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衷
黃河如帶,泰山若礪。
江漢一色,楚天萬里。
《詩》三百這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就誕生在中華民族慈祥的母親河——黃河與長江的懷抱里。在周初(約當公元前11世紀)至春秋中期(約當公元前6世紀)的500年間,從“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到采詩官輕搖木鐸,踽踽穿行于田間地頭,從君子賢士的“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到大夫寺人的“美刺”獻詩與賦詩,《詩》三百的形成就如同九曲黃河一樣,雖奔流到海洋卻畢竟歷盡曲折坎坷……而在春秋中期以降直迄今天的2500年間,從漢初“四家詩”分庭講學和競立學官,唐初被列為“五經(jīng)”之首及科目內(nèi)容,形成“《詩》中自有黃金屋”“《詩》中自有顏如玉”的歷史景致;從《毛傳》《鄭箋》《孔疏》的聯(lián)翩出臺、宋儒的反《詩序》斗爭,直到大量由《詩》脫化出來的成語、熟語、典故在現(xiàn)代社會的魅力不減,《詩》三百的傳播就好比浩蕩長江一樣,雖終歸東海,卻到底飽經(jīng)急流險灘……有道是:
月有陰晴圓缺,天有彩霓陰霾。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詩經(jīng)》的形成和傳播,在潮起潮落的江河懷抱里,亦自有傾吐不完的歷史風云,訴說不盡的懸案故事……
過去較多的看法是:《詩經(jīng)》里的詩是上古(主要在周代)國家采詩官搖著木鐸,深入民間采集得來的;也有一種說法講,《詩經(jīng)》的詩乃朝廷公卿列士所獻,非采自民間。應該說,兩種觀點皆言之有據(jù),那么,哪一種說法更可靠呢?
應該說,“采詩”說和“獻詩”說都有典籍可征,延續(xù)時間長,影響也都很大。其中,尤以“采詩”說最為突出,為一般詩歌愛好者熟悉。
一、漢人“臆度”的“采詩”說
“采詩”說最早大致是由班固《漢書·食貨志上》提出來的。其曰:
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
顏師古注云:“行人,遒人也,主號令之官。鐸,大鈴也,以木為舌,謂之木鐸。徇,巡也。采詩,采取怨刺之詩也。”
《漢書·食貨志上》的意思是說,開春之后,聚集在一起過冬的人們就要分散到田野里去農(nóng)作了。這時候朝廷就派出叫“行人”(遒人)的號令官,搖動著大鈴去各地巡行,四處采詩,然后將它們獻給朝廷的樂官太師,配好音樂,演唱給天子聽。所以說,天子不用親自下去一家一戶地考察就可知道天下的事。
天子為什么要派人到民間去采詩并親自聆聽這些詩歌呢?《漢書·藝文志》說:
《書》曰:“詩言志,哥(歌)詠言?!惫拾分母校纾ǜ瑁┰佒暟l(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哥(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原來,詩歌是人民心聲的反映。周天子派出采詩官將它們采集回來,就是想聽聽民間廣大老百姓平時想些啥,說些啥。從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中,天子可以考察到下面的風土人情,了解到政治的得失,吏治的好壞,以便發(fā)揚或改正。這誠如《詩經(jīng)·大序》所言:“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禮記·王制》也寫道:天子“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比班固稍后的經(jīng)學大師鄭玄注云:“陳詩,謂采其詩而視之。”孔穎達《毛詩正義》則說:“乃命其方諸侯大師,是掌樂之官,各陳其國風之詩,以觀其政令之善惡?!?/p>
與鄭玄差不多同時的何休在《春秋公羊傳解詁·宣公十五年》里的一段話則比班固、鄭玄的敘述更為具體生動:
