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次最高法提審、4個生效判決、40份執(zhí)行文書

案件在判決生效后，又像翻燒餅似的，窮盡申請最高檢抗訴、申請最高法再審等終極手段，啟動了兩輪再審，案件執(zhí)行因頻繁訴爭一再中斷

即使最高法院終審判決一錘定音，案件因為執(zhí)行的異議，又在中級法院與高級法院之間走了兩個來回，最終的執(zhí)行裁定，至今未能被有效落實

執(zhí)行難，有多難？這個房產的執(zhí)行故事是個例證

南方周末記者 柴會群

發(fā)自濟南

2016年3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在十二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作出承諾：“用兩到三年時間，基本解決執(zhí)行難問題”。今年是該承諾履行的最后一年。就在全國各級法院“解決執(zhí)行難攻堅戰(zhàn)”紛紛告捷之時，濟南市歷山路凱旋商務中心A座，如釘子一般佇立了13年。

從2005年起，與該大廈部分房產相關的一樁借款合同糾紛案，三級法院作出過4個生效判決、40份執(zhí)行文書，至今仍無法結案。

13年來，涉案房產市值翻了兩番，現已達一億元。但房產歸屬仍懸在半空，原被告雙方均聲稱歸自己所有——按生效法律文書，它已歸原告；但事實上，它仍由被告控制。

最復雜的執(zhí)行方式

房子的事情，得從一筆銀行不良貸款說起。

2000年至2003年，作為山東凱旋商務中心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凱旋公司”）前身的山東師范大學科技開發(fā)中心，分兩次向中國工商銀行濟南市歷下區(qū)支行（以下簡稱“歷下工行”）貸款2000萬元，并分別將凱旋商務中心A座的1-4層和地下一層抵押，總建筑面積7100余平方米。

上述兩筆貸款，凱旋公司后來只還了18萬元。

根據法院判決書的認定，2005年4月，歷下工行將這筆本金加利息近2200萬元的不良貸款債權打折賣給了山東微山湖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微山湖實業(yè)”），價格是1700萬元。微山湖實業(yè)先期交了500萬元的拍賣保證金。

微山湖實業(yè)的前身是山東微山湖魚館有限公司，由廚師出身的程平創(chuàng)立，該公司鼎盛時期有四十余家餐館。

一個餐飲企業(yè)當初為何要向銀行購買不良貸款債權？按程平向南方周末記者的說法，所謂500萬元的拍賣保證金，原本是他的老朋友、歷下工行某領導出面向他所借，以幫助凱旋公司“倒貸款”，并承諾一個月后還上。到期后，歷下工行沒還這筆錢，這位領導出了個主意：讓程平以八折左右的價格買下歷下工行對凱旋公司的債權，扣除先前打到歷下工行賬戶上的500萬元，再交1200萬元就可以，歷下工行會向其貸款。

程平覺得劃算，就與歷下工行簽了債權轉讓合同。在此之前走了拍賣程序，先前借給銀行的500萬元，則成為其參與競拍的保證金——作為國有資產的不良貸款債權，只有經過拍賣才合法。

之后，歷下工行以特快專遞方式向凱旋公司發(fā)出了債權轉讓通知書，要求后者直接對微山湖魚館公司清償。

走完這些程序，微山湖實業(yè)就成了凱旋公司的新債主，同時還擁有凱旋商務中心A座四層樓及地下一層的抵押權。

債權轉讓合同簽好之后，程平卻從歷下工行貸不出款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銀行不良貸款債權兩三折就能買到。”程平說。他承認，自己本想幫朋友解套，結果把自己套進去了。

對于程平借給銀行錢以幫凱旋公司“倒貸款”的說法，凱旋公司總經理劉青洋予以否認，稱凱旋公司是向歷下工行貸的款，在雙方打官司之前，與微山湖沒有任何關系。

在從歷下工行拿到債權之后，微山湖魚館將凱旋公司告至法院。

2005年12月28日，濟南中院作出一審判決，判凱旋公司償還微山湖魚館借款本息合計2088萬元。雙方都沒有上訴，該判決生效，進入執(zhí)行階段。

因凱旋公司未履行法院判決，經微山湖魚館申請，濟南中院于2006年2月23日立案，予以強制執(zhí)行。程平說，強制執(zhí)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直接從凱旋公司銀行賬戶上把應還欠款劃走。他們當時調查發(fā)現，凱旋公司的賬上有錢，但法院沒這么做。

