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學(xué)文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戀。
——普希金
元旦假期,嫌天太冷,老實待在家里。煮水,泡茶,翻看舊雜志和些閑書,也想些舊事。
小時候,元旦叫陽歷年。陽歷年沒啥意思,大人孩子都不放假,吃的跟平時沒啥差樣。只是過了陽歷年,臘月離得近了,一進(jìn)臘月,日子才有盼頭。眼睛盯著掛在墻上的日歷,扳手指頭算,離農(nóng)歷年還有幾天。過農(nóng)歷年才叫過年。記得,臘八黃米飯吃過,父親臉上掛著笑,從鄉(xiāng)供銷社“滾”包(柳條編的筐,有蓋,俗稱花簍)凍梨回來。凍梨滾回來那天,能聽見凍梨在包里嘩啦嘩啦說話??礆w看,不能打開,得放倉里凍著,等過年。那年月,有什么好吃好喝,怎么饞,都得翻翻皇歷,等過年。
許多事不提想不起來了。父親臉上的笑,凍梨在柳包里嘩啦啦的說話聲,卻一直沒忘。
元旦過后,新年第一天上班,一進(jìn)辦公室,發(fā)現(xiàn)桌上臺歷沒換,2017年最后一頁,12月31日,眼睜睜看我。
怪我疏忽。
記得,二十幾歲時,去一個邊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上班頭天,辦公室里,一張辦公桌,桌上有兩樣?xùn)|西,一個是插著幾支鉛筆的筆筒,另一樣是臺歷。臺歷正好翻在當(dāng)天,比筆筒印象深。從那一天開始,工作的地點無論頻繁變換,崗位如何調(diào)換,辦公桌上一直有臺歷伴隨。
這些年,臺歷多次改換門面,最初是金屬,后來塑料,也有過木質(zhì)的,不變的是,臺歷每一天告知,今天幾號周幾,農(nóng)歷初幾十幾二十幾,現(xiàn)在什么節(jié)氣,幾月幾號立春,幾月幾號芒種,哪天入伏,哪天秋分,哪天數(shù)九,哪天冬至,哪天小年,哪天春節(jié),哪天母親節(jié),哪天端午……
開始,過一天,撕一天,臺歷跟日子一樣,過一天少一天,等最后一頁撕下,這年算是過完,舊歷年當(dāng)然還得接著,立春、春節(jié)都標(biāo)在新臺歷上。一般情況下,舊日歷還沒撕完,辦公室負(fù)責(zé)人員老早就買來新的續(xù)上。日子不能斷溜兒。
不知哪年,發(fā)現(xiàn)自己習(xí)慣在臺歷上記些東西,會議通知,重點事項。突然想到,臺歷過一天撕一天,不太合適,從此,不再撕,而是把臺歷上的每一天順右翻到左,留著。
剛離開鄉(xiāng)下那幾年,常自吹自擂,一年365天,憑一本臺歷,不出門出戶,就知到農(nóng)人哪天想啥,哪天干啥;糞啥時送,茬子啥時候拿,犁啥時開;啥作物哪天催芽,哪天播種;哪天鏟頭遍,哪月掛鋤;霜哪天下是“早霜”,哪天之后是“自老山”——就是扒炕抹墻腌酸菜殺年豬蒸豆包,一些個雞毛蒜皮農(nóng)家瑣事,也大概知道在哪個月的哪幾天做。
早些年,臺歷通常在新華書店買。那年月,臺歷是本書。
如今,臺歷也許依然是本書。這本書,365頁一頁不多,一頁不少,365個日子,缺了一個,或多出一個,怎么能行呢?到出版日,一定得出,不能隨意推遲。臺歷外表看,今年和去年沒啥差樣,可誰都知道,年年歲歲曾相似,日日月月有不同。所以,校對一定得特別認(rèn)真小心,一點不能出錯。
臺歷不需要保存,過一天,就隨隨便便撕下一頁,永遠(yuǎn)不能像架子上擺著的其他書,清閑自在,完美保存。
每個人可能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不知哪天,在臺歷上看到哪個日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因此激動不已,或黯然失落……
那些年,如果有暢銷書排行榜,臺歷的確應(yīng)在榜首。
互聯(lián)網(wǎng)之后,臺歷漸行漸遠(yuǎn)。
