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華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匱乏,西部邊陲城市喀什也不例外。
雖說人們的生活還不富裕,但各民族之間相互信任,相互來往,相互幫助。那種和諧、溫情的人際關(guān)系與安靜祥和、樸實無華的社會氛圍,在每個人的腦海里都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追溯原始記憶的起點,聚焦主人公亢白尼沙汗的靈魂深處,重新感知她的歲月時光,再沒有比母親的形象更能讓人為之動容。我所寫的這些正是那個家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
一
妻子古麗沙英走進屋里,看見桌上的那碗飯丈夫還沒有吃,便說:“你咋還不吃飯,這碗湯飯都涼了?!?/p>
“好,好,我一會兒就吃?!闭煞虬⒉欢祭锩捉f。
妻子問:“連吃飯都顧不上,你在做啥大文章呀?看撕了一張又一張的。”
丈夫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哎,吃飯那是小事情,明天上午,單位要召開講團結(jié)促生產(chǎn)的動員大會和競爭先進班組,要求每個職工都必須結(jié)合自己的實際情況發(fā)言,不準備一下不行。我先開好頭,晚上回來再寫?!彼罂戳艘幌卤恚挛缭撋习嗔?。
古麗沙英抱著剛睡醒的孩子出門,望見阿斯也端著大盆朝她這邊走來,她瞇起眼睛看著阿斯也的身影。
阿斯也來到門口,說:“我過來借用你家的馕坑打些馕?!?/p>
古麗沙英懷里抱的女兒以為她大聲說話是在逗自己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阿斯也笑得咯咯的。
阿斯也伸手逗著她粉嫩的小臉笑道:“誰和你笑呀?誰和你笑,看看把小丫頭子高興的?!?/p>
孩子晃動著兩只小手要找她抱。阿斯也進去放下盆子,接過孩子抱著。
古麗沙英幫她生著了馕坑里的火,阿斯也說:“我回家抱些柴火來?!?/p>
古麗沙英說:“抱啥柴火呢,誰還缺柴火嗎?”
她們逗著孩子玩了一會兒,馕坑里也燒熱了。古麗沙英叫孩子坐在一邊,倆人又做起馕來。阿斯也說:“歐里曼生娃娃有一個星期了。我家還有幾包方塊糖和一塊布,今天再好好地打上幾個大馕,我明天上午過去看看她和娃娃?!?/p>
古麗沙英說:“我昨天去看她,她生的兒子挺胖的,眼睛大大的,他長大了可能像歐里曼?!?/p>
阿斯也把熟了的馕勾出來放在一邊。孩子爬著去拿,阿斯也掰了塊馕吹了吹,放在她的小手里,孩子吃著馕坐在一邊玩著。
阿斯也又說:“亢白尼沙汗的兒子艾里從二月份篩完砂子回來,他的兩個膝蓋也沒碰著,突然就腫得通紅,痛得都站不起來了,把玉素甫江和亢白尼沙汗嚇得趕忙將他送到醫(yī)院。他倆為了給艾里治病花了不少錢了,可就是不見艾里的病情有半點兒好轉(zhuǎn)?!?/p>
古麗沙英側(cè)身用馕枕把沾滿孜然和洋蔥末的馕坯貼在馕坑壁上。她起身說:“前段時間,我聽亢白尼沙汗說,她打聽到阿圖什有個老游醫(yī)會治那些無名紅腫的毛病,就借錢還買了東西去找那老人。人家給了她一些洗的藥,讓她每天給艾里洗。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治好他的病?!?/p>
阿斯也嘆了口氣說:“唉!那天艾里從醫(yī)院回到家里,我做了碗飯端過去看他,他的兩條腿屈著伸不直,膝蓋上的皮膚全破了,紅稀稀的,有的地方骨頭就像要露出來似的,把玉素甫江愁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p>
她倆說著話,漫過小墻頭看到會計程文娟走過來,阿斯也喊道:“會計,來吃馕?!背涛木瓴灰?,她拿著一個大馕硬是給了她。
阿斯也望了望空中,說:“今天下午可能要下雨,你看天上的云呀,紋絲不動的?!彼鸫蚝玫拟?,拾掇好馕坑告辭了。
空中厚厚的云層,像是孕育成熟的母體,無法再承受雨水的沉壓,陰沉沉的潮露籠罩著大地。
亢白尼沙汗在下雨之前,把給古麗沙英家織好的一床地毯送過來了。古麗沙英付錢給她,她要再找回幾塊錢,古麗沙英沒讓找,她問亢白尼沙汗:“這幾天我沒過去看,艾里覺得好點了沒有?”