相對簡單的辦法是執(zhí)行房子的租金。早在官司之前，涉案房產就租給了深圳發(fā)展銀行濟南分行（后更名為平安銀行濟南分行），當時一年的房租近300萬元。由于微山湖實業(yè)在打官司時申請了財產保全，濟南中院判決前就通知銀行暫停向凱旋公司付租金，待結案后處理。

但是，濟南中院用了最復雜的辦法：將房子拍賣，然后用拍賣款還欠款。為此要經過評估、公告、競拍、交款等一系列程序。事實上，濟南中院當年對涉案房產也作了評估，評估價5280萬余元，后來拍賣時多次流拍，始終沒能把房子賣出去。

根據法律規(guī)定，如果房產拍賣失敗，法院還可以裁定“以房抵債”。但濟南中院也沒下這樣的裁定。

在微山湖實業(yè)與凱旋公司打官司期間，法院依原告申請查封了被告抵押的房產。但兩年過后“續(xù)封”時，程平卻發(fā)現，微山湖實業(yè)由“首封”變?yōu)椤拜喓虿榉狻薄@意味著，除了微山湖實業(yè)，凱旋公司還有其他債主，都盯著這一處房子。

泰安中院的執(zhí)行裁定

就在執(zhí)行陷入僵局之際，凱旋公司以該案訴訟主體錯誤為由，通過申訴一度改變了判決結果。該公司先是向濟南中院申請再審，被駁回后又向檢察機關申請抗訴，山東省高院指令濟南中院再審。

2008年6月26日，濟南中院作出再審一審判決，認為原審判決所列當事人不當，再審予以糾正；原判其他內容正確，予以維持。

此后，雙方均提起了上訴。

2008年10月24日，山東高院作出二審判決，除了維持濟南中院的再審一審判決，還判定微山湖實業(yè)對抵押房產享有優(yōu)先受償權。這份判決書中寫道，凱旋公司明顯在拖延訴訟。

按照二審終審制，判決生效，案件再次進入執(zhí)行程序。

因此案“長期未能執(zhí)結”，山東高院指定該案改由泰安中院執(zhí)行。和第一次判決后一樣，因凱旋公司不還錢，法院執(zhí)行的關鍵仍是凱旋商務中心A座的涉案房產。

泰安中院接手后，又重新對房產啟動拍賣程序，其先是又作了評估，這次的評估價為3744萬元。比濟南中院兩年前的評估少了1500多萬元。但這個價格也沒賣出去。數次流拍之后，泰安中院依據相關法律，于2009年12月28日作出（2009）泰執(zhí)字第14-3號民事裁定書（以下簡稱14-3裁定書），將該房產以2547萬元的保留價（拍賣底價）抵給了微山湖實業(yè)，并通知了原被告。

根據2007年10月1日生效的物權法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的有關規(guī)定，凱旋公司的1-4層以及地下一層的一部分的所有權，從這一刻起轉移至微山湖實業(yè)。此后，在圍繞該案的多份法律文書中，均裁明涉案房產的所有權歸微山湖實業(yè)。

此后，過戶手續(xù)陸續(xù)開始辦理。

2010年2月24日，泰安中院通知濟南市房屋管理局（以下簡稱“濟南市房管局”），要求后者將該房產過戶給微山湖實業(yè)，解除抵押登記手續(xù)。

2010年3月4日，濟南市房管局在《濟南日報》上發(fā)布公告，稱凱旋公司涉案房產歸微山湖實業(yè)所有，該局決定公告作廢原房產證，同時將依據生效法律文書為微山湖實業(yè)辦理過戶手續(xù)。