在田曰廬,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戶,八家共一巷……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五谷畢入,民皆居宅,里正趨輯績。男女同巷相從夜績,至于夜中,故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作。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采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
今人孫綠怡在《文學肇始》(中華書局1997年版)一書里說:“漢人認為設置采詩官的目的是出于‘王者可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在我們今天看來,這冠冕堂皇的目的之外,還有朝廷十分現(xiàn)實的需要,那就是通過采詩滿足王室在禮樂方面的需求?!贫Y作樂本是封建貴族顯要地位的標志,天子就更需要借此宣揚聲威,鞏固朝政……朝廷的樂官太師就是專門負責編制和教演樂曲的。為了配合不同的場合的使用,樂官要經(jīng)常創(chuàng)制新曲,或者利用、改編民間的唱詞和樂調(diào),因此采詩是豐富創(chuàng)作的重要途徑。采自鄉(xiāng)里田野的民謠俗曲必然會給朝廷帶去清新的氣息,那情景是可想而知的?!?/p>
但是,“采詩”說一經(jīng)提出后,即引起相關學者的關注和質(zhì)疑。清人盧文弨遍查先秦典籍,發(fā)現(xiàn)那時的書中并無關于采詩的明確記載。他因此批評鄭玄注說:“以‘陳詩為‘采詩,是康成之蔽?!保ā侗Ы?jīng)堂文集》卷二十四)清人崔述也在《讀風偶識》中批評漢人“采詩”說是“出于后人臆度無疑也”。近人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中對崔述之論頗為贊同:“他說采詩出于后人的‘臆度是很對的。這種臆度顯然是從漢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上推想出來的,以為漢既如此,周亦當如此。卻不知道這種臆度在《春秋》和《左傳》里找不出一點根據(jù)?!毙熘惺嬉嗾J為,所謂“采詩”,是漢人根據(jù)漢武帝以來建立的采風制度而向前推想出來的(《漢書·禮樂志》謂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藝文志》謂“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換句話說,是他們杜撰出來為本朝的樂府制度作根據(jù)的。(徐中舒:《豳風說》,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第四部分)
我們查《漢書·藝文志》,確有這樣的話:
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漢書·藝文志》還收錄了樂府在各地采集來的民歌部分篇目:
《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
《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
《邯鄲河間歌詩》四篇
《齊鄭歌詩》四篇
《淮南歌詩》四篇
《左馮翊秦歌詩》三篇
《京兆尹秦歌詩》五篇
《河東蒲反歌詩》一篇
《雒陽歌詩》四篇
《河南周歌詩》七篇
《周謠歌詩》七十五篇
《周歌詩》兩篇
《南郡歌詩》五篇
《漢書·藝文志》的記載,毋庸說是漢代立樂府采詩的一個有力證據(jù),同時也說明盧文弨、崔述們關于漢人“臆度”周代“采詩”說的立證是有一定基礎的。
不過,李壯鷹在《詩歌與音樂》(《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4年第3期)一文里針對先秦典籍并無“采詩”記載的觀點提出,在先秦典籍里雖無“采詩”,卻有“采謠”,這見之于《國語·晉語六》范文子(范燮)的話,其中“風聽臚言于市,辨妖祥于謠”,說的就是采聽民間的傳言與歌謠來分析。謠,就是“徒歌”,指無樂器伴奏而隨口唱出來的歌,它與《詩經(jīng)》中的那些歌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如《詩·魏風·園有桃》:“心之憂矣,我歌且謠。”所以說,《國風》中的歌本來也是謠,只是搬到上層社會的饗燕儀式上,由于有了金石管弦的伴奏,這才得以登堂入室,可以稱為“樂歌”或“詩樂”了。由此看來,所謂采詩與采謠,“大可不必拘泥于字面”。李壯鷹肯定班固《漢書·藝文志》的觀點,指出,歌謠都是歌人有感而發(fā)的,它反映人民的心聲,所以王者才用之“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李壯鷹認為,班固對周代“采詩”目的的理解是與他關于漢樂府“采歌謠”目的的看法相一致的。
