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
晚上放學,我先回圓通寺,跟師父說了舅舅的事。師父說:“我們這些時也是天天集中在佛教會學文件?,F(xiàn)在上面的形勢是,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你舅舅的事,得從這上頭想想?!彼謫栁遥骸澳銒屩啦??”我說:“我媽這就回呀?!睅煾刚f:“聽你剛才說,你舅舅妗妗好像是慌了神。這時候,最需要個有主見的人在跟前拿主意?!睅煾该业念^頂,說:“放心哇。你媽回來就好了。”
我媽不是妗妗以為的“明天”回,而是在接了妗妗的“速回”電報,就讓公社的拖拉機以要上礦拉炭的理由,把她給送回來的,回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
我媽沒進家,在街外問清妗妗是怎么回事,又走了。妗妗早起跟我說:“你媽分析說,千千有個頭,萬萬有個尾。派出所叫你舅舅叫‘張宏苑’。‘張宏苑’這三個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你媽當時就麻煩拖拉機司機,把她連夜送回應(yīng)縣老家?!?/p>
我媽在姥姥村里只待了一白天,就搞清是怎么回事。
原來,派出所的小黃到我舅舅單位翻檔案,知道我舅舅當過國民黨的兵。為了報復(fù)我舅舅罵過他黃世仁,趁著“要加強階級斗爭”的大好形勢,沒事找事地到了我舅舅的出生地,也就是我姥姥村,了解收集我舅舅的情況,后來知道這個張文彬原來就叫張宏苑。
小黃認為,張文彬一定有問題,要不,為啥改名字呢?最后,跟村里的人了解到,張宏苑在張家口當國民黨兵時,“腰里別著手榴彈,回村詐唬過老百姓”。
我媽知道是這么回事,心里有數(shù)了。她很清楚,那是在我姥爺去世后,舅舅跟部隊回家奔喪。他是個小醫(yī)兵,沒有武器。路上怕有危險,別著個手榴彈,防身。又沒傷著人又沒炸著人,辦完喪事,返回了張家口。
“詐唬過老百姓”,這算是個啥罪名。
我媽好像并不避諱我們小孩在不在跟前,當著我們的面,談?wù)摿艘粴饩司说氖聝骸?/p>
妗妗說:“姐姐,這個小黃喜歡個物件兒。我有個陪嫁的玉鐲,送給人家吧。這個時候,不知道人家要不要?!?/p>
我媽問妗妗,你咋知道他喜歡個物件。妗妗說,那個小黃,有次來家要房錢,看見您給忠義的那個銀鎖兒就拿走了,說頂兩個月房錢。我媽罵小黃說,這個王八蛋,那銀鎖是河南姐給的,最少也值兩年的房錢。
妗妗說:“我看把這只玉鐲送給人家吧。咱們好過這個關(guān)?!?/p>
我媽說:“惡狗當?shù)琅P,手拿半頭磚。我這就找他去。”
中午,我媽跟舅舅回家了。
他們進屋還沒站穩(wěn),我爹也進家了。我媽說:“招人,給舅舅跟你爹打酒去。”說著往外掏錢。妗妗趕緊說:“有有有?!?/p>
我媽把錢給了舅舅說:“五子,還是你去吧。還買些啥下酒的?!?/p>
舅舅攥住錢要出門,我媽大聲吩咐:“把那頭抬起來,把那步走得那鋼鋼的。國民黨也是人,傅作義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大官兒呢。你是他手下的一個小醫(yī)兵,怕什么?!?/p>
吃飯當中,我媽講起她是怎么把舅舅跟派出所領(lǐng)回來的。
我媽是在派出所街門口,等住了那個小黃,把他叫到跟前。
我媽說:“小子,我兄弟叫你兄弟你不理,大姐我叫你小子你得理。因為大姐轉(zhuǎn)山頭打鬼子時候,小子你大概還在耍尿泥呢。小子,大姐是來提醒你,派出所這個工作,可比房管所強多了。你可得鬧清楚,小子,那鎖兒別看是銀的,那可是我們的傳家寶?!?/p>
我媽說,小黃一聽,趕快說:“姐姐,文彬的事,我們審查完了。沒事兒。我們正打算讓文彬回家,你來了,正好跟他回去吧?!?/p>
一家人讓我媽說得都高興了起來。
我們高興得有點早了。
冬天,街道治保主任給我舅舅下了通知,說他被定為壞分子。
舅舅被留在派出所審查的那三天,小黃不讓他睡覺,讓他老實交代。舅舅實在是想不起什么事,一心想睡覺,就問:“我在單位值班時聽‘美國之音’,算不算?”小黃說:“你先寫上。算不算我做不了主,那得上面來定?!本司司驮诮淮牧仙蠈懥耍f每次值班時都好聽聽“美國之音”。
舅舅不把聽聽“美國之音”當作這是個什么事,回家后也沒跟任何人說起過。
我媽找小黃算賬,小黃哭喪著臉說:“大姐,你行好呢。我也不知道聽聽‘美國之音’這能成為個啥事,就那么報上去了。誰想著審查委員會審查的時候,給定個了‘偷聽敵臺’的罪名。姐姐你行好呢。那我當時真要是把文彬哥哥‘手榴彈’的事報上去,那說不定還得讓收監(jiān)?!?/p>
見我媽不明白,他又說:“收監(jiān),就是讓捉進去。姐姐你行好呢。那要捉進去,就成了敵我矛盾?,F(xiàn)在咋說也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要不為啥是由街道通知,而不是我們派出所通知呢。行行好哇,我的親親兒的大姐呀?!?/p>
我媽最怕別人下軟,小黃哭喪著臉這么一解釋,我媽放了他一馬,沒把他的銀鎖兒的事給捅上去。
這下,舅舅以“偷聽敵臺”的這個罪名,被上面給戴了個“壞分子”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