由于濟南市曾出臺規(guī)定，要求房產過戶時需提交納稅證明，微山湖實業(yè)要想拿到房子，得先向濟南市地稅局歷下分局（以下簡稱歷下地稅局）交稅。歷下地稅局當時也核定了稅額，總計155萬余元，主要應由凱旋公司來繳。因凱旋公司不愿繳，微山湖實業(yè)決定替對方繳這筆稅，并將155萬元的稅款打到了歷下地稅局的繳稅賬戶上。

然而，僅過20天后，泰安中院又作出（2009）泰執(zhí)字第14-4號民事裁定書（以下簡稱“14-4裁定書”），通知濟南房管局暫停將涉案房產過戶。

直到現在，微山湖實業(yè)仍未拿到涉案房產的房產證。

凱旋公司的阻擊

轉折緣于最高人民法院的一紙裁定。

在山東高院作出終審判決后，凱旋公司繼續(xù)通過檢察機關申訴，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10年1月9日向最高法抗訴。2010年3月9日，最高法裁定提審本案，再審期間中止原判決的執(zhí)行。

因為最高法的介入，泰安中院又作出上述14-4裁定書。

這樣，在凱旋公司通過申訴發(fā)起阻擊之后，涉案房產的歸屬出現戲劇性一幕：根據14-3裁定書，它已歸微山湖實業(yè)所有；但根據14-4裁定，該房產卻不能過戶。

自那時起至今，8年以來，該涉案房產一直處于這種狀態(tài)。

而微山湖實業(yè)已向歷下地稅局繳的稅，也被原封不動退回。

2010年6月24日，最高法以事實不清、適用法律不當為由，裁定撤銷本案此前的全部三次判決，將案件發(fā)回濟南中院重審。

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案件執(zhí)行完畢后，據以執(zhí)行的判決被法院撤銷的，對已被執(zhí)行的財產，法院應當作出裁定，責令取得財產的人返還，拒不返還的強制執(zhí)行。

這意味著，在最高法撤銷本案此前判決后，因為沒有了執(zhí)行依據，凱旋公司被泰安中院裁定抵給微山湖實業(yè)的涉案房產，還要還給凱旋公司。

但是，最高法規(guī)定：執(zhí)行裁定發(fā)生法律效力后，并不因據以執(zhí)行的法律文書的撤銷而撤銷。如果新的執(zhí)行依據改變了原執(zhí)行內容，需要執(zhí)行回轉的，則法院作出執(zhí)行回轉的裁定。

也就是說，在新的生效判決作出之前，泰安中院的14-3裁定書仍然有效，房產所有權仍歸微山湖實業(yè)。凱旋公司只有最后打贏官司，才能通過“執(zhí)行回轉”程序拿回房產。

2011年9月20日，濟南中院第二次作出再審判決，與此前它的兩次判決截然相反——這次它認定微山湖實業(yè)不能證明其取得歷下工行對凱旋公司的債權，駁回其訴訟請求。

微山湖實業(yè)不服判決再度上訴。2012年2月14日，山東高院作出第二次再審判決，仍判凱旋公司償還微山湖實業(yè)借款本息，并認定微山湖實業(yè)對抵押房產享有優(yōu)先受償權——與該院上一次判決基本一致。

又一份終審判決生效后，一度中止的執(zhí)行程序重新啟動。但不知何故，前番因濟南中院長期無法執(zhí)結而被山東高院指定由泰安中院執(zhí)行的本案，又被山東高院指定回濟南中院執(zhí)行。

濟南中院為此曾向山東高院交了一份申請，表示因裁定將涉案房產抵償債務的民事裁定書是泰安中院作出的，由濟南中院審查同級法院作出的民事裁定書沒有法律依據，由山東高院提級執(zhí)行或指定由泰安中院執(zhí)行“更為方便”。不過，該申請未被山東高院批準，此案仍由濟南中院執(zhí)行。

2012年5月3日，濟南中院再次就該案執(zhí)行立案，案號為（2012）濟中執(zhí)字第126號。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僅帶126字號字樣的執(zhí)行文書，濟南中院就出了8個，分別用126-n指代。其中126-8用來補正126-7，后者用錯了一個法律條文。