“妹妹,他的病要是好點就好了,這些天他也不太愛吃飯了,醫(yī)生也沒辦法治這種病……”亢白尼沙汗說著,難過地流起淚來。
古麗沙英安慰她,說:“姐姐,艾里是個小伙子了,他的身體遲早會好起來的。千萬別在娃娃跟前掉眼淚,叫他有什么想法?!?/p>
“是呀!妹妹,你說得對,我看見他病得那樣,多少次我都心酸地避開了他?!?/p>
古麗沙英像很有希望地說:“依我看呀,還是從漢族同志那里多打聽打聽,誰的老家有什么好藥或者好偏方的,只要能治好這種病,不管要多少錢我們大家都要想辦法?!?/p>
亢白尼沙汗又說:“上次,王麗華來看艾里,她把艾里的情況寫信去和她父母親說了。她父母親那么大年紀了,接到信就趕快去醫(yī)院,找到有經(jīng)驗的老醫(yī)生講了艾里的病情,醫(yī)生給開了幾瓶吃的西藥,還有打針用的藥,從郵局寄來包裹,艾里他爸爸把里面的說明書讓單位的翻譯都給翻譯過來。這些藥品花了人家不少的錢呀!給王麗華錢,她說什么也不要。唉!大家都為他操心了?!?/p>
亢白尼沙汗愁得眼睛眉毛都要擰成一團了,她隔窗望見外面下起了大雨,院子里一片風雨,密密的雨絲濺打在葫蘆的葉子上,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亢白尼沙汗焦急地看著外面的大雨,說:“我快回家去吧。”
古麗沙英勸她:“等這陣大雨過去了再出去,別把衣服淋濕了?!?/p>
亢白尼沙汗的身心似乎被困難折磨得有些麻木了,她說: “玉素甫江為艾里這病焦急?。∷嗄隂]犯的胃痛老病又犯了,經(jīng)常痛得忍不住。他又續(xù)了一個禮拜的病假沒去上班了,我真被這爺倆兒的身體愁壞了?!?/p>
亢白尼沙汗說完要走,古麗沙英趕緊給她找了塊雨布,她披著出了門。
二
亢白尼沙汗在家里幫別人織地毯,常常是手里做著活兒,心里卻在時時刻刻想著艾里的腿該怎么辦。她心里痛得不免又急起陣陣酸楚,暗地里不知道抹過多少回眼淚。
在炕上睡覺的艾則孜剛滿兩歲,生來瘦小體弱,常??薜寐曀涣摺?/p>
亢白尼沙汗更是心焦地罵他,有時甚至還拍他一把,說:“你睡,還不如個小雞瞌睡,一會兒就醒了,你越瘦越能哭了?!?/p>
她氣得又拍了孩子一巴掌,孩子更是哭個沒完??喊啄嵘澈怪缓迷俦鹚逯チ嗽鹤?,艾則孜的小手本能地抓著衣襟吭唧著??喊啄嵘澈箤⑸僦哪倘M他的嘴里,想到艾里一直不好好吃飯,心里又是陣陣不安。她鎮(zhèn)靜了一下,走進屋里,躺在炕上的艾里翹首看著艾則孜說:“弟弟,你下來坐到這里玩兒,看你把媽媽累的。”
艾則孜看著艾里在招呼他,也一時高興,張開兩只瘦小的手要過去。
亢白尼沙汗坐在炕沿上放下他,艾則孜呀呀地笑著爬到艾里的身上叫道:“哥——哥,哥哥……”
“別壓著你哥哥的腿,快下來?!笨喊啄嵘澈挂阉У揭贿?。
艾里說:“媽媽,他壓不著我的腿,叫他趴在這里玩吧,弟弟說話還很清楚的。”
亢白尼沙汗對艾里笑了笑,說:“別看他瘦小,他不到一歲就會說些簡單的話了?!?/p>
艾里很喜歡他。這會兒,艾則孜抱著艾里的一只手,將自己的小臉枕在哥哥的手上,一時不動也不鬧。
亢白尼沙汗看了他一眼說:“你弟弟、妹妹說話都很晚,就他說話的時間和你差不多,他就是不好好地吃才這么瘦?,F(xiàn)在你弟弟、妹妹在戈壁灘上篩砂子,他們能回來休息幾天也好。”
亢白尼沙汗看著艾里露出的腿,說:“叫媽媽看看你的腿怎么樣了?”
艾里挪過腿,亢白尼沙汗輕輕地撫著他瘦得皮包骨頭的腿,說:“洗的次數(shù)多的地方都快干了,旁邊新鼓出來的又要破了,這膝蓋怎么老是這樣啊?身上別的地方?jīng)]有什么不妥吧?”
