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少崇
蘇子瞻曾說過,寧可食無肉,不使居無竹。
忘記了是在什么情況下讀到蘇子瞻的這些詩句的。
我出生、成長的桂中農(nóng)村,經(jīng)濟比較落后。在我出生的1960年代,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解決吃飯的問題。父母一天到晚疲于奔命,就是為解決肚子的問題。那時候,每每食品站殺豬,排隊的人就是一條長龍,每個人,需要的都是一塊肥肥的豬肉——瘦肉是不行的,油水不足——那時,誰都需要油水。
如果在這樣的背景下去讀蘇子瞻的這些詩句,就覺得他未免矯情。但當年的我并沒有機會讀到這些詩句,一是我還小,尚未識字,稍后也識字不多,不足以讓我讀懂這樣的詩句。二是那時打砸“封資修”,所有的舊書都被搜出,燒掉了,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詩句。所以這樣的感觸,是在我成人后偶爾讀到這些詩句之后才產(chǎn)生的。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當時就去探查他當時寫此詩的背景。果不其然,書載,蘇子瞻寫此詩時,是在1073年(北宋熙寧六年)春。那時他是杭州通判。通判由皇帝直接委派,輔佐州政,可視為知州副職,可見,他那時是副廳級干部。副廳級干部自然“食有肉”。他在視察工作時來到同榜進士、交情甚篤的刁鑄的領地於潛縣,并下塌在鎮(zhèn)東南的“綠筠軒”中。某日,在寂照寺出家的於潛僧慧覺禪師拜見蘇子瞻,與他一起談佛論經(jīng)。兩人在“綠筠軒”臨窗遠眺,滿目皆是茂竹修篁,蒼翠欲滴。于是,他即興揮毫,寫下了這首《於潛僧綠筠軒》:
寧可食無肉,不使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
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
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
即使在綠筠軒中與禪師聚談,案幾上擺的一定也不會只是一杯清茶,精美糕點、時鮮瓜果之類,那是少不了的吧?
所以,蘇子瞻一定是在大快朵頤、酒足飯飽之后寫出來的詩。
那還有什么說的!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會說,“寧可食無肉,不使居無竹”。
相對于蘇子瞻暫住的“綠筠軒”,我出生、成長時所居住的地方,那實在是對不住千年前的古人。
我出生于桂中的壯族地區(qū)。本來,壯族人的棲居之所,應該是那種以竹木為主要建筑材料搭建、下層放養(yǎng)動物、堆放雜物,上層住人的兩層“干欄”式建筑。但經(jīng)過多年演變,我們村里的住房一律是黃泥巴舂成,木頭做橫梁,破開的木條做桁條,一般是蓋瓦。經(jīng)濟困難的,就先用茅草葺上——勉為其難地遮蔽風雨。房屋的格局是,大門進去是天井,天井兩旁是小耳房,跨過天井,是廳堂,廳堂兩邊是廂房。這種結(jié)構,跟先前的“干欄”式建筑就天差地遠了。
我家原先的房子是一棟為三進的房子,乃是一個大家族共居。這種三進的房子,其實就是三棟泥房排成縱列。這種泥房在桂林中部農(nóng)村是標配:進門就是低凹半尺的四方天井,天井兩旁是小耳房,一邊關牛圈豬,一邊燒水煮食。從天井邁上一階,再跨過門檻,就是廳堂,所有的日常活動,皆在這里進行(家里人多,廳堂里還得安一鋪床,我就睡在廳堂里)。廳堂兩邊則是主廂房,是臥室兼儲藏室。這種三進的房子,前面兩棟原是后墻的地方?jīng)]有封閉,從而連成一個三進的結(jié)構。那時戶多但人少,每家只有兩三口、三五口人,一家只有一間廂房、一間耳房、半間廳堂,也敷使用了。