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下的赫索格形象

摘 要：書信體是《赫索格》的一個顯著特點。本文從書信的角度切入，來分析書信下的赫索格形象。在赫索格寫下的64封書信中，有大量觀念的表露。他是一個依靠觀念生活的觀念之人，并且他的觀念本身就預設了一套價值標準。然而，觀念與現(xiàn)實、事實與價值之間存在些許距離。赫索格在這之間的掙扎是整個知識分子群像的代表，也就使其具有了普適性價值。

關鍵詞：《赫索格》；書信；觀念人；觀念與現(xiàn)實；事實與價值

作者簡介：高亞霏（1995-），女，漢族，河南安陽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2--02

在20世紀的美國文學史上，貝婁是與海明威、?？思{齊名的作家。作為其代表作品之一的《赫索格》，自是批評史上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貝婁自道，《赫索格》是一部心理小說。之所以稱為心理小說，是因為小說中有大量的心理呈現(xiàn)部分。而讓我們得以透視赫索格心理的，則是他寫下的那封封書信。

與傳統(tǒng)的書信體不同，《赫索格》中的書信并不具備通常的書信格式，沒有地址?？梢?，它的作用并不是為了與人交流?！逗账鞲瘛分械臅胖饕菫榱吮憩F(xiàn)人物自己，展現(xiàn)人物心理，進行自我剖析。讓自我進入一種無蔽的狀態(tài)，也就使書信成為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那么，《赫索格》中的封封書信展現(xiàn)了一個怎樣的主人公形象？

一、赫索格：觀念之人

在《赫索格》中，赫索格總共寫了64封信。這些信件長短不一，短則一兩句，長則千字。分別寫給自己的親戚朋友，如妻子、母親；寫給報刊雜志，如《紐約時報》；寫給知名人物，如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寫給已經(jīng)作古的人物，如尼采、海德格爾；甚至寫給上帝。如果僅看赫索格寫信的行為本身，寫給親人朋友、雜志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他竟然寫給尼采，甚至寫給上帝，這就有點不可理喻了。這時的我們可能會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就像書的開頭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如果我真的瘋了”[1]1?？墒牵谛偶?nèi)容的“這場獨角戲中，他是不可能裝瘋賣傻的”。

觀其信件的內(nèi)容，除了表達他對自己生活中所發(fā)生事件的看法之外，所涉及的問題有猶太問題、浪漫主義、存在主義、生死觀、人生意義等。而信件所涉及到的人物有弗洛伊德、霍布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康德、黑格爾、里爾克、梵高等。從這些不完全羅列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信件內(nèi)容涉及到大量的哲學、社會學以及人類學知識。這一個個人名、一個個問題，都顯示出赫索格具有豐富的知識儲備，思想深邃，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是為理念而生的人”[2]1，借用赫索格自己的表述，他的“生命大部分都花在努力依靠比較連貫的觀念的生活上”[1]328。他依靠觀念而生，在某種程度上，觀念成了他的生活本身。可以說，赫索格是一個觀念之人。

這封封書信為赫索格提供了一個展示自我的舞臺，這些信件小至表達出赫索格對婚姻、家庭的看法，大至反映了他對人類社會歷史與文明的看法。這些看法就是他存于世所堅持的觀念。需要注意的是，赫索格的這一整套觀念，是從他所接受的教育，也就是從知識中間接獲取的，而不是來源于直接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然而，作為觀念之人的赫索格，畢竟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中。那么，當觀念碰到現(xiàn)實，會產(chǎn)生什么效應？

二、當觀念遇到現(xiàn)實

赫索格身處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中，卻生活在自我的觀念世界，現(xiàn)實對他來說存在而又被遮蔽。針對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他認為，“生活在偉大的思想和觀念中，和現(xiàn)實生活，和美國的現(xiàn)狀，并無多大關系?！盵1]124觀念是觀念，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二者不能等同。但是，當赫索格按照觀念處事時，觀念與現(xiàn)實就產(chǎn)生了勾連。