艾里說:“別的地方都好著,沒有什么?!?/p>
亢白尼沙汗鼓勵他說:“艾里呀,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地吃飯,有時候就是不想吃,也得硬撐著吃一點。你看,全單位的人都為你操了不少的心。這份情意真不小??!就憑這些,我們也得爭口氣,快快地好起來,你說人家不也為你高興嗎?唉!我看再也沒有比你爸爸更老實的人了,我們滿滿的幾大筐杏子,自己都沒舍得吃,叫他拿到巴扎(維吾爾語:集市)上去賣。人家看我們的杏子好,過去問他多少錢一公斤,他上來就把價喊得低低的,還叫買杏子的人自己拿著去過秤,他也沒好好地看著秤,人家說多少就算多少。原先我還想用賣杏子的錢給你看病用,可那一點兒錢又能干點什么呢?”
艾里的頭早歪向一邊在無聲地哭了,不細看,還以為他在抓著艾則孜的小手玩,其實他那手并不是在自如地動,而是由于傷心地哭泣在顫抖。
亢白尼沙汗沒注意到這些,起身說:“反正我們要好好地治,我明天到阿圖什去把那老人叫來給你看看腿,讓他也給你爸爸看看胃痛病。叫你弟弟先在這里玩兒,我去把那屋里收拾一下?!?/p>
這時,買爾沙汗老人抱著一包各色毛線進來,亢白尼沙汗接過毛線放下,叫她坐了。買爾沙汗抱過艾則孜看著他玩兒,又和艾里說了一會兒話。
三
第二天上午,亢白尼沙汗要到阿圖什去,她帶著滿腔沉重的苦難與希望出了單位的大門,突然聽到后面跟上來的祖麗菲婭喊道:“嫂子,你是不是要去阿圖什把那老人叫到家里來?他要是來的話,麻煩你給他說一聲,讓他到我們家給我媽媽也看看吧。我媽那老毛病這回犯得時間長,吃藥也不管用。她老說自己活不成了,要死了,你說氣不氣人。”
亢白尼沙汗聽著她的這番話,毫無準備的心里像被重拳擊了一下,她神志麻木,腦子里糊里糊涂地差點兒暈倒。她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在恍如苦難的夢境里,她一下被堵得連半句話也沒說出來,踉蹌著步子走開了。她一直走到離家很遠的客運站車場上,方才如噩夢初醒般,慢慢地回過神來。
亢白尼沙汗拖著沉重的雙腿上了車,剛才路上那人說的話一直盤繞在她的心頭,不由得生出一種恐懼來。那后兩句,在她心里總是翻來覆去地躍現(xiàn)著,如同毒蛇緊緊地纏住一般,想甩也甩不掉,無情地折磨著她那疲憊茫然的身心。她那脆弱的神志掙扎般地想向腦后拋掉所有的疑慮。她抬起頭瞪大眼睛,百般渴求地看著每個同行者,像要竭力地掙脫隱痛對她的包圍。就在這會兒,哪怕外界有一星半點兒的祥和之處,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感激至深的極大慰藉。
亢白尼沙汗與玉素甫江覺得這段日子整天都在恍惚中煎熬著。她每天要用溫開水給艾里清洗腿,并服侍他按時服藥。鄰居們也為艾里著急,幫助尋醫(yī)求方。
亢白尼沙汗愁嘆著對丈夫玉素甫江說:“艾里有病,鄰居們都來看過,漢族同志有的也做上碗好飯端著來看看。唉!真覺得過意不去,弄得大家都花錢弄物的,艾里也吃不下幾口?!?/p>
玉素甫江說:“這些情意我們都心領(lǐng)了!這飯還熱著,我扶著你起來吃點吧。”
艾里看著爸爸愁眉不展地端著一碗飯,為了消除爸爸的憂慮,他接過飯碗,往嘴里送了一口,說:“爸爸,您就放心吧,我想,事情一定會有所好轉(zhuǎn)的?!?/p>
亢白尼沙汗接著說:“原先你是個多么好的小伙子啊,看看現(xiàn)在給糟蹋成個什么樣子?頭發(fā)長了,也沒辦法給理,等好了再給理吧。”
艾里的心里實在是焦急無奈,他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底的顧慮,“媽媽,我這腿能不能好起來?不會好不了吧?媽媽,我真讓您受拖累了?!?/p>
亢白尼沙汗那顆隱痛的心又像被擊了一拳。她強忍住淚水往下咽了幾口,之后才安慰他說:“艾里,身上有病,就慢慢地治吧,可千萬別心急,慢性疾病,你越著急,它還越叫你著急不得,治病也得有耐心。”
米娜婉抱著艾則孜聽見亢白尼沙汗在屋里,便走到門口叫道:“媽媽,你看他鬧騰得不讓我抱,我抱不住他了!”
