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渡

作者簡介：崔婧妤（2001.11-），女，原籍湖北秭歸，現(xiàn)就讀于成都外國語學校高1（12班）。

母親是今年夏天生的病，令人遺憾的是她患上這種病過后越來越老了，不過年輕時當教師的那種素養(yǎng)還在她身上無可救藥地保留，所以她行為舉止都還很優(yōu)雅。秋天快要過完的時候，我才實現(xiàn)了夏天對她的允諾，帶她去一個有山水可觀的地方，希望能在那里陪她度過剩下的時間。我們住進山腳下的一間復式平房，對于兩個人來講顯得不大也不小，最初搬進去時，屋子里每天早上都縈繞著生潮的味道，在秋天苦澀的雨里綻開。

母親沒有什么愛好，年輕時繁忙的生活也沒給她留下任何習慣，她總是在清晨起床，坐在屋子外面看山，看山那邊的湖，看湖的那邊。

最初她提出要我?guī)齺磉@，后來我問她是否感到喜悅，她無動于衷。

秋天時滿山都是紅葉，我曾挽著母親去山里踏秋。她走得很不像落了病的人，她踩上那些暗紅的葉子，輕盈，優(yōu)雅，像少女，但老人的本體卻還是拖累著她。于是在山里受了風寒，回去過后大病了一場。

為了給母親治病我回了城里一趟，她這個年紀風寒都足以致命，我以前從沒想到母親竟有一天這么脆弱。她年輕時嚴格而一絲不茍，每當我做了什么對不起母親的錯事，她總會望著屋頂絕望地呼救，那個動作在我那時看來怪異又優(yōu)雅，一度成為我對母親的印象里最清楚的定格。她從不打罵我，但她說的話總能讓人感到絕望和痛苦，并陷于深深的自責中。

現(xiàn)在她老了，甚至吝嗇于開口。

從城里回到母親身邊時，她已咳得很嚴重，但燒卻奇跡地退了很多。

后來母親養(yǎng)了半個月的病，她又能自己出門坐在屋前看山時，我在午飯時遞給她我早在半個月前從城里帶回來的小玩意，希望能讓母親開心一些。

她拿到過后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看，最后放在桌上，到死也沒再打開過。

“是八音盒，喜歡嗎？”

她重新輕輕地拿起筷子。

“音樂。不太懂?！?/p>

冬天的半空白茫茫，母親對往事模糊的印象在霧氣中搖搖欲墜。

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一個人待著，看山也看水，卻好像總是看不見我。有時甚至于我和她只在一日三餐時相見，其他的時間母親都安安靜靜，有時我甚至錯以為我在獨自生活。后來我也常常坐到母親身邊，想用一些舊事來緩和沉默。

但母親對此毫無興趣，她是個和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老人，她不是那么懷念往日的時光，好像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東西值得母親記掛，在她還算神志清醒的這段日子里，她就一次都沒有為什么流過淚。這也算是我認為母親優(yōu)雅的一種表現(xiàn)，每當我想到這里，她年輕時那個令我懼怕的姿態(tài)又重新浮現(xiàn)在我腦海，經(jīng)過多年的收藏，已經(jīng)美化成了一副藝術(shù)感極濃的畫像。

母親喜歡吃山藥和冬白菜，尤其喜歡燉湯喝，于是我就在屋子前面種了這兩種菜，不是為了真正要種出成果來做給母親吃，只是為了取悅她。起初她好像并未察覺我的用心，直到后來我告訴她我專門為母親種了這兩樣她喜愛的菜，她才盯著屋前那塊地若有所思，吶，原來那秧苗就是我們平日做湯用的山藥啊。

我問她是否感到喜悅，她無動于衷。

時間一久，我感到我對母親的一切有求必應都是刻舟求劍，我一昧艱難地討她開心，她的想法卻變得很快，有時甚至于對我刻意掩藏，或是胡編亂造一些喜好出來。

冬天很久不下雨，濃霧很好眠。

住在山腳下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在冬眠。早晨醒來只能看見濃霧和白墻，就總有一陣強烈的困意，四面八方都靜悄悄，這時我腦子里第一個念頭是尋找母親。大概這是做子女的條件反射。

然而母親起得很早，早在濃霧聚集之前。

最近母親總是心事沉沉，我從屋子里走出來時看見她坐在屋外，遠處什么都看不見，好像人置身于慘白的牢籠中。我叫她進屋里來。

“外面霧大，你進來坐。”

