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絪
結婚結得實在簡單,兩人把行李往一起一堆,也就是“家”。床、桌是借公家的,被褥是兩人拼在一起的舊物,沒置新衣。日后每每憶及,總會沖夫君講:“連塊手帕都沒買?!狈催^來再想想,比那“半間草屋做新房”,還要強一些,起碼有從公家借來的一間土坯房,兩人相愛就得了。那份寒磣,可用“艱苦樸素”的幌子,遮住那囊中羞澀的窘況。
我是從“山東響馬”、多子女的知識分子家庭中走出;他來自魚米之鄉(xiāng),一個標準的“上海鴨子”,且是獨子。他有過一段不長的婚史,前妻在婚后一年多,生下的女兒,未足周歲,棄世而去。等我和他結合,他就要從適應一個弱不禁風的江南柔美女子,轉而習慣一個“胳膊上走得了馬,拳頭上立得了人”的粗野“潑辣貨”。好在婚前有一段相識、相戀的過程,并非進得新房才掀“蓋頭”的那種局面,準備工作還是比較充分的。
北方人說,南方人講究面子,好穿不好吃。那叫個“錯”。南方人實實在在地講究個“實惠”,既顧面子,更在乎里子。是既好穿也好吃。同樣的布票、肉票、糧票,到了人家手中,鋪排得又經濟又合理,沒有北方人“有了一頓,沒了瞎混”的難堪。
說來可憐,他的前任是一個標準的上海人,婚后一年多的光景,把兩個大學生的收入合在一起,經營起他們的小巢。首先要把夫君打撈堂皇,可置辦衣服要布票,于是各色毛線買進,各式毛衣織出,等我嫁給他時,有年頭不必操辦他的行頭——足夠。
河西的風寒,有時是相當嚴酷的。一個農工出身的我,在三十五年的工齡中,前八年,每月區(qū)區(qū)27元,夫君雖每月有54.08元(多年不予轉正的66屆大學生),每月30元寄回上海,養(yǎng)老育小,余額僅夠果腹,不可能再有其他奢望。好在上海人的行頭還算體面,而我只能湊合。
冬日來臨,咱家把破舊的小棉襖一脫,里面只有各色雜線織就的小背心,趕緊鉆進被中瑟瑟。人家上海人,可就闊多了,光對襟套褂和絲綿小襖,就得解十來個扣子,再脫元寶針、一字領的大毛衣,里面還有開司米對襟薄毛衣,最后還有雞心領的毛背心。人高馬大,脫了的衣服,堆成小山,回頭望望被中瑟瑟發(fā)抖的妻,有時會感嘆:“大家閨秀,如此可憐……”
偶然一次在床頭翻亂七八糟的雜志,在一本《兒童畫報》的扉頁上,有一幅漫畫,非常有意思,讓我睹畫生情。那年頭,就連兒童讀物也趣事寥寥,所以,這幅漫畫引來我的一陣遐思:畫的是包心菜和黃瓜相約去洗澡,黃瓜跳入水中,凍得一身疙瘩,赤膊抱肩、愁眉苦臉,望著那岸上頭頂棉帽、身著層層衣裝脫也脫不完的包心菜。于是拉過夫君:“你好比這包心菜,我就是那根黃瓜?!狈蚓龥_畫報瞅了一眼,笑了:“真是那么回事?!敝?,只要口袋中還能計劃出幾個小錢,夫君就催我趕緊置辦件像樣的衣服,不斷提醒我:“別老當那根光腚黃瓜?!?/p>
結婚后,無一樣灶具,好在夫妻分居兩地,他在祁連山下黑河口的鶯落峽水文站,我在合黎山旁的張掖火車站的農機公司。兩人遙對河西走廊,他難得回家,我樂得吃灶。我們的“家”,一如單身宿舍那樣簡單,僅有的幾個粗瓷大碗、幾雙筷子,還是灶上的。即便是回“家”小住兩日,還是依然上灶。
偏偏一次他回來,單位農場殺豬,分了塊肉。要在平時,我送往友好的同事家,一鍋燴了,讓我飽餐一頓了事,若趕上有人去省上開會、出差,趕緊求人家捎給二老爹娘。那時,還沒有冰箱這一說。我那有“饞癆”的老爹,為經常能收到我補充的供應外之物,送我一個“烏進孝”的雅號。何況他們還替我撫養(yǎng)著嗷嗷待哺的兒子呢。這一次分肉,恰讓夫君碰上了,怎么也得讓他吃吧。
總得置辦點過日子的灶具吧?沒錢?;蛘f是不夠。夫君轉悠到日雜公司的門面上,八分錢拎了一個藥吊子回來。進大門時,門衛(wèi)問了句:“誰病了? ”答曰:“誰也沒病?!薄皼]病,買這玩意干啥?”“有備無患。”“還是大學生有錢?!蹦悄觐^,家家過得艱辛,沒事買個藥吊子備著,都讓工人階級覺得奢侈。
灶房的土灶邊,多了只藥吊子,進進出出的人一聳鼻子:“誰家燉肉?這么香?!蓖罘恳簧祛^:“噢,熬藥啊?!蔽覀兙瓦@樣蹭公家的灶邊,燉熟了那點子肉。
第一次有鍋,第一次自家做了自家吃,那個香,日后再也不曾有過。
后來,我隨夫君調離農機站。搬家的時節(jié),蹲在地上收拾雜物的夫君,拎起墻角的藥吊子,甩到墻上,“砰”的一聲給砸碎了。我驚呼:“你干嗎砸了?”夫君沖我說:“你還拎這破玩意上路?。繜趿巳獾?,又不能再熬藥,也沒聽說送人還可以送藥罐子的啊。”
我回過頭,沖這患難年代的“小伙伴”說了句:“對不起。”
女人的懷舊,讓我心底滋生出一絲莫名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