我家住第三進,每天進出我都要從最深處走出,之后又要從門口走向最深處。走進大門,就是一個天井,然后穿過一個廳堂,又進入一個天井……如此者三,方到我家。每天早上,睡在第三進廳堂里的我,在幽暗中醒來,透過房頂?shù)牧镣撸匆娀蛎髁?、或灰暗的一小塊天空,以此判斷當時的陰晴。然后揉揉眼睛,起床,到作為廚房的小耳房里,看奶奶煮了什么東西。鍋里一般是金黃的玉米粥,有時是紅薯,奢侈的時候有幾個蕎麥面團藏在粥里……但凡有好吃的,奶奶都會偷偷留給我。草草吃完那些“好吃”的蕎麥團、玉米粥熬久后撈出的一小片“米油”之后,我就會依次穿過天井、廳堂,蜿蜒曲折地往外面走。每過一個天井或廳堂,都會碰上忙忙碌碌的叔伯嬸娘們,我都會叫一句“伯”,呼一聲“嬸”,再叫一聲“叔”,再呼一聲“娘”……在有陽光的日子里,天井里清晰明亮,我就直接走入天井,抬頭看看被四周的屋檐切割出來的四方的天空,看看四方的藍天,四方的白云,腳步輕快,心底寬曠,然后無憂無慮地就向外走去。若是雨天呢,走進大門后,我會繞著天井周邊走,小耳房的屋檐能幫我擋住風雨。但更多時候,我會趁著四周沒有大人的當兒,戴著斗笠故意走進天井,讓屋檐如瀑的雨水嘩啦啦地沖擊頭上的斗笠……那種突然被外力沖擊的感覺,讓我感到很刺激,待我走進最深處的家,身上已是天上的濕淋淋的了……總之,這種幽深的房子讓我感到神秘莫測——尤其是叔伯們的廂房,我進去的機會不多,這種熟悉的很熟悉、不熟悉的極不熟悉的感覺,讓我對整棟房子有一種疏離感,更加重了這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這樣的房子,巧妙地形成了一種封閉結(jié)構。我想,這應該是我們壯族先人在漫長的、不斷遷移的過程中,因長期缺乏安全感而逐漸形成的自我保護心理后衍生出來的住房結(jié)構吧。我家房子的隔壁,單門獨戶地起有一棟高大巍峨的房子。那房子是二層結(jié)構,墻壁厚實,據(jù)說是用糯米漿水加紅糖、石灰混合起來舂成的;窗框是大青石制成,窗條是比大人拇指還粗的鋼條……這是解放前覃姓大戶人家的杰作,之所以做得如此堅固,自然是為了抗拒匪患。我當然進過這座樓房,我的幾個小學同伴家就住在里面。里面木樓板、木樓梯這些我們不可能有的稀罕物件,在里面應有盡有。我在樓上的窗口往外眺望,從高處往下看,俯視的感覺幾乎讓我眩暈。但讓我們更感興趣的,是斑駁的外墻上那無數(shù)個彈孔。這讓我們產(chǎn)生了莫名的激動。打仗!我們的身邊曾經(jīng)打過仗!男孩子天生的打仗基因在這里得到了某種應和……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年的匪患是何等嚴重!這棟固若金湯的樓房尚且遭受如此的攻擊,如果單門獨戶的泥房呢?簡直就沒有任何防御之力。所以,一個家族合建一座幾進的房子,一大家子合住一起,我想,這種自我保護功能應該是第一位的。第二位的方是棲身。這種泥巴舂成的房子只有小小的窗子,大體上能夠透氣用,光照度很低,為了彌補這個不足,先人們發(fā)明了玻璃做的亮瓦,安在瓦頂上,廂房里才有了一些亮光。但先人們聰明,廂房這類私密的地方,照明度不需要太高,需要更多亮度的地方,先人們就建起了天井,天井無蓋,光照隨時照進家里。這樣既透亮又透氣的天井,就是這種房子讓人能夠長久住下去的理由了。
村里的房子都是一棟連一棟,連成排。為了省錢,大多數(shù)棟與棟之間共用一堵墻。橫向地盤不夠了,就在前后再起一排。而前后排的距離并不大,兩米、三米這樣,這樣形成的巷子,自然逼仄、狹窄。因為只通行人,連牛車都沒有,兩三米的寬度,自然也夠了,何況,空間小了,無形中安全感也就增強了,而且還不浪費地。房前房后沒有多余的地方。對于一天到晚為溫飽問題焦頭爛額的人來說,對居住環(huán)境并沒有太高的要求。加上村人習俗,門前長草,顯見得是沒有人氣或人氣不旺,那種荒蕪怎能在門前出現(xiàn)?所以每長一根草,都會隨時被拔除。草既不生,還說什么有竹無竹?