亢白尼沙汗接過哭著的孩子對女兒說:“我們都到外面去吧,別鬧著你哥哥?!?/p>
亢白尼沙汗抱著艾則孜,米娜婉端著飯碗出來,倆人在院子里的土炕上坐下,她對女兒說:“米娜婉,你和你二哥昨天回來,家里要是有錢去買點肉,今天給你們做頓拉面吃也好,看你倆曬得黑瘦黑瘦的。為了你哥哥的病,我們就吃些苦吧!劉克珍和你們在一塊兒,她沒有回來?”
米娜婉說:“她沒回來,劉克珍阿姨可能篩砂子了,她一個人篩一天的要比我和吐爾洪篩兩天的還要多。”
亢白尼沙汗問:“你晚上住地窩子害不害怕?”
米娜婉說:“我們兩個和劉克珍阿姨住在一個大地窩子里,一點兒也不害怕。她每天篩累了,就叫我們一塊兒休息,她帶的水也給我們喝,劉克珍阿姨可好呢?!?/p>
亢白尼沙汗聽了,覺得有大人和孩子們互相照應(yīng)著,兩個孩子在外面勞動也放心了。
吐爾洪在外住了一個月,回來見到小伙伴感到格外親切,他又像平時那樣在院子里和他們一起高興地玩著,一直玩到吃飯時才回來。
吐爾洪進到屋里想再看看哥哥,艾里對他說:“弟弟,你過來坐一會兒吧,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說?!?/p>
吐爾洪聽后,過去坐在炕沿上。艾里早已淚水汪汪,他說:“弟弟,以后要好好地聽爸爸媽媽的話,平時多干點兒活兒,家里的重活累活要搶著干。妹妹和小弟弟還小不懂事兒,他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要慢慢地和他們說,遇事別爭吵,要有當哥哥的樣子。弟弟,有時候爸爸媽媽要是責備你哪里做得不好,你千萬不要生氣,更不能頂撞大人。我現(xiàn)在一回想起平時那些做得不對的地方,就感到無比痛苦和悔恨,你以后要多多理解爸爸媽媽,萬萬別叫大人生氣傷心……”
艾里說著早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吐爾洪也流著眼淚說:“哥哥,你說的這些話我都記住了,你別太傷心了。早晨爸爸說等發(fā)了工資,再把我們篩的砂子也賣了,錢合在一起,還叫你去醫(yī)院治療,你的病會好的。”
艾里掩面盡量不出聲地哭泣,米娜婉站在門口叫道:“哥哥,媽媽叫你過來吃飯。”
吐爾洪答應(yīng)后,站起身來對艾里說:“哥哥,別哭了,你這樣吃上飯也會不舒服的,平靜一下心情吧,我去給你端飯來?!?/p>
艾里說:“我剛吃過了,你去吃吧?!?/p>
“米娜婉,你媽媽在家嗎?”
亢白尼沙汗聽見是塔依爾江在院子里和米娜婉說話,忙從屋里出來道:“是大哥,進屋坐會兒吧?!?/p>
塔依爾江把提在手里的羊肉給了亢白尼沙汗說:“我在岳普湖街上剛好碰見茹先古,這是她給買的五公斤羊肉,叫我給帶回來?!?/p>
亢白尼沙汗笑著說:“他姑姑碰得你那么巧呀,大哥,吃了飯再走吧。”
“不吃了,我還有點事兒?!?/p>
四
這些天,天氣一直很好,單位家屬隊的家屬們都到副業(yè)地去勞動。副業(yè)地分為南北兩大片,中間是一條灰白寬敞的水泥路,在路的盡頭有一座多年不用的舊庫房,后來那里就成了職工們分蔬菜瓜果的地方。
在家屬們的開墾下,副業(yè)地里種的瓜果蔬菜也豐富。東南邊那一大片是瓜地,站在邊上望去,西瓜、甜瓜結(jié)得很多;西南邊又是一大片果樹林,石榴、蘋果、棗子,果實滿枝。
早飯后,亢白尼沙汗讓女兒背著小兒子與自己一塊兒去菜地,有的婦女也帶著孩子,她們叫孩子都在地邊上玩,婦女們則進到菜地里去摘著各種蔬菜。
亢白尼沙汗望著那片深綠色的韭菜,它們一簇簇、一墩墩吸足了大地的養(yǎng)分,條葉生機盎然。韭菜地的旁邊是幾畝長勢茂盛、葉管挺直的大蔥。
她又去了那塊茄子地,那些長勢喜人的大茄子,一個個紫亮閃閃,分外悅目。摘滿一麻袋后,她用繩子扎了口,等著人過來和她抬到庫房里去倒下。她在地頭上又站了一會兒,看著地堰上那幾棵被果實壓彎了枝頭的蘋果樹,在陽光照射好的樹梢上,從葉子中間露出幾個微黃透綠好似茶碗大的蘋果。
有個婦女過去摘了個蘋果吃,亢白尼沙汗摘下兩個想去給孩子。她見艾則孜趴在草叢底下,童趣正濃地抓著一些像花生米那么大的硬甲殼蟲玩著,那些爬蟲被他捏翻了肚皮,還在顫動著小腿兒。
亢白尼沙汗忙制止他道:“啊呀!你手咋弄的,敢捏那些蟲子,不怕臟!”