毋庸置疑，赫索格擁有著豐富的知識，一般看來，這類人是聰明的。但在別人眼中，他異常天真，甚至愚蠢。妻子馬德琳和朋友格斯貝奇私通，要與他離婚，他本可以據(jù)理力爭，卻想著要“尊重她的意愿”。并且，格斯貝奇的工作是他找的，他也是在給妻子處理好一切問題后，才被趕出了家門。他就像一個傻子，為給予痛苦的人創(chuàng)造好一切，然后被驅逐。可是他面對這一被背叛的現(xiàn)實的選擇，未免惹人發(fā)笑。除了那一封又一封信，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實際的行動。唯一一次有行動趨向的，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有關母親與繼父虐待孩子的聽審中，觀念先行的認為自己的女兒會受虐待，基于這種心理想去殺了他們。但是，在看到現(xiàn)實的格斯貝奇正在溫柔的給女兒洗澡這一現(xiàn)實的場景后，他就放棄了這一復仇行動。行動自然也就胎死腹中，殺人也只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可以說，整本書就“沒有發(fā)生在赫索格大腦以外的行動”。而那些信件，用他的說法是，他試圖通過寫信的方式，以言辭“迫使馬德琳和格斯貝奇有點兒良心”。這怎么可能行得通！這種種均表明，赫索格這一思想上的巨人，是行動上的矮子。

觀念先行的赫索格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現(xiàn)實卻在逼迫著他面對現(xiàn)實。雖然他擁有大量的知識，但這些知識都沒有教會他如何面對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去做一個講究實際的人應作的判斷。他的觀念并不能幫他應對超出其經(jīng)驗范圍的事，也就沒有足夠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去處理現(xiàn)實的問題。也不外乎，現(xiàn)實中的人將他看做一個天真的傻瓜。觀念是不足以應對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再者，他始終受著他的知識、理性的束縛?！八恢奔俣ǎ偃绨凑宅F(xiàn)有的規(guī)則去玩游戲，它就會為他發(fā)揮作用，他的教育就會為他發(fā)揮作用。但問題是，它是否會為所有人發(fā)揮作用。因為你不可能將高端文化的教訓應用于普通生活。在這場危機中，赫索格在他所擁有的文化中，找不到支持?！盵3]77那么，對于赫索格來說，他所能做的反抗或許就只有寫信辯論，繼續(xù)在信件中探尋，“讓寫作成為居住之地”。

窺探他寫信的因由，看似是因為背叛，實則不然。信件的內(nèi)容除了他對這一段婚姻的看法之外，還有大量的哲學、社會學內(nèi)容，這些信件內(nèi)容所占的比重甚至要高于前者，而這些觀念與他被背叛的經(jīng)歷本無關系。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即使遭遇了現(xiàn)實的危機，他關心的仍是那些“高級的事”。這些才是真正困擾他的問題，背叛的事件本身充其量只是一個導火索而已。思想觀念本身就是他困境的中心，這也進一步說明了，赫索格是一個觀念之人。在某種程度上，強烈的觀念力量會讓他更加局限于觀念之中，也就成為他進入現(xiàn)實的阻礙。

當觀念無力對抗現(xiàn)實，赫索格只能不斷地寫信寫信?！拔乙恢笔置δ_亂地在給四面八方的人寫信。用更多的言詞。也許我希望把一切都變成語言…我的全部心血都放在織網(wǎng)工作上了。但是這僅僅是織網(wǎng)而已。”[1]328他把觀念轉換為言語，把言語當做自己的行動，在言辭中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試圖以這個方式與這個世界建立聯(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寫信本身就成為了他進入這個世界的方式，是他面對現(xiàn)實的武器。但言辭畢竟只是言辭，織網(wǎng)僅僅是織網(wǎng)，還沒有捕捉獵物的能力。更何況他的信件沒有地址，只是自己可看，并不具備交流的功能，仍是在自我的觀念世界中探尋，與外圍世界絕緣。對于現(xiàn)實的世界而言，他仍然是一種遙望，而不是介入。