二、先秦典籍里的“獻詩”說
反對周代“采詩”說的學者均提出這樣一個事實:即先秦文獻中罕見或不見“采詩”之說(其主要見諸漢代文獻),但卻有不少關于公卿列士作詩(僅《詩經(jīng)》即標明有這樣的作者達四位,即家父、孟子、吉甫、奚斯;而《左傳》《國語》《尚書》等也記載有諸如周公、鄭公子素、秦哀公、衛(wèi)武公、許穆夫人等王公貴族、貴族夫人作詩的例子達十余起)與“獻詩”的記載。這里僅舉“獻詩”為例,如《國語·周語上》邵公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又如《國語·晉語六》范文子曰:
吾聞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于市,辨祆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
又如《左傳·昭公十二年》子革對曰:
臣嘗問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于祗宮……其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p>
上舉三例,說明周代國家鼓勵臣子獻詩,以開拓王者眼界,幫助王者了解吏治政情民俗人心,進而改正弊端,匡正謬誤,以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正是基于這一事實,今人陸學明在《文學文本、歷史文本及其他》(《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6年第4期)里認為:“《詩經(jīng)》之產(chǎn)生,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府‘廟堂行為,而非民間百姓行為。包括‘采詩之舉即可備一說,也基本上是‘政府行為?!标憣W明指出:《詩經(jīng)》結集的時代大約在西周春秋之際,這是一個以禮為法度的“禮治”時代,是一個“詩禮足以相解”(王安石語)的時代。即是說,在這個時代里,“詩與禮的性質(zhì)是相通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詩經(jīng)》也不可能來自民間,屬于民間。特別是民間的廣大普通勞動者,不大可能是《詩經(jīng)》的作者。因為他們“是藝術活動權力的被剝奪者。即或有少量的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也很難成為當時的主流文學”。
陸學明還進一步闡明他對《風》《雅》《頌》的看法。他認為,所謂《雅》《頌》乃天子之樂,《風》是諸侯土樂。這里的“土樂”是地方音樂之意,不是民間音樂。不過,陸學明也承認,在西周至春秋長達500年的廣泛而漫長的詩歌采集、搜求活動中,會難免混進少量的民間歌謠。但是經(jīng)過一番搜求、篩選與整理,它們早已被貴族化、宮廷化了。
又有研究者蕭甫春在《〈國風〉原是祭社詩》(1997年桂林“第三屆《詩經(jīng)》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一文里指出,既然“采詩”說是漢代學者們臆度出來的,那么,過去一般認為的《國風》出自民間說也就失去了依據(jù)。他還說,漢代經(jīng)學家關于“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之說,也是一種臆度。因為在何休們的眼里,“古時的勞苦大眾似乎很浪漫,很會窮歡樂,以致‘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仿佛那時人人都會作詩,殊不知那時的勞苦大眾并不具備‘文學上必需之條件,更何況那時的勞苦大眾晝耕夜績,饑寒交迫,勞累不堪,哪里還有什么精力去編詩唱歌?”
