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術(shù)
不知怎的,最近我腦際盤盤繞繞的,總是我奶奶的影像。
那時候,我奶奶和我們住在北京一座三層居民樓里。她頭發(fā)總是梳得順順溜溜,在腦后挽成一個髻兒,衣服總是穿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連她切菜、切手搟面的刀工,都是那么勻細(xì)利落。她熗鍋炒菜的味道,噴香逗人食欲,在我鼻尖前陣陣繚繞。她包餃子、包包子,能捏出小豬、小老鼠的形狀,個個活靈活現(xiàn)。每次她都先捏出幾個來,讓我看著玩兒,然后再下鍋。
小時候我淘氣,用彈弓打碎人家的窗玻璃,人家追出來欲擒拿我,我奶奶拐著纏足落下的小腳沖上來護(hù)我,喊:“我賠你,我賠你,別嚇著孩子。”她這一喊還真管用,追我的人站住了。我奶奶一邊護(hù)著我,一邊從衣袋里往外掏錢。我一看自己安全了,撒腿就跑到別處玩去了。
初上小學(xué),她打了半盆清水,叫我坐在板凳上,用梳子蘸水給我梳頭,東梳西梳的,給我梳了個小分頭,拿鏡子一照,梳子的犁痕,歷歷分明,水光瓦亮。她一邊瞧著鏡子里的我,一邊說:“多洋氣。”
那時候,除去我跟人打架,被人找到家里來什么的,家里的日子基本算穩(wěn)定,我奶奶在北京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墒堑搅?966年,她卻非得回老家不可了。這時我才知道她還背著個成分問題。我只記得那天下午,奶奶被人告知到派出所去一趟,老太太拐著小腳去了。我在樓欄前看見她走在樓北口的道兒上,很倉皇、很惶恐。我不知道派出所的什么人跟她談的話,從各種跡象看,老太太的確是受到了侮辱和驚嚇。她被勒令,第二天離京返鄉(xiāng)。
第二天,她就走了。我知道她是極不舍得離開這個家,不舍得離開我和兩個妹妹的。
我高中暑假回老家待了較長一段時間。我奶奶那時已是一位七十好幾的白發(fā)老媼。還是那雙小腳,拐拐地在院子里走。她看上去瘦小了許多,笑瞇著眼看著我,聽我說話。我看得出,我在的那些天,她歡喜得不行,天天像是過年?!拔母铩焙笃诘那f戶院里拿不出什么好吃的,可她還是跑里跑外,變著法兒給我弄吃的。暑天的正午和傍晚,在華北農(nóng)村的那個院子里,跟她坐在地桌旁,就著炒鮮菜喝玉米粥的時光,早已成為不可重復(fù)的生活史片段。
我奶奶在村里人緣好,前街后街來找她的老婆兒們很多。一位好說好道的婦女對我說:“你奶奶老好了,沒人不說她好脾氣的,我們都跟她合得來?!?/p>
我離開王劉鄉(xiāng)村的時候,她流了淚,在街道里追著送,站住了揮手。她揮手的習(xí)慣動作是揮左手,從左往右揮,經(jīng)過她自己的臉前。平原的熱風(fēng)總也吹不干她臉上的淚水。
聽老家的人說,她臨終前念叨的就是想我。那時我已經(jīng)進(jìn)入社會的分工系統(tǒng),成天像被槍逼著似的去上班,連個假都請不下來,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
我曾想,人在這世界上跌跌爬爬,你一世我一世的,都活的是個什么呢?不就是活個有人疼有人愛,有人可疼有人可愛,知冷知熱嗎?能把這些一筆勻銷掉的,不就是死嗎?可因為有死的還有活的,它就勻銷不掉了。
奶奶享年85歲。一天早晨她在下高臺階的時候,摔了一跤,沒多久就仙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