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賀
《糾紛》這段單口相聲是馬志明的代表作,而這段相聲又是他由創(chuàng)作到表演談?wù)摰米钤敿?xì)的作品,從中讓我們深刻地感覺這段作品構(gòu)思的獨具匠心。
這段作品的靈感來自馬先生經(jīng)常去做客的天津市和平區(qū)某治安派出所的見聞。有兩個人為了唾沫星子崩到對方身上卻不道歉而引起糾紛,互相揪著衣服到派出所評理。此時,派出所的民警運用“冷處理”方式解決了這起糾紛。這件事便成為了馬志明創(chuàng)作相聲《糾紛》的素材。他又借鑒了馬(三立)老早年的一段小墊話,經(jīng)過半年的重新修改完善作品成型。這個段子在1987年第五屆“津門曲薈”上一經(jīng)表演,便轟動津城,成為天津乃至全國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段子。相聲中所塑造的“丁文元”“王德成”成為又一馬氏相聲人物畫廊中的典型。
馬志明平時最愛看北京人藝的話劇,并從中吸取營養(yǎng),將話劇表演借鑒到自己的相聲表演當(dāng)中。在人物塑造上,《糾紛》對于“丁文元”“王德成”這兩個人物的性格心理進行了深刻的開掘,挖掘其性格形成的社會歷史原因,運用小說筆法,猶如寫話劇劇本一般,為這兩個人物作了小傳:
“丁文元”是1962年生人,在文革中長大,受一些壞作風(fēng)的影響,對于“玩鬧”的“英雄”行為很羨慕,大有躍躍欲試之意,所以當(dāng)被軋腳后,不依不饒,出口不遜,歸派出所認(rèn)為是出風(fēng)頭,顯自己“英雄”,自我感覺良好,沒碰過“釘子”沒有法制觀念。
而“王德成”呢?比“丁”大幾歲,小學(xué)時受過幾年正常教育,只是放松學(xué)習(xí),法制觀念差,人比“丁文元”見識多一點,但沒禮貌,本來軋了人家腳也知不對,但見“丁”態(tài)度蠻橫,張口罵街,又不愿“栽面、認(rèn)輸”,況且見“丁文元”歲數(shù)小,也不足畏,就與“丁”口角起來。但去派出所并非“王德成”本意,他有妻兒,有負(fù)擔(dān),本想說幾句出氣的話就盡快了結(jié)了,可是“丁”一激,火頭上也就去了,所以到了派出所二人的神態(tài)是不同的。
……
這兩個人:“王德成”思想活動比較復(fù)雜,因為他大幾歲,又有家庭負(fù)擔(dān),首先覺悟了,認(rèn)識到這場糾紛的無聊,并且為了盡快地了結(jié),再后來和民警交涉當(dāng)中,千方百計地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讓事態(tài)擴大。而“丁”則不同,自始至終都是糊里糊涂,并沒有什么主見,腦子一熱就變,這種人既單純又危險?!岸 焙苡写硇裕从沉艘恍┣嗄甑臒o知。(該段及以下引文均摘自《笑匠雜笈—— 馬志明表演相聲選集》)
“丁文元”“王德成”身上集中了那個時代一類小人物的特點:既有國民劣根性,又深受文化大革命貽害,思想空虛、文化素質(zhì)不高、是非觀念淡薄,但又并非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馬志明將這兩個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形象豐滿。既有天津人不能在人前栽面、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缺點,又有知錯就改、豪爽樸實熱情的可愛之處。他們?yōu)榱俗约核^的“自尊”干出一系列荒唐可笑的事,最后“在派出所里私了”,以由一對“冤家”最終成為“朋友”的喜劇結(jié)尾收場,作品集中反映了天津人的優(yōu)缺點,為天津小市民繪制了一幅精神肖像畫。
天津位于燕趙之地、九河下梢。這里的人自古就有一種豪俠氣質(zhì),待人熱情豪爽,性格率真樸實。講排場好臉面,天津話叫“不能栽面”。俗話說“借錢買海貨,不算不會過”,這里面既有天津人對吃的講究,又透露出其好充門面講排場的缺點。天津人自古沒有暴力傾向,往往只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勇,“衛(wèi)嘴子”便是對天津人的戲稱。有矛盾天津人往往試圖以語言的氣勢壓倒對方:“拽我車?拽我車我抽你信嗎?”(看見了嗎?天津人就是這么實誠,動手之前還跟對方商量。)此時如果對方“認(rèn)栽”,則緊張氣氛立馬煙消云散,大家各走各的,假如雙方互不示弱那就難免一場糾紛了。