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修霞
來黃土地的時間越久,越能感受無為無不為的靜的時間的獨特魅力。
身處陜北黃土高原腹地,山路崎嶇,人煙稀少,都市的繁華、俗世的喧囂全被漫天黃塵阻隔、摒棄在大山之外,成為叩響記憶之門才能喚起的念想。在明鏡似的固有的靜里,一切無聲地顯露,讓人清楚地看到自己在時間、空間面前的渺小、無助,讓人無法回避夜深人靜之時從心底騰起的無聲的莫名的寂寥,它們抱成一團,一刻不停地撕扯、嚎叫,狂妄地想伙同靜的時間摧毀一切、打垮一切,好讓人屈從、折服于它。
時間這面鏡子最為真誠,也很冷酷。鏡子內(nèi)本是空無一物,然而卻能如實地不差絲毫地映照所有來到它面前的一切,在某些時候、某些心境下,太過真實的呈現(xiàn)反而讓人心里難以承受。心不靜無所安,心不定無所成,虛極靜篤,心湖無波,才能照見自己,認清自我。對自我進行無影手術(shù)燈下剖析般的審視,是什么樣子便呈現(xiàn)出什么樣子,一切逃脫不掉鏡中的雙眼,誰也無法欺瞞,誰也不被蒙騙。如果被鏡中的透視眼嚇了一跳,覺得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存在,那么你就不是你了。
我不知道前四十五年我用什么來面對我的精神世界。那真是一個陌生的存在,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有它,如今突兀地蹦到我的面前,就像一直貧瘠地生活在荒原里的我以為自己只能生活在那里,以為自己真的是一無所有,可是,突然來了一個遠方的“貴戚”,向我傾述,心累了,想來這里找回它的無所安放的靈魂。這位“貴戚”便是我精神世界里的全部,它一直在精神世界里存在,不會減損,只會逐年增加,只是我從沒有靜下心來面對它,所以,無從知道它的存在和駕臨。我拷問自己,難道我真的如此的富足,擁有讓遠方“貴戚”羨慕和前來避風散心的港灣?四十多年了,我還真不知道我居然擁有這么多。全賴靜的時間給予的這一切,讓我從一個生活貧瘠者成為了精神世界的富翁,一時間很有些不習慣,有些手足無措,甚至不知如何應(yīng)對。我時常思考一個問題,這個變富了的“我”要什么?這個變富了的“我”會成為什么?
靜的時間,能讓人擁有更多真實的存在感,不是呼朋引伴、推杯換盞、邀約無數(shù)所能給予的,那些有如曇花一現(xiàn)的喧鬧還不如手指抓住風來得真實。靜的時間,能讓一切變得更可貴,讓人更懂得珍惜。以前不屑一顧的東西,自由、歡愉、嬉笑、聊東聊西,一天天重復(fù)的生活,都成了精神世界和自由大腦里的珍饈美饌,一次次回味、咀嚼,不覺厭煩。我恍然醒悟,原來精神上的我這么在意一切忽微小事,這么在意生活、時間、日子的每一粒塵垢,這么在意“我”該怎么做,怎樣活?我在意的另一個“我”,隱匿了四十五年的“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被重視,它受寵若驚,還沒有習慣被別人關(guān)注,哪怕這個人就是自己本身。就像人永遠在照鏡子時不會習慣有另一束目光,隱秘的自我是自私的,是膽怯的、羞澀的,它被暴露在聚光燈下,便會變得不像自己,轉(zhuǎn)而成為眾人眼里希望的樣子,它對于眾目睽睽下的恐怖,大于被廣為關(guān)注的驚喜。
有時,我擔心孤獨寂寞會吃掉我們的理想。人與自然純粹的親近固然是好,但并不能給人以教化,而長期缺乏人與人、人與社會的接觸,必會讓大腦思維和認識退化,最后不是我們殺死了理想,而是夢想近在身邊,麻木的自我甚至不知伸出手臂去挽留,只會干瞪著眼,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身邊溜走,無動于衷,不做一事。那些卡在“物我”與精神層面的“超我”的分離物,明知不能下卻也上不去,達不到精神的高度,于是連物我、本我也被改良得支離破碎,大家變成那樣,我也那樣,我不再是自我,我是大家;我是大家想要成為的人,要我去做的人。生命的鮮活不能全靠當下的茍且。坪北的大山,孤獨而寂寞,四周是安靜的聲音和孑然獨立的靈魂,以及被拋向處于社會中心之外的孤獨落寞,它既能讓人成為更好的自己,也能讓人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直面應(yīng)對這一切,需要極強的克制力去承受。
夜黑著,我貼著窗站著,清楚地看見外面還有一個我,正默默地緊盯著我看。我跟“我”只隔著一層厚玻璃。夜越來越黑,正前方的山頭有亮著的燈光,證明那里存在著一個家。太遠了,太遠了。除了那點兒光,我啥也看不見——在黃土地上的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是這樣與窗外的“我”對視,我從來沒有看清過“我”,卻無比清晰地看見了時間的靜流。
走進黃土地,收獲最多的是孤獨,是靜心,是對時間的再認識。沒有比在任何時候、身處任何地方更為懼怕時間。從前遠遠地模糊地看它,總覺得它緩緩地,閑庭信步般在身旁游走,讓人不自覺地忽略它在動,在走,在消失。如今在靜中再看它,才驚覺它幾乎是招呼也來不及打一聲地狂奔向前,想把所有人所有事甩在身后,永遠只有它一直向前。時間沖在最前面,讓人緊趕慢趕跟著攆,卻總也不能與它同行,更別提走到它的前頭,哀求它慢點、慢點,等等我,我還沒有準備好,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還要帶上很多東西,沉重得讓我步履艱難:“天可憐見的,你應(yīng)該等等我呀!”可是,永遠是不成的。
時間說:“我永遠在這里,一成不變,等你,等他,等所有的一切,如果覺得我善變,乃是因為你們、他們、它們變了,將一切的過錯算在了我頭上。”時間是無聲的見證者,抱守最公正的評判,不因貧富而改變,不因乞求和疏離而改變,它一成不變,亙古不變,一直都在那兒,變的只有人,只有事,只有物。
從時間的窄門到達終點,不過,不是所有的終點都有勝利的鮮花等待、迎候,也許是苦澀的淚水和全部的虛無。不管接受不接受,時間早已為所有的一切準備好了結(jié)果放在那兒,所有的一切或早或晚都要抵達那里,打開結(jié)果的盒子,里面裝著的,全都是原來的我們。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