何況,竹子在我們村,也是個稀罕物。在我的記憶中,只有我八叔在村頭地坪邊種有一叢竹子。那竹子全身是刺,長得是高大威猛,但好像并沒有多少用處,因為那粗大的主干都是歪七扭八的,成不了材。只有每年春夏兩季,從它根部冒出來一根根肥碩的竹筍,才讓人覺得這竹子還有點用——那竹筍用來做酸筍,那是一絕。
后來,隨著人口的不斷增多,住房壓力大增。叔伯們有的在外起了房子,陸續(xù)搬了出去。我父母也傾盡全力,咬咬牙在村的南頭起了一棟泥房。我那時還小,不太曉事,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靠什么起了這棟房子的。但最終房子是起好了。從此我搬離了那棟老房子,告別了大家族的聚居生活,開始了獨家獨戶的新日子。新屋門前有一片空地,父親就到野外挖回幾蔸苦楝樹苗,種在大門兩旁。父親的這種行為,我斷定絕不是因為他讀了蘇子瞻的那些詩句,才想在家門口制造一片綠蔭的,最可能的是,作為一個有點文化的資深農(nóng)民,他一定是覺得這個空地荒著可惜,才想辦法利用的。
隨著苦楝樹的快速長高,我家的門前就有了一片綠蔭,這感覺挺好的。因為別家都沒有,就我家有,挺新鮮,覺得新家跟別人家不一樣,挺好。
這莫非冥冥中就達成了“居有竹”的境地?
后來苦楝樹長得太過枝繁葉茂,每有大雨大風,那四處橫叉的枝條經(jīng)常打到小耳房的瓦頂,甚至伸進天井,往下一垂,風一吹,就四處亂刮。尤其是半夜,狂風暴雨聲伴隨著瓦頂似乎被揭走的聲音,讓人一夜內(nèi)心惶惶,生怕樹倒了,會壓塌瓦頂。第二天起來,果然有幾處瓦頂被折斷的枝條打碎了。母親抱怨了幾句,父親無話可說,拿著斧頭將那幾蔸苦楝樹砍了,后來將它們鋸開,做成了一張吃飯的小圓桌和幾張小四方凳。
這樣門前又光禿禿的了。原先沒有樹,倒還習慣。但種了那幾蔸苦楝樹,看慣了枝葉搖曳,聽慣了風雨吹掠,更習慣了進出家門時的那種蔭蔽,一旦門前空了,倒不習慣了。或許父親也有這樣的感覺,第二年春天,他又去挖了幾蔸小葉桉,在刨去苦楝樹根后留下的坑里將它們種下。小葉桉長得極快,很快就越過房頂,有風的時候,細長的枝條在瓦頂上輕輕掃過,發(fā)出細碎的聲音。由于枝條尚小,硬度不足,瓦頂發(fā)出的聲音清澈柔和,讓人心安了不少。
后來,我就離開家,前往十幾公里外的三五中學讀書去了。那時的三五中學,幾乎是個開放式的學校。學校坐落在一座石山的腳下。門前是一條鄉(xiāng)村土路,離路邊不遠的地方,建了一堵矮墻,就算是學校的圍墻了,離矮墻不遠,建了一排宿舍,那是老師住的。教室和學生宿舍,則在靠近山腳的地方。校園里有些樹,大都是小葉桉、苦楝樹之類。我們宿舍面前卻是一排大葉桉。只有靠近路邊老師宿舍的矮墻邊,種了一些低矮的不知名的灌木,老師們常常在那上面曬些衣服、鞋襪,久不久也曬一些菜皮之類。只有一位據(jù)說老家是廣東的姓湯的老師,他門前的矮墻邊倒是種了一些我們不認得的矮矮的竹子,我們本地是沒見過的。由于好奇,放學后我們常常借故走過老師門前,一是探探老師宿舍區(qū)有些什么新奇的東西,順便也看看那隨風搖曳、風姿綽約的竹子。別說,那竹子還真的好看,無數(shù)的雞爪般的葉子縱橫交錯,在直直的主干的支撐下,密不透風,偶有風吹來,那颯颯的聲音煞是好聽。走道里,老師們鍋鏟敲擊鐵鍋的聲音逐漸響起,很快,炒菜炒肉的異香瞬間就充滿了我們的鼻子。這時肚子咕咕直叫,嘴里卻是滿滿的津液。這時再看竹子,那風姿依然還在,只是我們對它們,已是視而不見了。
