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
夜深了,我關(guān)上吸頂燈,打開臺燈。
柔柔的光散開來,灑在白色的墻壁上和床上躺著的母親身上。母親剛剛睡著,眼簾輕合,遮住了黯然沉重的目光,臉上柔和而舒展,白發(fā)被橘色的燈光染上了一層暖黃,此刻,她是安然而幸福的。
我多么希望這美麗的時光止步,讓母親能遠(yuǎn)離病痛之苦。
母親半年前突發(fā)中風(fēng),語言喪失,左側(cè)偏癱,一切來得太快,猝不及防。她一生好說,好動,現(xiàn)在只能整日無言地躺著,一切都需要人照顧,痛苦不堪。
我看到她的右手抓著左手,抱在胸前,像個孩子在睡夢中牢牢護(hù)住心愛的玩具。白天,也是如此。我們有時故意笑著拉開她的左手,她便一臉著急,奮力地?fù)尰厝?,緊緊抓住。她的潛意識里一定充滿了恐慌,它們曾是身體的一部分,跟隨了自己幾十年,如今卻像是遭了遺棄,她拼力地想保護(hù)它們,如同保護(hù)虛弱的自己。
病后的母親性情大變,一輩子不愛流淚的她,現(xiàn)在動不動就哭。只要身邊一會兒沒人,她就著急,用右手寫字,告訴我們把門開條縫兒,然后,緊盯著我們在客廳忙來忙去。她的睡眠變得極差,常常失眠,整夜不讓我們關(guān)燈。
我知道她害怕每一個黑夜,那是個無邊無際的荒野,沒有鮮花,沒有鳥鳴,沒有明月,甚至沒有半點閃爍的星光。她陷入了荒野的沼澤中,伸不了手,邁不開腿,喊不出聲,只有無助的眼神如風(fēng)中亂飛的草葉,孤獨而茫然……
我必須在每一個黑夜,為她亮盞燈,如同我的生命里的那些黑夜,她曾為我亮起的一盞盞燈。
我四歲時出麻疹,差點丟了命。心衰,昏迷,打了三針強心劑,還是毫無反應(yīng)。醫(yī)生決定放棄,父母無計可施,只能苦苦哀求再試試。醫(yī)生無奈,只能又打了一針,不知怎的,這次我竟有了哭聲。醫(yī)生很是驚奇,治療后叮囑父母注意觀察,過了晚上十二點就過了危險期。
十二點一過,我看見你的臉紅撲撲的,就知道沒事了。母親不知多少次講過這句話。我那時太小,不諳世事,但我知道,那晚有一盞燈為我亮著,有兩個人為我不眠,為我擔(dān)心……
記憶中的少年時代,生活簡單,尤其晚上,孩子們無處可去,便喜歡讓大人講鬼故事,聽完,嚇得躲到父母身邊,他們走到哪就跟到哪。一次在別人家聽了鬼故事,膽戰(zhàn)心驚地出門,跟著幾個小伙伴壯著膽子往家走。那時沒有路燈,外面黑黢黢的,途中不知誰喊了聲鬼來了,大家嚇得魂飛魄散,都尖叫著往自己家跑。我慌亂中摔了一跤,顧不得痛,爬起來邊哭邊跑??斓郊议T口時,我看到一窗燈光,在黑夜里紅澄澄地亮著,忽然不再害怕了,平靜地走回家。煤油燈下,母親織著毛衣在等我。
這樣的守候在以后的日子里,實在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
可我卻不曾為母親做過什么,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至今想起心有愧怍。那次母親病得很厲害,兩家醫(yī)院都不肯接收,大哥托人總算把她安排到一家軍醫(yī)院。幾日后的一個傍晚,母親艱難地挪到窗前往樓下看,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很像我,母親一陣欣喜,躺回床上,開心地等著,可是許久都不見我上來,才知道自己認(rèn)錯人了。
這件事我是多年后從母親那里得知的,她只當(dāng)作一個笑話來講,而我的心里卻掀起了一層狂瀾。當(dāng)時的我正在另一個城市的大學(xué)里,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并未在意,以為很快就會好,也沒有想到去看望她。她是怎樣挨過那些漫漫黑夜的,我并不知。
我們總以為母親很強大,其實,她們也會脆弱,也會恐懼,也會在茫茫黑夜中渴望一盞光亮。
一日,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孤獨的老婦人深夜死在街角的新聞,我的心霎時撕裂般生痛。偌大的世上,燈火輝煌,竟沒有一盞燈為她明亮!羅曼·羅蘭說過:“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變成黑夜?!蹦切┦リP(guān)愛的老人,生命里一定寂然如冬夜,只有黑暗、寒冷、孤寂,他們的心燈早已熄滅了,不再有一絲溫?zé)岬墓饬痢?/p>
我輕輕地分開母親的兩只手,慢慢地放在床上……
橘黃的燈光下,世界溫暖而祥和!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