赫索格是一個生活于觀念世界之中的王者，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可以做現(xiàn)實的強者。于現(xiàn)實世界而言，觀念是無力的，二者之間存在一些距離。而在我們探討現(xiàn)實與觀念之間的關系時，已經(jīng)涉及到了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關系問題。

三、在事實與價值之間

我們說赫索格是一個觀念之人，而他的觀念本身就已經(jīng)預設了一套價值標準。這就是他所認同的“價值”所在，也根于此構建了他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才是他認為的世界應該的樣子。但是，“應該”并不等于“是”。

從信件中，我們可以看出，赫索格反對過分地強調自我發(fā)展，反對為了自我發(fā)展而不惜一切代價，反對那彌漫在社會上的悲觀主義與虛無主義。然而，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這些他所反對的觀念正在社會上盛行。這也就表明，他的內(nèi)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是不協(xié)調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并不認可他的那一套價值標準，他的價值標準在現(xiàn)實中并不具有普遍性。但是，在赫索格看來，他的價值標準應當具有普遍性，應然的世界應與現(xiàn)實世界同一。但事實并非如此。就像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距離一樣，價值與事實亦是如此。

其實，在我們提出事實與價值這一對概念的時候，本身就意味著我們已將二者區(qū)分來看。事實與價值的二分，來源于“是”與“應當”的區(qū)分。休謨認為，不能從是推出應當。那么，應當也自推不出來是。與此相應，價值不能推出事實，事實也不能推出價值。事實與價值本就分屬兩個概念，然而，在共同作用于人的層面，事實與價值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果非要在事實與價值之間劃一條界限，那么，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價值就會完全被工具理性所淹沒。這將是無法想象的災難。所以，我們愿意和赫索格一樣十分樂觀地認為，“事實王國與價值標準王國不是永遠隔絕的。”[1]125事實與價值不相符合，但這并不代表著永遠隔絕。至少赫索格就在以他那“不實際的應然”對抗者實際，做著價值的捍衛(wèi)者。雖然他缺少實際行動力，但這一存在本身是不可抹殺的。

但是，事實王國與價值王國不會永遠隔絕，畢竟只是我們的樂觀主義觀點。知識分子往往自命甚高，以為思想可以贏得一切。以赫索格來說，他認為，“整個人類文明的進步—甚至可以說，整個人類文明的延續(xù)—都要看摩西·赫索格的成敗了?！盵1]148但是，缺少進入現(xiàn)實世界能力的知識分子，并不能做世界的立法者。只靠純粹的思想觀念，只能引導思想動向，若不切近現(xiàn)實，觀念就是空。赫索格以寫信的方式表達觀點，試圖讓語言變成現(xiàn)實，但是僅僅依靠文字，還是沒有地址的信，是不會產(chǎn)生什么實際效力的。一切皆虛妄，不過是內(nèi)心的意淫而已。

在小說的結尾，赫索格回到了路德村，并且，“對任何人都不發(fā)出任何消息；沒有，一個字都沒有”[1]403。寫信是他進入現(xiàn)實的方式，竊以為，當他不再寫信，不是更加地局限于內(nèi)心世界，而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妥協(xié)。他不再把他所認定的價值、所堅持的應當強加于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之上。換而言之，堅持價值但不予評判現(xiàn)實。在事實與價值、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取得了一個相對和諧的平衡狀態(tài)，來獲取心靈的安寧。

對于觀念型的知識分子而言，他們大都是屬于那種“我的國度不屬于這個世界”[2]1的人。當心靈之真遇到現(xiàn)實之實，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無力。赫索格在觀念與現(xiàn)實、事實與價值之間的掙扎，可以說是整個知識分子群像的代表。他就像其名字摩西·赫索格一樣，試圖做一個現(xiàn)代摩西，來重新建立自我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對一個觀念導向而缺乏行動力的人來說，他注定做不成英雄。赫索格最后在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所取得的平衡，或許是每一個生活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知識分子的必然之路，因為逃無可逃。

參考文獻：

[1]索爾·貝婁.赫索格[M].宋兆霖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2]劉易斯·科塞.理念人[M].郭芳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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