待到高中畢業(yè),去到外地的一間師范學校學讀書,我就再沒有回過母校。學??隙ㄒ呀?jīng)是面目全非了。至于那些矮竹,恐怕早已灰飛煙滅。倒是老師各家門前飄出的飯菜香,似乎依然縈繞在我的四周。
讀師范期間,我就極少回家了。只有寒暑假期間才回家。及至參加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每次回家,覺得家還是那個家,只是人口增加了不少,弟弟妹妹們一大群,顯得十分的擁擠。習慣在外獨自一人生活的我,實在不太適應家里擁擠的生活。好在我在家里,可以獨占一間小耳房,有了一些相對獨立的空間,總算還能安心。
家門前早已是光禿禿的了。那幾蔸小葉桉由于長得過快、過高,加之其新鮮木質(zhì)的易裂易折,對前后左右的房屋造成的威脅太大,在母親的多次警告下,父親只好將其砍掉。自此,我家門前再無一棵樹、半株草。好在門前的樹與草并不重要,碗里、鍋里的內(nèi)容才是重要的。一大家子的所有人,不論父母還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心思都放在溫飽問題之上了。至于那些曾經(jīng)拂掠過瓦頂?shù)闹θ~聲,一定是沒有誰有印象的。只有我這樣雖然情商不高、但有一顆敏銳詩心的人,才會在夜深人靜之時,感覺到那種微妙的天籟之聲。
剛參加工作時,我是在一家中型火電廠做小學老師。剛開始,我和新分配來的兩個老師合住一套兩居的家屬樓。單身職工能住家屬樓,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算是破格了。家屬樓后面就是菜市場,前面則是一排柴房,柴房后面就是我所在的學校。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建筑,樹是有一些,但由于電廠廢氣的污染,那些樹的枝葉上都是厚厚的煤粉塵,似乎老長不大。那時我的文學興趣大增,業(yè)余時間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窗前,看書、寫東西,每每弄到深夜。但市井的喧囂過后,并沒能給我?guī)戆察o。幾百米開外的廠房,時不時會傳來各種刺耳的聲音。一向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傾聽天籟的我,對這些噪音簡直是無可奈何。心躁得不行。風聲沒有了,枝葉聲沒有了,那些蟲鳴蛙叫也消失了——哪里還有什么詩情可寫?
