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華
農(nóng)村娃書讀得遲。7歲的時候,我才背起書包對父親說:“爸,我要走了?!?/p>
鄉(xiāng)考之后,我就離開村子到十幾里外的地方去讀初中,這是一段去時完全下坡、回時完全爬坡兩頭都黑的路。父親為我舂米磨面,備足一個星期的口糧,說:“村口有幾條不識字的狗,專門咬那些識字的人?!庇谑浅3D_跟腳地把我送到那排柴籬笆村口。我站在籬笆墻外說:“爸,我要走了?!备赣H就站在籬笆墻內(nèi),兩眼有些茫然和空落,卻努力地從底層衣兜里拿出幾塊錢,實實地摁在我的手心上說:“家里不寬裕,節(jié)約著用?!比缓缶妥笫址龌h,右手搭眼,一直看著我走遠。我這一去,要到周五的下午至黑的時候才能回到家。如果周五天黑了我還不到家,父親就會急得放下手里的活計,順著我上學的山路穿過那片鷹飛鼠跳、蛇行狼藏的密林對著山下奔跑和呼喊:“仨兒——到哪里了?”暗夜沉沉,星眼眨眨,父親的喊聲有時候隔著山梁傳來,我就用鳥叫的口哨聲遠遠地應答父親;有時候,父親的喊聲就在眼前,我就用狼的叫聲應答父親,父親就拍拍胸脯說:“兒啊,你嚇死我了?!辈还苁钦鎳樦€是假嚇著,父親都拉扯著手袖揩干我額上的汗粒,接過我的背包扛在肩上,邊走邊遞給我一個煮熟的洋芋、燒熟的包谷,或者半綠半白來不及棄土的蘿卜。
父子的感情,一周一次是不是太少?
然而,比這更少的還在后頭。初中畢業(yè),我考到一百六十多公里外的州府讀高中去了,“爸,我要走了”也由一周一次變成半年一次,甚至有時候還要延遲到一年才能夠說一次了。好在父親在州府兼了一個閑職,時不時地到州府來開會,遇上周末,我還能跟父親出去走走,從父親身上去感知一點點鄉(xiāng)息。每次出去,父親都要親自把我送回到學校門口,我站在學校門里說:“爸,我要走了?!倍赣H就站在學校門外,點點頭,目送我走入校園。
本以為大學畢業(yè)了、工作了、有家了、有孩子了,我就可以回去多陪陪父親,可回老家待不過三五天,我又以工作忙、朋友約、孩子上學、那邊的老人等等一番番理由和父親說“爸,我要走了”。我與父親總是聚短離長,甚至就連說聲“爸,我要走了”也是越來越少,我離父親越來越遠了,遠得即使父親沒有一點病痛的時候也夠不著。
2012年的春天,經(jīng)過組織推薦、考察,我當上自治州的一名政協(xié)委員。父親極為高興,可一貧如洗,身無長物,他把自己曾經(jīng)在政協(xié)會議上穿了二十年的麻布花衣遞到我的手上說:“穿上它,到政協(xié)會議上為民建言。”我接過父親的花衣,穿在身上,站在父親面前說“爸,我要走了”的那一刻,父親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踉踉蹌蹌地走過來,用力扯了扯我身上皺皺褶褶的衣服,陪我走了很遠一段路才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他平生最為高興的神色,目送著我下山、走遠。
父親七十七歲那年的一個早晨,他用顫抖的聲音在電話里說:“仨兒,你娘剛才就丟下我們走了……”我氣喘吁吁地闖進家門的時候,老屋土院早已聚集了泣不成聲的人群。見到我,一向硬朗決絕的父親一下子就失去了自制力,不知所言:“仨兒,我沒有把你娘留住等你回來……”然后,就在親戚朋友面前雙手掩面地失聲痛哭,無法自持。在淚海里辦完母親的喪事,親戚朋友就像風吹落葉,紛紛離去,擠擁的老屋土院頓時空寂下來,形單影只的父親坐臥不寧,對著母親長久病臥而今空落落的那張床滯目凝神,凝神滯目。他忽而走過去拍拍母親的床,把母親的床平了又平;忽而走出門去,像丟了魂似的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外出勞作的母親回來。我說:“爸,別這樣,我娘真走了……”父親似乎聽清了我的話,從屋外走回屋里,繼續(xù)在母親的床邊這里摸摸,那里拍拍,然后說:“你娘只是穿戴漂亮地出門做客去了,我在家里等她……”情到深處,我的眼淚破簾而出,瀑濕了雙襟。
母親走后,父親努力去扮演著母親的角色,洗菜做飯、收碗刷筷、喂雞喚豬……艱難地給我們維系這個日漸蒼涼的家。拜別父親回到自己的小家里沒有幾天,女兒也背起行李對我說:“爸,我要走了?!?/p>
那一刻,我也只能揮一揮手,去做女兒前行的風帆。畢竟,我們都是父母的孩子,又都是孩子的父母。
責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