為了阻止微山湖實業(yè)得到房產，凱旋公司繼續(xù)向最高法申訴。2013年2月5日，本案再度出現轉折，最高法作出（2012）民再審字第88號民事裁定書，裁定由最高法提審本案。再審期間中止原判決的執(zhí)行。

最高法判決之后

2013年8月16日，最高法對微山湖實業(yè)訴凱旋公司案作出終審判決，維持山東高院的第二次再審判決。至此，該案訴訟走到盡頭，微山湖實業(yè)最終勝訴。

此后，伴隨著房價迅速上漲，雙方在執(zhí)行中的角力更加激烈。

2014年6月6日，濟南中院作出126-2執(zhí)行裁定書（以下簡稱“126-2裁定書”）。這份由審委會研究后出具的裁定書中明確寫道：泰安中院裁定以房抵債，系清償執(zhí)行標的額的行為……涉案房產抵債后，該房產所有權即轉移給微山湖實業(yè)，最終認為凱旋公司所欠微山湖實業(yè)的債務已全部執(zhí)行完畢，裁定最高人民法院判決書執(zhí)行終結。

126-2裁定書作出之后，凱旋公司不服并提出異議。被濟南中院駁回后，又向山東省高院申請復議。山東省高院裁定由濟南中院重新審查。

2015年11月16日，濟南中院又經審判委員會研究，作出126-7執(zhí)行裁定書，撤銷了此前作出的126-2執(zhí)行裁定書，同時還撤銷了泰案中院的14-3裁定書。

結果，微山湖實業(yè)與凱旋公司雙雙提出異議，均認為濟南中院作為同級法院無權撤銷泰安中院的裁定。

2017年12月6日，山東高院作出（2016）魯執(zhí)復48號裁定書，又撤銷了126-7裁定書中濟南中院撤銷泰安中院14-3裁定書的事項。

程平認為，這表明泰山中院14-3裁定書又恢復了法律效力，涉案房產最終仍然歸微山湖。于是他又向濟南中院申請恢復執(zhí)行。

早在2014年11月25日，濟南中院就曾為涉案房產向濟南市房管局發(fā)函，通知其因為涉及一起關聯案件，鑒于案情需要，“目前暫不要向微山湖實業(yè)辦理房產過戶手續(xù)”。之后未再向后者出具新的法律文書。后者也以此為由拒絕給微山湖實業(yè)辦房產證。

微山湖實業(yè)曾將濟南市房管局告至濟南市歷下區(qū)法院，但歷下法院以“不屬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為由駁回。

微山湖實業(yè)還向歷下法院起訴了歷下地稅局。該案于2018年6月8日第二次開庭，歷下地稅局當庭表示，其曾就“以房抵債”是否恢復執(zhí)行一事向濟南中院提出問詢，但濟南中院未予答復，故認為“目前尚不具備征稅條件”。

最高法判決生效之后，程平曾兩次組織上百員工試圖去凱旋公司“占房”，但均被接到消息后趕去的濟南中院法警勸回。其中2015年的一次雙方沖突激烈，凱旋公司員工曾開車撞向微山湖實業(yè)的人，導致兩人受傷。

2018年4月2日上午，濟南中院執(zhí)行庭一位法官和兩名法警來到凱旋公司門口，將一份法律文書貼在了后者大門口，通知凱旋公司不得出租、轉讓，否則將被追究法律責任。法官一行剛離開，這份蓋有法院紅章的法律文件就被撕掉。

劉青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公司從沒收到法院不準出租的通知，涉案房產仍屬于凱旋公司，現在仍在出租。

自打官司13年來，微山湖實業(yè)的經營每況愈下。程平說，如今他是靠借貸維持公司運轉。劉青洋說，凱旋公司因為打這場官司已經損失了幾千萬元。

關于微山湖魚館案的執(zhí)行問題，南方周末記者曾聯系濟南中院提出采訪，并應其要求于6月13日發(fā)了采訪函，濟南中院新聞辦負責人表示了解情況后會及時回復。但記者截稿前尚未收到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