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衣江
在美國和加拿大,我看過幾次醫(yī)生。
施耐德大夫是我的第一個家庭醫(yī)生,也是時間最長的家庭醫(yī)生。當時我還在大學里涮瓶瓶罐罐,施耐德大夫六十多歲,頭發(fā)灰白,長臉,寬額頭,尖下巴,臉和手像是用香皂洗得翻白。他沒有多少微笑,但平靜而溫和。說話不緊不慢。我習慣了他的風格,后來才知道,這種不急不躁接待病人的醫(yī)生,是多么難得。
多年來,我有頭痛的毛病?;蛘呤菬o知,或者是回避,一直認為自己的頭痛是感冒所致,從來沒想到要追究一番。有一天,一個同事偏頭痛發(fā)作,躺在一個小房間里,關(guān)掉所有的燈。我突然意識到,我也有偏頭痛。
看病時,施耐德大夫問了我三四十分鐘:頭痛發(fā)作的誘因、位置、性質(zhì)、強度、持續(xù)時間、緩解因素、有沒有嘔吐……問我中學和大學時是否曾經(jīng)暈厥,其他親屬有無類似病史。很多細節(jié),我早就忘了,經(jīng)他一問才想起。問完,他說:我同意你有偏頭痛,準備給你開一個藥:舒馬曲坦。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服這個藥。
我偶爾開車時胸痛,雖不典型,但總是不放心。去找施耐德大夫,想做一個運動心臟超聲波。他的門診有個實習生,實習生問診查體至少半小時。施耐德大夫進來,又問了半小時。然后他說,根據(jù)你胸痛的性質(zhì)及定位,可以判定不是心絞痛,沒必要進一步檢查。
雖然信服施耐德大夫的診斷,我還是不完全放心。過了半年,胸痛似乎發(fā)作更頻繁,又去看門診。施耐德大夫度假去了,夏普醫(yī)生頂替。
在房間里等了十幾分鐘,夏普醫(yī)生沖進來。一邊聽我說,一邊在病歷上記錄。聽我說了幾句,就說:你需要做一個運動心臟超聲波。檢查單同時也開出來了。又問了幾句。所有我關(guān)心的事,她都沒有漏掉,說話寫字迅速果斷。十分鐘不到,她就消失了。
夏普醫(yī)生口碑比施耐德大夫好。我認為施耐德大夫是更好的醫(yī)生,但有時候,我希望碰上夏普醫(yī)生而不是施耐德大夫。
到了紐約,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醫(yī)生都有。
我想去潔牙,找到附近一個牙科診所,診所在一棟舊樓里。走廊和潔牙的房間空空蕩蕩,燈光灰暗,似乎隨時可以閃出一個接頭的漂亮女特務(wù)。在牙科椅子上躺了半天,牙醫(yī)終于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床磺逅哪?,三十多歲,臉好像呈橢圓形,頭發(fā)不太干凈。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我是×××斯基大夫。然后用三根手指頭抓住我兩根手指頭,搖了一下。
我想起以前碰到的一個脊柱按摩師,見面也是非常自豪地說:我是×××大夫。脊柱按摩師、牙醫(yī)、醫(yī)生助理在美國都不是醫(yī)生,但人們常常稱他們大夫。他們其中一些人在自我介紹時,斬釘截鐵地使用“大夫”,挺起的胸膛,擋不住的自豪感澎湃而出。
×××斯基大夫把一根管子塞進我嘴里,開始潔牙。管子位置不對,潔牙管噴出的水和口水一起,從嘴角流出,流到脖子后面,流到肩膀。老婆給我買的新襯衣濕了一大團。
過了兩個星期,這家診所寄來一張賬單。除了保險公司出錢外,我還要出二十多塊錢。
我皮毛火燥,給它回了一封信,敘述了一下我的遭遇。然后說,這種服務(wù),我不控告他就便宜了他,居然還有勇氣來找我要錢。
過了一個星期,收到回信。里面沒有任何回答,只是一張賬單。以后,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收到同樣的賬單?;亓怂麄円淮涡?,告訴他們別指望我會付錢。以后還是一如既往地給我送賬單,一如既往地不做任何回答。
糾纏不過,最后還是給他們寄了一張支票。
從高中開始,一上課就打瞌睡,一拿起教科書就打瞌睡。幾十年過去,我終于懷疑自己呼吸不暢通,腦缺氧,智商低下。在紐約,去看了耳鼻喉科。
紐約不少門診預約只有兩個時間,早晨八點和下午一點。你早去幾分鐘,馬上就可以看醫(yī)生。晚去十分鐘,你就可能排在幾十個人后面,一直等到十二點或者下午六點。
等了兩個小時才輪到我。耳鼻喉科醫(yī)生是個“老中”,臉寬而扁,六十歲左右。他問我:“什么毛???”“我的鼻中隔向左偏移?!?/p>
你怎么會知道?
我把指頭伸進鼻孔發(fā)現(xiàn)的。
他拿起耳鏡在我鼻子前晃了一下,說:“你需要手術(shù)。我給你安排,下個月來做手術(shù)?!?/p>
說完,他就離開了房間。
整個過程花了兩分鐘。他連我的鼻子有一個還是兩個孔都沒看清,更不用說我的鼻中隔在哪里,有沒有偏移。這樣的醫(yī)生,可別給我做手術(shù)。
收到保險公司賬單,二百多美元。我想起那個俄國佬×××斯基大夫,真是太可憐了。
在紐約實習的最后一年,我去找工作。醫(yī)院的神經(jīng)科醫(yī)生,猶太人,問我在什么地方找工作。然后說:你為什么不在紐約找工作?看看那些病人,你絕對不用擔心吃官司。一邊說,一邊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在中國當醫(yī)生,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紐約窮人多,大部分時候是店大欺客。
在紐約當醫(yī)生,也許我將和×××斯基大夫、那個“老中”耳鼻喉一個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