后來學校搬到離廠房稍遠的地方,我們也隨著搬離。我獨自一人住在學校附近一棟單身公寓最頂?shù)囊婚g樓梯間。由于是頂樓,房間逼仄,而且低矮。這棟房子坐南朝北,相對獨立,建在一座山坡上,有居高臨下之感。門前是一座職工食堂,樓后是一片空地,種有一些不知名的樹。沒種樹的地方,被一些職工開挖成菜地。我的蝸居雖然窄小,但好處是,南面有一扇長形窗,沒有窗條,敞開式的,顯得十分通透。將頭深處窗外,往下可以看到樓下的樹和碧綠的菜地,抬頭則可以遠眺青山,尤其是能夠看到不遠處的紅水河。這種寬闊的視野,實在是太適合我了。只要沒事,我都呆在房間里,看書、練字、寫些無病呻吟的爛文。困了累了,站起來,倚在窗前,看遠山近水,聽鳥聲蟲鳴。夜深人靜時,還可以聽蕭蕭風雨打葉聲,看皎潔明月云穿云過,還能靜靜諦聽自己年輕而激情的內(nèi)心的跳動……這時,我想我是體會到了“居有竹”的境界了的。
后來我在學校呆了不到兩年,因為能寫的原因,被調(diào)到了工廠的宣傳科,從此告別煩人的孩兒王生涯。雖然告別了學校,但我的住處依然沒有變。脫離了孩兒王煩惱的我,心情大為愉悅,相對多的時間和松曠極了的心情,讓我更能沉迷進寫作之中。久不久的,也能在報刊上發(fā)一些豆腐塊了。
終于體會到了“居有竹”的詩意了。
后來,隨著工作的不斷變動。我的居所也不斷變化。但不管怎么變化,住的都是鋼筋水泥鑄成的、固若金湯的樓房了。每日混在市井之中,浮躁與喧囂,成了日常生活須臾不離的伴生物。隨著年歲的增長以及社會的不斷發(fā)展,我和蕓蕓眾生一樣,更多的是注重了生活物的方面,住的寬與窄、吃的好與壞、賺的多與少……變成了生活的主要目的。人的心靈對外在事物中蘊藏的詩意的敏感度,自然而然地就降低了。哪還記得什么“居有竹”。
倒是有一段時間的“外放”,讓我重新回歸了當年住在樓梯間的那種美好感受。
1997年,我從繁華的柳州被“外放”到二百余公里之外的三江侗族自治縣。臨時居所就在單位里。單位有獨立大院,只有一棟大樓。大樓共四層,一至三樓是各個股室的辦公樓,四樓則是單位領導的辦公室。單位小,領導也不多,所以四樓剩余的房間不少。我就占了四樓兩間相鄰的辦公室,一間辦公用,一間住宿。另外一個家在柳州的同事也住在四樓。下班之后,整棟大樓就剩下了兩個人。同事在三江久了,朋友較多,晚上常出去。而我剛來,加之生性清凈,不太喜歡出去,就一個人,守著這棟樓。單位這塊地,原先就是一座土山,是靠人工挖了半座山才弄出來的。樓后就是剩下的半座山。那山比樓還高,原先是茶子地,丟荒久了,變成了荒山。那山上荒草亂成一團,沒有砍掉的茶子樹雖然破敗,但也還是枝葉繁多。夜深人靜時,四周靜寂無聲。我有時呆在辦公室,有時呆在宿舍,窗后的山上時常發(fā)出幾聲古怪的鳥叫,傳來數(shù)聲清澈的蟲鳴。天氣好時,清風掠過山崗,吹動草梢和樹頂,發(fā)出各種頻段的聲音,常常讓我感到憂傷莫名。這種憂傷,最終就會進入到我的血液之中,流進我的內(nèi)心深處……雖然在那些年里,我已經(jīng)暫時放下了手中的筆,并沒有再進行文學寫作。但骨子里的文學情結(jié)、受多年沁潤而沉淀下來的文學因子,還是讓這些高于生活的天籟之音深深地潤澤著……我相信,這種跟若干年前在那間樓梯間何其相似的心靈感受,在以后的歲月里,它們會自動尋求出路,會打通我文學上的任督二脈,讓我迸發(fā)出某種激情吧。
