使下，接下來半年間，陳德明徹底迷失了，陸續(xù)受賄達30余萬元。

扛過絕境：抱團是愛的正確打開方式

2012年9月，陳德明利用工作之便收受賄賂一事被人舉報，當?shù)乜h紀委對此展開調(diào)查。不久，陳德明被檢察機關逮捕歸案。陳玲夫婦這才恍然大悟，父親源源不斷打來的救命錢竟是受賄所得，夫妻倆震驚又愧疚！尤其是陳玲深知父親多年來視個人名譽為生命，如今，為了她和她的孩子，父親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走上了這條明知是錯的不歸路?。∠氲竭@些，她的心在滴血。

11月，庭審現(xiàn)場，陳德明一直低著頭，偶爾擦拭著淚水。宣判后，陳德明表示認罪，并真誠悔悟：“我出生在一個貧困農(nóng)民家庭，一直積極向上，勤奮工作，嚴于律己，一開始堅守了那么多年的底線，最后在不得已之下，不理智地讓自己漸漸滑向深淵。我以為這是對孩子最大的愛，其實這是錯誤的愛……我愿意認罪、悔罪、贖罪。”整個過程中，陳玲一直在默默流淚，她看著審判席上同樣茫然、絕望的父親，不知未來該何去何從了。曾經(jīng)，她認為父親該為她的生活買單，也瞧不起他“膽小怕事”，卻從沒有體諒過他的不易。若非父親將浩浩的治病壓力，盡數(shù)壓在自己身上，也不會導致他走上歧路，落到如此境地。陳玲明白，父親已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未盡的心愿，他的不舍牽掛，都化作她肩頭沉重的責任，她只能扛起一切，別無選擇。

2013年春節(jié)，陳玲和丈夫?qū)⑺麄兾ㄒ坏淖》恳?0萬賣掉。除了給浩浩留下備用金，他們將剩余的賣房款，盡最大能力退還父親被罰的受賄款。

陳德明入獄后，備受打擊的孫春娥蒼老了許多，女兒女婿帶著外孫歸來，讓她心里得到很大安慰。兩個月后，孫國興辭去安穩(wěn)的工作，他告訴妻子：“私企收入會高很多，我得想法子多掙些錢?！标惲岷芨袆?，丈夫性格內(nèi)向，能走出這一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不久，孫國興應聘到重慶渝北區(qū)一家企業(yè)工作，薪水是以前的兩倍，足以應付浩浩的常規(guī)治療，他們的生活不再那么捉襟見肘。不久，陳玲發(fā)現(xiàn)懷孕了，妊娠反應很重，經(jīng)常嘔吐到渾身無力。連浩浩都心疼地拉著她說：“媽媽，你好些了嗎？”她微笑著說：“媽媽沒事，為了你，這點辛苦不算什么?！睘榱藴p輕女兒女婿的經(jīng)濟負擔，孫春娥又重新擺起了小攤。

孫國興也將父母從老家接來，既能幫忙照顧陳玲母子，也可以與岳母輪流守攤。浩浩的病讓這家人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緊緊抱團，全力以赴一起使勁。家人的不懈努力，也感染著獄中的陳德明。他懇請妻女跟浩浩隱瞞了一切。每次打親情電話，浩浩追問他去了哪里時，他總說：“外公在很遠的地方出差，等你病好，我就回來了。”掛上電話，陳德明總會懊悔自己一念之差，再無法為外孫治病出力。2013年10月，陳玲順利產(chǎn)下一名女嬰。20天后，浩浩采用妹妹的臍帶血造血干細胞，成功進行了骨髓移植。3個月后，醫(yī)生宣布手術成功：“如果5年內(nèi)不再復發(fā)，就徹底痊愈了！”后續(xù)的治療結(jié)果，令人欣慰：浩浩的臉上逐漸有了紅潤。

家中不斷傳來喜訊，陳德明備受鼓舞。他收起最初悔恨傷感的頹廢情緒，開始積極參加勞動改造。他在監(jiān)獄里現(xiàn)身說法，積極鼓勵同伴認真改造、重新做人。2015年6月，浩浩回重慶市兒童醫(yī)院復查，各項指標均與正常孩子無異。9月，他正式踏入小學校園，并加入了光榮的中國少年先鋒隊。戴上紅領巾那天，他讓媽媽拍照，發(fā)給外公分享快樂。收到女兒的來信，陳德明看著浩浩純真快樂的笑容，激動得淚流滿面。在家人鼓舞下，陳德明對未來充滿期待，他堅定信念積極改造，在2016年獲得了一次立功減刑。

2018年春節(jié)后，陳德明服刑期滿回到家中。那天，他久久抱著浩浩，熱淚長流。此時，離醫(yī)生所說的五年病情復發(fā)期，還剩最后的半年，陳德明和全家人，都殷切期盼著浩浩痊愈的最后時間，那將是給全家人這些年不懈努力的最好褒獎。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做了化名處理。）

[編后]陳德明在二十多年工作中，始終堅持原則從未以權謀私，原本值得稱道。臨近退休，因愛孫患上重病，他收受賄賂雖有難言苦衷，可終究是犯法之舉，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所幸他的家人在逆境中抱團共度難關，遠比他用犯罪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要明智得多。陳德明的經(jīng)歷提醒人們：任何困境都不是貪腐的理由，愿人們警醒。

編輯/錢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