相聲《糾紛》中的這場糾紛就是因為同是天津人的兩個人性格上都存在“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缺點,針鋒相對互不謙讓,才使雞毛蒜皮的小事矛盾升級,非要鬧到派出所解決不可。到了派出所以后,兩個人雖然嘴上不依不饒說得邪乎,但始終沒有肢體沖突,只不過是斗嘴而已。面對民警的不理不睬甚至有意夸大二人事件性質(zhì)的“冷處理”手段,倆人有了思想壓力,沒想到逞一時口舌之勇會造成這么嚴(yán)重的后果?!岸∥脑睍绻ひ惶?,“王德成”耽誤了給妻子看病的時間。此時倆人自己也覺得不值,趕快找臺階“私了”來完結(jié)這場“吃飽了撐得”的鬧劇。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出于工作經(jīng)驗,是深知這類人的心理的,將計就計解決了這場“無原則性糾紛”,他的身上集中展現(xiàn)了天津人的幽默機智。這三個人物雖然都是天津人,但是性格迥異,個性鮮明。馬志明生于天津長于天津,對天津社會生活形形色色的形象、事件、人物有長期的、經(jīng)常的、反復(fù)的推究、考慮和判斷,對這些對象、事物的性質(zhì)、價值和意義有較為充分的了解和評價,在此基礎(chǔ)上,才有十分敏銳的(有時似乎是靈感式的一味妙悟)觀察、感受、體驗、選擇、提煉和集中,捕捉到了有意義的形象并使形象的意義步步加深。正如《文心雕龍》中所說的:“積學(xué)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理,馴致以懌詞”。有如此功夫才使這段《糾紛》入木三分,發(fā)人深省,成為馬氏相聲中又一“津味”十足的精品。正如薛寶琨在《“包袱”的藝術(shù)辯證法》中所論述的那樣:“任何精湛的藝術(shù)都不是掠取生活的表面現(xiàn)象,任何感人的形象也不是只傳達人們一時短暫的某種浮泛情緒,而是深入生活的底蘊,揭示潛藏在藝術(shù)形象內(nèi)部的生活潛流。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表現(xiàn)無限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創(chuàng)造深刻雋永的藝術(shù)典型,猶如一枚味道醇厚的橄欖一樣,把生活的豐富性寓于單純的藝術(shù)形象之中。”
馬先生對于“丁文元”“王德成”這兩個人物是充滿感情的,并非冷漠地譴責(zé)或抨擊,而是善意的規(guī)勸與諷喻。喜愛其知錯就改、豪爽樸實熱情,批評其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劣根性?!白詈笥靡痪洹@不吃飽了撐的嗎?作為全段的結(jié)尾(底包袱)貫穿整個作品。既通俗又實在,留給聽眾回味的余地,以加深對作品主題的印象?!蓖瑫r,為我們進一步認(rèn)清文化大革命給人們帶來的精神上的摧殘,將改革開放初始階段如何正確引導(dǎo)教育這一類青年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促使人們回味、思考,這也正是這段相聲思想深刻之所在。
具體到《糾紛》這段相聲,在表演上更近似于“獨腳戲”,由演員一個人在舞臺上跳進跳出于“丁文元”“王德成”“民警”“敘述者”四個不同身份中。馬志明對人物聲音的設(shè)計貼切自然,巧妙地運用不同的嗓音口吻來區(qū)別人物“小細(xì)嗓、滿口齒音字、很有股沖勁”的“丁文元”,“粗嗓子、語速慢、甕聲甕氣”的“王德成”以及“沉著、冷靜”的“民警”,將“丁文元”的無知蠻橫、“王德成”的憨直粗魯、“民警”的胸有成竹表演得淋漓盡致,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這顯然是借鑒了話劇表演以及獨腳戲運用聲音化裝塑造人物的手法?!岸∥脑钡摹靶〖?xì)嗓”已經(jīng)成為馬志明獨具特色的聲音形象而膾炙人口,甚至被人們爭相模仿。
為了突出“丁文元”“王德成”的不同性格,馬志明借鑒了話劇臺詞具有極強動作性的特點,運用洗練的語言將豐富的潛臺詞傳達給觀眾,收到了畫龍點睛、以少勝多的效果:
從民警問話這一段可以看出來:
民警拿起筆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德成。(聲音較低)”
“多大歲數(shù)?”