后來經(jīng)常下鄉(xiāng)。三江的侗族地區(qū),鄉(xiāng)下人住的大多是木樓。我覺得,那木樓的結(jié)構,與我們壯族先民以前住的房屋“干欄”的結(jié)構何其相似乃爾。木樓一般為兩層,也有三層的。底層一般關牲畜、家禽,堆放雜物、農(nóng)具、柴火及收獲的谷物。二樓則是客廳、臥房,客廳的后面是火塘,打油茶、煮飯弄菜,皆在這里。木樓一般都是獨家獨戶,門前一般都會有一道小溪,泠泠溪水潺湲流過。房前屋后,都有空地,都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花草。我走了無數(shù)家,想看看村寨四周都是杉樹和竹林的侗寨,哪一家的門前會種有蘇子瞻的竹子。但很遺憾,無論誰家門前,都沒見到一蔸半蔸竹子。
但有沒有竹子,跟侗人的棲居地的詩意沒有什么關系。一個自小住慣了泥房、長大之后一直住著鋼筋水泥房子的壯人,來到這獨特的侗寨,顯然是興奮的。第一次睡在木樓上,其實是睡不好的。木樓的隔音并不好,尤其是樓板,半夜只要有人起夜,樓板會將他的腳步一五一十地傳進耳朵里,你一步都不會數(shù)漏。有時候,樓底的豬在睡夢中也會發(fā)出幾聲呃呃,雞鴨被什么動物騷擾也會發(fā)出幾聲嘎嘎、嘰嘰,但這個不是主要的。你想,四處通透的木樓,四周遍布的各類高高矮矮、寬闊纖細的植物,以及日夜不停流淌的溪水,在暗夜里,會發(fā)出何等不一樣的天籟。在我聽來,似乎這些聲音,都在迎合著寨子四周漫山遍野的杉樹、竹子在風中搖曳發(fā)出的簌簌之聲,讓人不知不覺間體察到了那種滿山綠葉連綴成片,搖曳出綢緞一般的蕭颯和詩意。
后來我有機會爬上侗寨周邊的竹山。站在竹林里,一眼望去,不論是在山脊之上,還是深谷之中,只看到密密麻麻的、筆直擎天的灰青色的主干;抬起頭,則只能看到縱橫交織的枝葉,幾乎看不到天空。關鍵是,當你靜下心來,你就會諦聽到微風吹拂竹梢發(fā)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那是一種具有柔美和弦的和聲啊。那聲音讓人沉迷,讓人陶醉。這時,你只要敞開自己,放松神經(jīng),用耳朵聽,用心靈聽,用全身所有的感覺器官來聽,你一定會融化在這種天籟里,恨不得永遠就活在這樣的氛圍中……只有這時,我才體會到蘇子瞻何以將“居有竹”排在“食有肉”之上了。
能夠在這樣的竹林里,用竹子構建一棟“干欄式”木樓,一定是十分美妙的事情。這種竹子環(huán)繞的房子,才是和諧人居、詩意人居的最佳構造。
而那些鋼筋水泥構建、固若金湯的樓房,已經(jīng)異化成某種牢籠,供自己閉鎖自己了。
哪管他門外的是與非。遑論有竹無竹!
