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冰
“三年困難時期”,種種科學發(fā)明輪番上陣,各顯神通。與平民百姓口腹緊密相關的一種,叫作“科學做飯”,有專門的科學家到各單位普及。媽媽因為曾在單位食堂幫廚,所以也混進會場,學得真?zhèn)?,回家如法炮制?/p>
做法依稀記得,就是依人定量,稱出米來,各裝一碗,先用水泡若干時,再上籠蒸若干時,然后加水,入鍋做飯,“出飯率”可增加若干。果不其然,我和弟妹每人都分到滿滿一碗白米飯,母親見我們吃得開心,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吃下的科學飯雖多,卻比以往餓得更快。小弟一句話泄露了天機:“就跟炸炒米一樣嘛。”南京人說的炸炒米,就是爆米花,比“科學做飯”簡單得多,“出花率”也高得多。
類似膨化食物中,生命力最強的一種是發(fā)糕。蒸熟的發(fā)糕身寬體胖,油光滿面,氣孔眾多,松軟適口;若加入適量科技產(chǎn)品糖精,更能甜到發(fā)膩。名為發(fā)糕,乃取其發(fā)旺之意。只是追求這種發(fā)旺成為時尚,實在不能說是幸事。
這種發(fā)糕,家常也可以做。那時沒有冰箱,盛夏時節(jié),上頓剩下的稀飯很容易餿,母親不舍得丟棄,就摻進面粉蒸成發(fā)糕,稀飯?zhí)腔笕珶o異味,格外香甜,大受歡迎。
膨化食品流行的結果,是人的身體也開始膨化,俗稱浮腫病。這病的檢測很簡單,無須借助科學儀器。母親常常坐在床邊,用手指去按小腿面,一按一個窩,好一會兒都不能還原。她隔幾天也要按按我們的腿面,雖然多少會有一些浮腫,但沒有母親那么嚴重。鄰居有更嚴重的,整個頭臉都明顯地脹大了一圈,支撐不住,只能躺在家里熬。
印象中,那幾年菜場最常見的蔬菜,只有“飛機包菜”和胡蘿卜。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連蔬菜都不會正常生長了?!帮w機包菜”名為包菜,卻具有飛機的形態(tài),葉片不能包起,而是張牙舞爪地支棱開來,有兩個甚至四個“翅膀”,像飛機的機翼。不過這菜也有好處,只要還不是老得嚼不動,莖干微有甜味,也能果腹熬饑。
再說胡蘿卜。我們家此前很少吃胡蘿卜,除了過年炒蔬菜做配色,大約就是燒羊肉時用以解膻味,羊肉燒好便撈出扔掉的。胡蘿卜素攝取過量會致病,學名“胡蘿卜素血癥”,癥狀為劇烈頭痛、頭面和手足皮膚黃化、食欲減退,甚而惡心嘔吐,遲鈍思睡。不過這一點,當時沒人公開說明。因為這“胡蘿卜素血癥”,沒有特別的治療方法,停食后即可自愈。
遺憾的是,當時不吃胡蘿卜就必得挨餓,二者必居其一。母親將胡蘿卜放在飯鍋上蒸熟,初時規(guī)定,飯前先吃一根胡蘿卜;后來糧食越緊張,遂改變政策,吃完兩根胡蘿卜才許吃飯。兩根胡蘿卜下肚,胃口徹底敗壞,飯都不想吃了。盡管當年,可能就是這胡蘿卜維系了我們的生命,我還是由此落下一個毛病,此后二十年,看不得胡蘿卜。
南京人原本就有愛吃野菜的習慣,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盡管“自然災害”導致糧食歉收,野生植物倒生長得蓬蓬勃勃。周圍像我這樣大的孩子,都曾結伴到清涼山去打槐花、挖野蒜。夏天暴雨后再經(jīng)暴曬,五臺山體育場上的洼地中,可以撿到地皮菜。近年有一回,偶然同年輕記者說起,她大感驚訝,以為雅事,完全想象不出那后面的辛酸。母親只活到七十三歲,晚年常常嘆息,這一輩子,苦吃得太多了,一點精氣,都熬光了。
能吃的都吃完了,于是有人弘揚神農(nóng)嘗百草的精神,試著吃那些不認識的野生植物,結果不幸中毒以致送命的,時有所聞。
這時就又用得著科學了。當時國家和不少省份都出版過介紹野菜品種和有毒植物的專著,參與編撰的起碼是省一級科學研究機構。30年后,我稍加留意,就收集到十余種,封面設計樸實無華,一律以黃里透黑的再生紙印刷,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印記。至于這些書能不能送到饑民手里,是不是有效發(fā)揮過拯救饑荒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