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智省
母親生于上世紀(jì)初,母親說她只上過一天學(xué),沒學(xué)過“老”字,不會寫“老”字,更不用說知道“老”字的含義。
不知道是啥原因,母親一生說話用得最多的偏偏是這個“老”字,用得最多的地方也是在喊叫人名字時。我在姊妹六個中排行老五,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妹妹。在第一次記憶中,我和村里孩子出去玩,母親飯做好了,看我沒回來,就到村子找我,邊找邊拉著長長的話腔喊:“老——生!在哪里?快回來吃飯!”
當(dāng)時我還小,也不在意母親怎么喊叫,只聽見是叫我的,便順著聲音跑到母親跟前,母親拉著我的手往回走,只聽她說:“我喊你老半天了,沒見你答應(yīng),急人得很!”又說:“老生,走快點兒,不然鍋里的面煮老了,就難吃了!”
自那次記憶以后,我也很留意母親叫我的語言,時間長了,掌握母親從早到晚叫我的規(guī)律。早上天麻麻亮,母親的第一聲是叫我起床的“老——生,快起來上學(xué)!”中午放學(xué)回家,母親常說的一句話:“老——生回來了,飯做好了,碗筷放在老地方,自己舀去。”下午不上學(xué),母親叮嚀到地里摘豆角,只聽她又是拉著長長的話腔:“老——生,你拿咱家的老籠,去老梁上自留地里摘豆角,記著要挑老的摘。”就這個“老”字喊得最重、拉得最長,最容易區(qū)別他人。
父親過世得早,母親守寡把我們姊妹拉扯大,受盡了煎熬,母親在與親人拉家常時,拉到興致時,看她哭一把、淚一把地說:“我是個大老粗,遭了老八輩子孽,娃他老子被人陷害死,我這個小腳女人和一家老小慢慢磨過來,不敢想啊,提起來老讓人心酸?!贝议L到十多歲時,兩個哥哥相繼成家另立鍋灶,大姐也出嫁,只有二姐、妹妹、母親和我四個人在一起生活,母親不是喊“老——芳(二姐)”“老——生”就是“老——小珍(妹妹)”。家里雖說貧窮,母親的上一句“老”,下一句“老”的叫喊,還是挺開心的。上高中時,一次我?guī)瑢W(xué)到家玩,剛進門母親一句“我老——生回來了”,我介紹說這是我同學(xué),母親打個招呼就忙著給做飯,只聽母親一會一句“老——生!快來燒火?!薄袄稀?!快去提桶水?!狈敌B飞贤瑢W(xué)悄悄問我:“你母親怎么一遍又一遍都叫你‘老生,還特意把‘老字喊得重,音拉得長,有什么講究?”我說:“不知道,反正從小到現(xiàn)在,母親也叫習(xí)慣了,我也聽習(xí)慣了?!逼鋵嵨艺娴牟恢罏樯?,我也一直想弄明白,解開這個謎。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也喜歡舞墨弄筆,從青壯年步入中年,也一天一天在向“老”逼近,開始老到起來了,查閱《辭?!?,對“老”字的十多種含義進行分析比較,結(jié)合自己所感、所思、所悟,總想搞清母親叫了一生的“老”字到底為哪般。期間也試探地問過幾次,母親總是說:“沒啥意思,叫習(xí)慣了,叫順手了,所以就一直這樣叫。”也很策略地打聽村中與母親同齡人,他們也都說不清。
我個人琢磨,這怕與母親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母親一生謙誠待人,但命運處處與她開玩笑。她不到十歲喪母,中年遭遇我父親被陷害,含冤離世,家里被“補劃”成地主,瘦小柔弱的小腳女人實在承受不住,一氣之下,精神失常,在親戚朋友幫忙下慢慢恢復(fù)。母親受到了無端被人整、被人欺、被人歧的打擊。在這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要撐起這個家,把六個兒女拉扯大,談何容易?想與鄰為善、與人為伴才以“老”來尊稱別人,用抬高別人、貶低自己來求得一時平安,以求得更多好心人對這個可憐家庭的關(guān)照,幫助渡過難關(guān)。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亦錯亦對,只有母親心知肚明。
偌大的村子,有比母親年長的,有與母親同齡的,有比母親小的,在母親眼里,這些人都是“老人”,都用“老”字相稱,都去尊重。母親與村里大大小小的人處得很和睦,憐憫這個悲慘家庭的人也多起來。這期間也有不少人對母親說,你年齡比我們大,就直接叫名字,不敢再叫“老”字了,我們實在經(jīng)當(dāng)不起。母親不以為然,總是說叫習(xí)慣了,改不過來。
在母親生命的最后時刻,趁躺在床上還有一口氣的時刻,我實在忍不住,不想留下終生遺憾,便再次問及原因。母親可能想給我說,但無情的死神已緊緊拉住她,掉著淚水也說不出半個字,便使出全部氣力,拉著我的手往地上一指,就撒手人間。
分明是讓我在地上找答案,冷冰冰的水泥地板能找到什么?或許母親是讓我眼睛往下看,關(guān)注底層百姓,我猜測母親是想讓我和她一樣低調(diào)做人、尊重他人,把她一生勤勞耕作的家風(fēng)傳承下來,一代一代傳下去啊。
現(xiàn)在每次回到老家,空空如也。“老——生,回來了!”熟悉、再熟悉不過的母語似乎在老屋里回蕩,在尋找安放之處。
母親天天喊叫“老——生”的時候,我沒老,沒喊叫的時候,卻老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