她背朝我，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

母親真是被這個病折磨得不像母親了。她眼神空洞，喜悅也沒有，卻有點無助，看著很可憐。她就像霧本身，還像冰塊，無色，也無味。但看上去還是那么優(yōu)雅，又動人。

我突然有些后悔說出了這樣的話，我以我無知的心態(tài)去揣測母親的想法，想要改變她的現(xiàn)狀，卻不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母親的心思如同早晨的霧，我正是為了摘一朵珍稀的花而站在霧外摸索的人。透過那天早上的濃霧，我卻第一次看清母親蒼老憔悴的側(cè)影正如一片正在冬天歸根的落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找落腳點。

我忽然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搬來這里了。

“你坐，我去泡杯熱茶。”

我盯住母親無神的眼睛講。

冬天和顏悅色的朝陽不像新生，反倒像是位遲暮的老人。我走出屋子感受早晨的溫度時，腦海里一下子就浮現(xiàn)出母親似笑非笑和藹的臉。

最近母親在屋子前面看見了幾只剛剛出生的小貓，終于稍微笑了出來。于是我提議給母親養(yǎng)一只貓吧，她卻搖搖頭，說不喜歡那個東西。

于是我問她喜歡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告訴我她喜歡八音盒。

“那里面的歌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p>

母親輕輕點了點頭，又把臉埋在衣領里。

我很害怕母親變得消極，想盡了辦法讓母親開心，都沒能提起她的興趣。母親唯一感興趣的，是霧后面的山，山后面的湖，湖上霧氣騰騰，遮掩住她的心思。

令我驚訝的是，某一天午后，母親竟然主動提出，要我?guī)ズ膶Π犊匆豢?，那語氣和夏天時她讓我?guī)醽砩侥_下的語氣一模一樣，頓時讓我有一種母親還健健康康，病情并未加重的錯覺。

“可湖面早就結(jié)冰了呀?！?/p>

“那也去?！?/p>

我實在不忍拒絕母親，于是答應她等到來年破冰時節(jié)，我一定找一艘小船，帶她渡河去。

其實當我聽見母親這個得之不易的請求時，心里也知道這一天該來了，即使再怎么推辭，或是回避，都無濟于事的，我早在秋天就意料到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我想起很久之前有老人講，跋山涉水之旅七八分是歸途。

母親她決意要跋山涉水了，攔也攔不住。

“那在這之前，你要好好的喔?！?/p>

“嗯?！蹦赣H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回答我。

我突然覺得她從來沒有今天這么溫順過。

人一旦確定了歸宿，就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枯萎。但對母親來說，她反而更開心了，倒替我省去了很大的工夫，也給我?guī)砹艘欢ǔ潭壬系睦_。不過一想到來年還有很多天要過，也就不覺得很寥寥了。

近來令我稍感安慰的事是，我又回了一次城里的家，給母親帶了許多夏天就買好了的棉服，這些衣服她今年冬天都要第一次穿。

我把東西帶回母親身邊時，她露出了難得的喜色。雖然這種喜悅的神態(tài)大多都是她神智不太清晰導致的，但我居然因為這樣的病態(tài)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心里便有些罪惡感。

我讓她穿上試試，那時候沒料到，母親會比夏天的時候瘦這么多，衣服顯得很大，有點滑稽。

“我這樣好看嗎?！彼龁?。

“這樣看來，你好像又年輕了?！?/p>

她不置可否，小心翼翼脫下衣服放在一邊。

“怎么不穿上？”我問她。

母親的頭抬得很高，仿佛回到她年輕時優(yōu)雅靈動的樣子。今天的陽光很好，光線筆直地從窗戶那里照進屋子。

“留到坐船那天再穿吧?！?/p>

如果不是母親提起，我都快忘記了自己允諾過這件事情。我對此避而不談，趕忙對她講：

“新買的棉服還有很多呢你忘了嗎，每件都穿上試試吧?！?/p>

母親也沒有對此拒絕，接過我遞來的袖口，慢慢將手臂伸進去。我夸贊這件衣服也好看，她穿上氣色好了很多，臉也紅潤了。

母親的目光穿過我停留在半空。我問她可否感到喜悅，她無動于衷。

母親真的很老了。臉上的皺紋堆積起來，我甚至懷疑她的眼淚根本順著臉頰流不下來，母親從不流淚，我從沒見過流淚的母親。她穿上一件紅色的衣服，衣擺很長，她像是蜷縮在衣服里面，老態(tài)龍鐘。

我并未感到這樣的母親不好，只是覺得有點凄涼，晃眼的太陽讓母親看起來也搖搖晃晃的，袖口對她來說太大了，所以母親穿上去看起來空蕩蕩的。

我邀請母親穿著新的棉服出門散步，她思索了一下便答應了，我的手牽上她的手，她顯得有些生疏。

即使陽光很晃眼，四周還是慘白。母親好像不太有精神，她一路上看墻，看池塘，發(fā)現(xiàn)今天還是今天。我想要對她說些什么，她卻朝我做了個“噓”的手勢。

“聽聽有沒有冰面開裂的聲音?！彼v。

我勉強笑了笑，卻在心里祈禱河床能沉沉睡去，好讓我永遠不要面對固執(zhí)的母親。

那時我明白，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擋一段歸途的。母親想去終點的愿望，太強烈了。