“三十一。”
“你哪個單位的?”
“我?(壞了,要通知單位)我……那個……煤氣站的。(含混不清,不敢說明是哪一個煤氣站的)”
“家在哪住?”
“(回答盡量往遠(yuǎn)處說,少找麻煩)那個……丁字沽……十二號樓……四門兒……301。”
民警也不深究,見他支吾回答,已了解了他的心理活動。微露一絲笑容,才決定用“蹲蹲性”的辦法來處理這個糾紛?;仡^再問“丁文元”民警就不再重復(fù)對“王德成”的幾句問話了,為什么?因為此時的“丁文元”在派出所里并沒有老老實實地等待詢問,而是東張西望,頭一次進派出所很新鮮。民警就不再問“你叫什么名字?”而是改用“哎!嘿嘿!你呢?!你?”既代替了“你叫什么名字?”又有批評“丁文元”當(dāng)時態(tài)度的意思。“丁文元”一聽民警叫他,心里說:“該我的了,準(zhǔn)是先問姓名唄?!泵﹄S口回答:“我,丁文元兒?!庇玫檬强谡Z化的兒話音(小轍)“元兒”。因說得太快,民警又問一句:“什么?”“丁文元哪!”才改用大轍的“元”回答。民警問他:“你多大了?(省去歲數(shù)二字)”“二十六啦?!泵窬此緵]站相,坐沒坐相的作風(fēng)像個盲流,問:“你有工作沒有?你上班不上?”丁文元一聽像是受了委屈,這不小看我嘛!才說:“我天拖的!”意思是:“我可是個大廠子的,別瞧不起我”,意猶未盡,趕緊又添上自己的工種“……天拖保全兒?。ㄎ沂潜Hぃ「嬖V民警我不單是大廠子的,而且還有技術(shù)。)”“你住哪?”“丁”毫不含糊地說出自己的家庭住址,大有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shù)臍鈩荩骸白∧鲜腥鸶@锼奶枺ū硎揪驮谑兄行淖?,你可以找我去)”?/p>
……
例如:在派出所找民警要窩頭這一情節(jié),這也是我創(chuàng)作《糾紛》比較滿意的一個“包袱”?!澳@派出所中午不是給窩頭嗎?”這一句話來得突兀,使民警一愣,只一筆就勾畫出了“丁文元”的“可愛”形象。民警聽了苦笑一下,把對這一類青年人如何教育引導(dǎo)的問題擺在了人們的面前。
對于《糾紛》中的“民警”形象塑造,馬志明采用了側(cè)寫,以虛帶實,詳略得當(dāng),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既懂政策又有幽默感的民警形象:
《糾紛》中的民警這個人物,雖然戲不多,但他是這個節(jié)目的關(guān)鍵,我采取側(cè)寫的手法(“丁、王”二人是實寫,民警是虛寫),使觀眾和聽眾很清楚地了解民警是如何嫻熟地運用“蹲性、降溫”的方法對癥下藥,很圓滿地解決了這起“無原則的糾紛”。在表演中,民警并不是一直扳著面孔對二人說教,而是自始至終給觀眾一種深邃的幽默感。從作品到表演都不能使觀眾認(rèn)為民警在搞惡作劇,而是一位非常熱愛自己工作,負(fù)責(zé)任,能力很強,處理各種問題都有一定方法富于幽默感的好干部。
在相聲結(jié)尾尤其可以看出這位工作經(jīng)驗豐富的“民警”的機智:
“同志,我跟你說:我們倆呀,本來認(rèn)識。今兒早起來呀,是逗著玩兒,逗逗呢,急啦!上臉兒啦!上你這兒來給你添了麻煩!您看呢,咱怎么解決都行,咱別分局啦!算了吧!”