三、今人主張的“采詩”“獻詩”兼容說
在《詩經(jīng)》之詩系由“采”而來還是“獻”而來的問題上,有許多學者是取中庸態(tài)度的,即對“采詩”說與“獻詩”說采取兼收并蓄的立場。
朱自清在《經(jīng)典常談》(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一書里說,春秋時期,作為各國國家樂官的太師都要搜集包括本國樂歌在內(nèi)的天下樂歌。這便是《詩經(jīng)》的來源之一。但是,“那時的社會有貴族與平民兩級。太師們是伺候貴族的,所搜集的歌兒自然得合貴族們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會入選的。”“除了這種搜集的歌謠以外,太師們所保存的還有貴族們?yōu)榱颂胤N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獵等等作的詩。這些可以說是典禮的詩?!痹谶@里,朱自清實際也否定了《詩經(jīng)》之詩(主要指《國風》)來自民間普通老百姓的傳統(tǒng)觀點。朱自清眼中的“采詩”對象,其實是各地的貴族或其他富貴人家。
朱自清在《經(jīng)典常談》里還提到《詩經(jīng)》的另一個來源即“獻詩”。他認為這些“獻詩是臣下作了獻給君上,準備讓樂工唱給君上聽的,可以說是政治的詩”。其內(nèi)容無非是諷諫、頌美等。
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則寫道,漢代班固、何休關于周代派官吏于民間采詩的說法并非完全出于臆度。因為:
《詩經(jīng)》三百篇的韻部系統(tǒng)和用韻規(guī)律基本上是一致的,形式基本上是整齊的四言詩;而它包括的地域又很廣,以十五“國風”而言,就占有今陜西、山西、山東、河南、河北、湖北等省的全部或一部分,在古代交通不便、語言互異的情況下,不經(jīng)過有意識、有目的的采集和整理,像《詩經(jīng)》這樣體系完整、內(nèi)容豐富的詩歌總集的出現(xiàn)恐怕是不可能的。《詩經(jīng)》這部書,我們認為當是周王朝經(jīng)過諸侯各國的協(xié)助,進行采集,然后命樂師整理、編纂而成的。但這只是“國風”和“小雅”的部分詩歌如此,如《國語》所謂“瞽獻曲”之類。至于雅詩和頌詩的大部分,可能是公卿列士所獻的詩。統(tǒng)治階級采集詩歌的目的,除用以教育自己的子弟和娛樂外,主要是為了了解人民的反映,考察其政治的效果,以便進一步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所謂“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漢書·藝文志》)。
陰法魯在《經(jīng)書淺談·詩經(jīng)》(中華書局1984年版)里也同游國恩等持比較一致的看法。他首先肯定何休關于“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因為在事實上,《詩經(jīng)》時代的勞動人民(主要指廣大農(nóng)奴和奴隸)確曾運用音樂和詩歌來作為反對剝削與壓迫的斗爭武器,同時也用它們來反映其他方面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另一方面,貴族也利用音樂詩歌來歌頌統(tǒng)治階級的功德,并借以加強統(tǒng)治?!对娊?jīng)》其實便反映出被統(tǒng)治階級與統(tǒng)治階級的不同的階級屬性。而西周至春秋“行人”的民間采詩活動主要是向著前者進行的;至于獻詩者,則是屬于統(tǒng)治階級營壘的公卿列士??傊?,典籍里關于“采詩”與“獻詩”的記載都應當是可信的。
張樹波在《〈詩經(jīng)〉異文產(chǎn)生繁衍原因初探》里則總結說:“古代的采詩說和獻詩說,學術界多數(shù)人是相信的,只是在具體理解和說明上有些不同。不論是由公卿祝史等類官員創(chuàng)作后獻上來的文人詩,還是由采風者從各個諸侯國家鄉(xiāng)間采集來的民歌,都曾送到朝廷樂官手里去作‘雅言化和‘詩合樂的工作。所謂‘雅言化和‘詩合樂,就是由宮廷官對采獻之詩在文字、音韻等方面作進一步的加工,配上樂譜,使之更加符合周代的‘官話或曰‘普通話,更加適合歌唱和舞蹈,以用于各種儀式和場合。這是周代進行禮樂教化、推行禮儀制度的需要?!睆垬洳ㄟ€進而明確指出:“《詩經(jīng)》中包含兩種類型的詩:三《頌》、《大雅》和《小雅》的一部分是文人詩;十五《國風》和《小雅》的另一部分是民歌。民歌屬于民間口頭文學,勞動群眾集體創(chuàng)作。”
就筆者的態(tài)度而言,其實也是支持何休們“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說法的,相信周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廣大勞動人民也是《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群體之一。在此基礎上,我們也認為,現(xiàn)存《詩經(jīng)》的民歌部分(如張樹波所講,為十五《國風》和《小雅》的一部分),的確經(jīng)過官方的再加工,從而以一種禮樂教化工具的面目出現(xiàn)。不過,盡管如此,其民歌的本色還在,屬于勞動者之歌的特質(zhì)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