可我總感覺手機字小,查個日期不太方便,還是習(xí)慣看臺歷,所以,一到年尾,總沒忘提醒辦公室人員購買。數(shù)字化無紙質(zhì)辦公應(yīng)該廣泛推行,但別讓臺歷架閑空。
今年,工作人員又忘了換,臺歷架著2017,一副無奈迷茫的架勢。——“December,丁酉年,2017,十二月,31,星期日,Sunday,農(nóng)歷十一月十四”。
這個31號,逢的是周日,第二天又是元旦,本該大紅大紫,得意得眉開眼笑,此刻卻如此黯然失色,心事重重。
2017年的最后一天瞅著我,眼巴巴。
臘月是農(nóng)歷最后月份,臘月之后是正月。
一想到農(nóng)歷,24節(jié)氣,兒時那包凍梨,父親臉上的笑……眼睛下意識看一回臺歷,日子已經(jīng)過期,新的一年一頁沒有,難免有些失落。
抽空去了趟超市,一問,掛歷還有,臺歷卻賣完了。還好,用臺歷的人,還有。
1
家有閑房,既用來放書,也用來存茶。書與茶,共處一室。
喜歡《詩經(jīng)》中的《黍離》,因此書房取名黍離齋。這幾年,房里的書沒怎么填,茶卻越攢越多。架子上的茶,與書為伴,高高低低,一摞摞,靜靜蹲在自己的格子里。
一間房,一半兒書,一半兒茶。稍有閑暇,習(xí)慣獨自坐在房里,一邊看書,一邊喝茶。
書不忙,慢慢讀就是。茶雖靜,卻不可不說。
2
架子上的茶,茶餅多芭蕉葉捆好,茶磚都牛皮紙包,散茶大體裝罐兒。
茶分開封的、未開封的。
未開封的,放在高處,上標(biāo)哪年哪月,甚至哪日所得。哪買誰贈,當(dāng)然注明。有尊有讓,儲之藏之。開封的,擺得稍矮些,放入瓷或陶或紫砂的罐子里,在隨手可取處。
讀書前,這邊煮水,那邊伸手取茶,手指伸向哪罐茶,心明鏡著,便有一段記憶隨著水汽氤氳開來。那記憶如江上白帆飄過,且短暫,且美好——茶香、書卷氣,便是如此陪我度過某個雨后黃昏或者初雪午后。
有塊普洱茶餅,小友梅君所贈。當(dāng)年的他少年才高,對座清談,大段大段的經(jīng)典文章隨口而出,羨煞眾人。十年前,他去了濱海城市,走前囑我“舍識用根”,并以茶花餅相送,上書“冰島”,讓我恍惚以為他真的去了冰島。
這罐白牡丹,是七年前出差至廈門,在中山路一間老茶鋪子里買的。回來后跑去分給M君一半,此后每年第一場大雪后,M君必約我吃火鍋。選臨窗的位置,清水涮羊肉,再配一杯“紅星二鍋頭”。
還有這天尖,是W兄大前年拿給我的。有天他把一個壞了一角的紙袋扔在我桌上,說,你喜歡喝茶,給你吧,順便看看這茶怎么樣。我立馬存起,去年入秋才啟封喝。投茶入水,剛一出湯,特有的谷糖香便飄了滿屋。
3
世上,除了怨恨,能存下來的,大多都是好東西。古董字畫我不懂,拿陳皮說,蒸煮后,年越久越顯藥香,再比如山參、靈芝、十八女兒紅什么的。甚至,孤獨,也不例外。
閩粵地區(qū)有一種咸菜,叫老菜脯,其實就是陳年蘿卜干,用來與姜絲、豬肺一起煲湯,是去燥、清肺的好物。
時間是個物理量,可以不去想象感情色彩。但“保存”是智慧,來自民間,來自人與人之間對真情的渴望。
那年,去廈門,中山路(步行街)上散步,預(yù)先并沒想要買茶帶回。來到一間老茶鋪子前,先看到的是老板。一把斑駁紫砂,幾只老舊搪瓷杯子。他坐在臨街的舊桌子旁,老頭衫、大褲衩、塑料拖鞋,一副功夫茶架勢,小杯慢品。周圍人流如織,他卻淡定從容,于是,我湊過去坐下,想討一杯喝。老板像老朋友一樣,極自然地遞茶給我。喝茶間才看到他身后鋪子。我們一起喝茶,一起看街上的行人,臨走我說,這茶給我裝上一斤。老板說,一斤太少,多裝些,回去送朋友。我說好,那就三斤。告別時,老板囑咐,這茶要存的,存得越久越好喝,以后比現(xiàn)在還好喝。
前些天,城東茶葉展銷會,我趕緊跑了去,拎回八斤安化天尖,預(yù)備送人一些,自存一些。
4
若是今年梅君回來了喝什么呢?除了當(dāng)年的冰島茶花,還有這幾年新開封的。早就備下來了,相期以茶。
茶與書為伴,天長日久,染書卷氣;書與茶為鄰,翻開哪本,都不乏茶香。
閑暇時光,一邊喝茶,一邊讀書,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