“算啦?哎呀!這問題還沒談呢,怎么能算了呢?再說啦,你這腳軋得這么重,?。磕愕冕t(yī)院看看呢,照個大相啊,軋得挺重?。 ?/p>
面對“王德成”有意識大事化小,希望盡快解決兩個人問題的急切態(tài)度,“民警”故意站在“丁文元”的角度夸大其腳傷的嚴(yán)重性,有意識促使“丁文元”為“王德成”辯解。
“哎,不重,不重!不是他軋的!大概齊是我自個兒踩的!這一上午在這兒也活動開啦,挺好!沒事兒啦!”
“哦,不是他軋的?他沒軋你腳,你怎么張嘴就罵街呢?你一個年輕人呢?這樣不對!‘五講四美你沒學(xué)過嗎?”
面對“丁文元”為“王德成”的辯解,“民警”又故意站在“王德成”的角度上批評“丁文元”,有意識促使“王德成”為“丁文元”辯解。
“哎,同志!我給證明一下啊,他沒罵街,沒罵街。他那叫‘口頭語兒!帶出來的!我們倆相好啊,這不能算罵街!”
“哦,他沒罵街,你也沒軋他腳!他也沒罵街,你們倆上這兒干嗎來啦?啊,你們這不是無理取鬧嗎?你們知道無理取鬧什么問題?”
當(dāng)二人滿以為互相替對方辯解以后,能盡快解決問題,將大事化小,可沒想到正中“民警”下懷,“民警同志”正是要使兩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從而認(rèn)清這件事情當(dāng)中兩個人的錯誤之處,并加以批評教育,圓滿地處理了這起無原則的糾紛鬧劇??v觀通篇作品,馬志明沒有讓“民警”采取自我獨白式的闡述如何處理這起糾紛的策略手段,而是通過三人的對話充分展現(xiàn)了“民警”嫻熟處理問題的技巧而又不乏天津人的幽默。正如《白雨齋詞話》中所說:“意在筆先,神余言外……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p>
馬志明繼承了馬氏相聲觀察生活獨具慧眼,揣摩人物細(xì)致入微,通過精雕細(xì)刻來塑造典型人物的特點。他將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語言加以提煉加工,選取了具有濃郁天津特色的方言,如:“怎(něn)么地啦?”“軋你腳?活該!應(yīng)當(dāng)軋你嘴!”“拽我車?拽我車我抽你信嗎?”“我天拖保全兒?。 薄八鞘呛??!薄澳惚卖[歡啊,這兒打得起來嗎?動了手嗎?耶—— 待會兒出去,我給你拿拿龍!我好好管管你!”等等,生動鮮活,收到了非常強烈的喜劇效果。原天津政法委干部劉學(xué)仁曾在1996年12月25日星期三《今晚報》第二版中撰文,這樣評價《糾紛》:
經(jīng)過長期的生活積累,志明在繼承革新的基礎(chǔ)上,努力表現(xiàn)時代風(fēng)采,功力日趨深厚,演藝日漸成熟,創(chuàng)作欲也越發(fā)強烈。他自編自演,通過不同聲音的設(shè)計,把一個《糾紛》編得有品位,演得有情節(jié)。整個作品和表演,反映小人物,得自大境界,入其俗而不流于滑,似可看出志明大俗大雅的風(fēng)格已經(jīng)形成,堪稱是一部傳代之作。整個故事的敘述平白入話,笑料迭出,通過善意的勸諷,不露痕跡地表現(xiàn)出一個在人際交往中倡導(dǎo)胸懷寬容的社會大主題,使各段年齡、各種職業(yè)、各個層面的觀眾都能夠在歡娛中怡然接受。
如今這段《糾紛》正如劉先生所預(yù)言的那樣,已經(jīng)成為馬志明的一段傳世之作。
《糾紛》的意義在于它生動地記錄了被“階級斗爭”理論淬火后的人際關(guān)系,形象地闡釋了“你橫我比你還橫”的社會歷史事實。到派出所“蹲蹲性子”在今天看來雖不合法,但確是至今猶可警戒的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某些往事影痕。這無心所插之“柳”同樣具有玩諷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