這在我看來，是一種近乎苛刻的優(yōu)雅，母親壞就壞在優(yōu)雅上。母親漸漸松開我的手，好像終于獲得了自由，肥大的紅色棉衣將她整個人包裹在里面，她艱難地踱步，好像在從我身邊逃開。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從小到大，母親都是個有主見的人，她心思縝密，做事總有自己的道理。我就該放縱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為了盡到義務便把她捆在身邊。母親像冰塊，無色，也無味，一直捧在手里，遲早有消融的一天。

我腦海里冷不丁地浮現(xiàn)出母親的那幅樣子——我做錯事過后，母親朝著屋頂絕望地呼救，手扶著額頭，優(yōu)雅，又脆弱。

我一路跑回山腳下的家，那天晚上月光泛藍，很冷。面對四面來風的曠野，冬天的風可稱得上凜冽，好像舉著鐮刀的醉鬼，要腰斬一切，寒冷混著青梅酒的酒氣使血液凝結(jié)。

那間屋子在眼前出現(xiàn)時，我看見母親提著燈站在門口。我叫她的名字，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把船準備好了?！?/p>

我對她講。

于是那天晚上，我這么久以來第一次看見母親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出來，和其他時候的笑不一樣，那樣的笑，好像要把眼淚笑出來。

湖面的冰還沒解凍，母親卻先病了，這一次卻怎么吃藥也不見好轉(zhuǎn)。請來的醫(yī)生說是那天晚上在屋外站久了，和上次一樣是受了寒，這次卻比那一次還要嚴重。

母親躺在床上高燒不退，說在幻象里看見了我搖槳的樣子，卻怎么也走不出濃霧。

我給母親把所有的藥都吃盡了，熬了雞湯，母親順從地喝下去，再把眼睛閉上。我和母親心里都再清楚不過了，這一次，她不會好的，連我也只是在執(zhí)行我最后的義務罷了。

母親讓我側(cè)耳過去，要講話給我聽。

“冰面沒開裂之前，我不會走的。”

神奇的是，在生病的期間，母親的神智竟要比之前清醒，她總是望著屋頂，但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再也沒有了。

一月初的時候，湖面上薄薄的冰層已經(jīng)有了開裂的跡象，我驚異于母親強大的意志力，竟一直堅持到了現(xiàn)在。當我告訴母親這個消息時，她實在是太累了，很勉強地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打趣地問她可否感到喜悅，她無動于衷。

大概又過了一周，母親叫住我，讓我再去看看湖面。我能感受到她急切的盼望，就好像在等待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那時湖面上還漂著些冰塊，冰封了一個冬天的湖水波光粼粼。

我回去過后告訴母親，我們第二天一早就出發(fā)。

那句話我花了很大的決心說出口，因為那無異于在宣告母親的死亡。

母親輕輕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我不知道那時她在想什么，但一定不是我。不過我在心里為母親感到遺憾，因為屋前種下的山藥和冬白菜還都未成熟。

我把母親抱上船，給她穿的是紅色的新的棉衣。天色還暗，湖面上很冷，霧氣慢慢朝湖中心聚攏。母親說昨天晚上沒睡好，心里想了很多，寫了信留給我，壓在枕頭底下，我說好。

我也坐上船，并沒有著急拿起船槳。

我用手背測了測母親額頭的溫度，出門時吃了藥，現(xiàn)在還是很燙。母親整個人蜷縮在衣服里，躺在船舷上，面朝著我。

“走吧?！蹦赣H說。

母親真的很老了，我想。

我挺起身子，開始搖槳。

湖面今年第一次被撥動，泛出一層層細膩的波紋。

我對母親最后的印象，是她快要睡著，卻努力睜開眼睛，想要看到她期待已久的終點。

母親終于，快要完成了她跋山涉水而來的歸途，我替她感到高興。

霧氣漸漸散開，回望我和母親山腳下的家，頓覺好似母親也在屋前凝視著我，她遠啊，更遠啊。

我腦海里，又一次，浮現(xiàn)出母親對著屋頂?shù)?，?yōu)雅的，絕望的呼救，那像一件等待被鑒賞的雕塑。

伴隨漸明天色和鳥叫，破冰湖面的對岸就近在眼前，我想母親也該進入夢鄉(xiāng)了，她只是朝岸邊看上一眼，就滿足地合上眼睛，我已在心里向她鞠躬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