若干年后,命運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雖然我的出生地是來賓,但我久居偏僻的山村,幾乎沒有機會到過來賓縣城。外出求學之后,每每回家、返校,有時要經(jīng)過來賓縣城,但都只是經(jīng)過而已,從來沒有久留。對來賓縣城知之不多,在那里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所以,來去匆匆,似乎沒有機會正眼看一眼來賓城。工作之后,我遠離家鄉(xiāng),回家的次數(shù)有限,經(jīng)過來賓也是來去匆匆。以為這輩子,跟來賓沒什么緣分了。但誰知,當年柳州地區(qū)撤地建市,地區(qū)機關變成了來賓市機構,我隨著單位,搬到了來賓,從此成為真正的來賓人。
起先,我是借住單位的招待所,后來家人也來了,便租了一間房暫住。租借的房子是當?shù)氐湫偷闹裢矘堑娜龢?,單間,有衛(wèi)生間。但由于全家能團聚住在一起了,兒子并不嫌這個臨時的家簡陋,說這個家挺溫馨的。這個溫馨的“家”門前是一條只有名字但沒有路的路,荒草萋萋,好在后門就通進單位的院子,還算方便。這樣的房子很封閉,除了從窗子能夠往外看一眼荒草地,就沒有什么可以讓人放眼的了。這時人的心情似乎跟環(huán)境關系不大,長期離家的郁悶,被一掃而光。每天能和家人在一起,那點居住條件上的不適,似乎可以忽略不計。至于風聲雨聲,紅花綠草,暫時遠離了我,我似乎也沒有閑心去顧及它們。終于安定下來的居家生活,讓人心里踏實,每日就顧著上班,下班后就在那小小的蝸居里享受陌生了的天倫之樂,似乎已經(jīng)心無旁騖了。
幾年后,小區(qū)建起來了,我住進了一套140多平米的套房。從住逼仄的泥房,到140多平米的大樓房,這個變化也太大了。黃口小兒說,這個房子太大了吧,哈哈……這種與兒子年齡十分不相稱的“哈哈”大笑,也讓我忍俊不禁。似乎所有的包袱全放下了,原先由于生活的逼仄造成的身體的緊縮,似乎也在一瞬之間全打開了。兒子在這套被他驚為“太大了吧”的房子里漸漸長大,我的工作也漸入佳境……人到中年,由于沒有過高的追求,覺得生活就是如此了,平淡、安定而有滋味。這樣,多年消失的詩心似乎又回來了,這樣我又拿起了筆,重新開始寫作。
我家在東端,隔著一條道路,有一小片花圃和草地?;ㄆ岳锓N了冬青等灌木,草地上種了茵茵綠草,還有一些風景樹。我見那樹太稀拉,就利用工作上的某種便利,弄了幾蔸楊桃、龍眼、黃皮之類的果樹和銀杏、桂花等名貴物種,親手挖好坑,將它們一一種下。平日給他們培土、澆水、施肥,長得那是欣欣向榮,枝繁葉茂。
出小區(qū)大門右轉(zhuǎn),大約兩三百米開外,就是紅水河了。但這幾百米的距離中,有多少堵鋼筋水泥墻截斷了我的目光,我是看不到它的,也聽不到它的聲音,甚至,連那種清新的水的味道也聞不到。樓下那些空地上,我種的那些植物,已經(jīng)日漸成蔭,一些果樹甚至已經(jīng)掛果。那尚未成熟的果實散發(fā)出的青澀味道,和著各種樹木發(fā)出的不同氣味,飄進我的窗里,讓我吸了一口又一口的長氣,覺得渾身通泰,七竅玲瓏,心思活泛。
就想到下樓走一走。
下得樓來,在我種的植物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到小區(qū)里各處走走。說實話,住進來這么久,還真的沒有走遍整個小區(qū)過。一來人的惰性使然,二來進了家,就覺得溫馨舒泰,貪戀這種氛圍,再不舍得出門。今天走這么一遭,竟然覺得小區(qū)環(huán)境竟是如此之好。來了興趣,便到處走,走著走著,走到自家面前那棟樓的前面,忽然發(fā)覺,樓前的圍墻邊,竟然種有一叢竹子!
我哎呀了一聲。旋即詰問自己:既然弄得到銀杏、桂花這些名貴樹種,一蔸竹子,都弄不到么?
我長嘆一聲。原來,我早就“居有竹”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管我知不知道,那竹子就在那里。但轉(zhuǎn)念一想,有竹無竹,真的很重要嗎?心中有竹,何必一定要對應現(xiàn)實中某一叢真實的竹子?有竹無竹,不就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間么。
這么一想,我就覺得書房的窗外,是一叢叢竹子,它們枝葉搖曳,清影婆娑,將我140平米的居室氤氳得雅氣橫溢,讓我再一次渾身通泰,七竅玲瓏,心思活泛。于是詩興大發(fā),文思泉涌。
遂有此文。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