艾則孜挨了罵,不敢再捏了,但他仍覺得好玩,他不管媽媽的罵,總是很想回頭再看看地上爬的那幾只甲殼蟲。
亢白尼沙汗喊過在地那頭幫別人摘豇豆的米娜婉,把蘋果給了女兒,又在渠溝里給艾則孜洗了手。她叫米娜婉領(lǐng)著弟弟,別讓他掉到堰下跌著,然后和另一個婦女把菜送進了庫房里。
微風輕輕地吹動著亢白尼沙汗的紗巾,她攏了下耳前的頭發(fā),轉(zhuǎn)身進到一片辣椒地里。她看見那些枝枝杈杈上都掛滿了宛如山羊細長角兒似的青辣椒,便不惜力氣地大把采摘著。
到了中午下班的時間,家屬們也都收工了??喊啄嵘澈箘傄M院門,見解手回來的艾里正側(cè)身拖著病腿往屋里爬去。她趕緊輕聲地退回,示意孩子不要發(fā)出聲音,她不想傷著他的自尊心,便悄聲地站在原地。自責和哀傷令她極度痛心:“艾里啊,我的好娃娃,媽媽用什么辦法才能把你的病給治好呢?”亢白尼沙汗的心里又急又難過,一下子,她的眼睛又被淚水沖紅了。
買爾沙汗手里端著一盤烤包子過來說:“這些是我剛打出來的,還燙著,給艾里吃吧。”
老人看了亢白尼沙汗一眼說:“唉,你心里又不好受啊?”
她說:“大嬸,這么大個小伙子到了現(xiàn)在這個境地,看了就叫我心里難受?!?/p>
老人說:“心就放寬一點吧,娃娃有病就慢慢地調(diào)養(yǎng)著,就是著急也不頂事兒,別再糟蹋自己了?!?/p>
買爾沙汗老人稍坐了一會兒,拿著盤子心里也為她發(fā)愁地走了。
多日來,亢白尼沙汗總覺得心神不定,陣陣隱痛的威脅迫使她坐臥不安。一種時時升騰起的割舍不斷的憫愛,讓她總覺得艾里是最好也是自己最心愛的孩子。
這天一早,亢白尼沙汗還像往常那樣去服侍他。
艾里虛弱無力地說:“媽媽,不要洗了,洗了作用也不大,實在對不起媽媽?!?/p>
亢白尼沙汗執(zhí)意要給他洗了敷藥,她說:“自己的媽媽有什么對起對不起的?艾里,我們要是一下能聽到哪里有個最好最好的醫(yī)生該多好?。∵h近也不妨礙,我們也去把他叫來給你看看就好了?!?/p>
這時,處在昏迷中的艾里,他的神志已如同黯然失色的晚霞在慢慢地消逝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像在松懈消融。他只想到媽媽是世間最好的,自己不能就這樣悄然離去。母子眷戀之情,使他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停留片刻,緊迫的時間僅容許他給媽媽幾句留言,他說:“媽媽,不管遇到什么事,就是再大的事也要頂過去,媽媽要保重?!?/p>
亢白尼沙汗說:“看你這娃娃說的,還有什么大事叫你媽媽去頂吶?”
艾里的這些話,使她突然感到不同平常,她吃驚地問:“艾里啊,一早,你就像大人一樣地囑咐我,你有什么心事要和媽媽說說嗎?”
亢白尼沙汗見艾里那張蠟黃削瘦的臉上黃一陣白一陣地瞬間失了神,她驚慌地叫道:“米娜婉,快叫你爸爸來,你哥哥病得太重了!”
米娜婉聽見媽媽哭腔似的聲音嚇得跑了出去。
片刻間,男女老少涌來一群人,他們見亢白尼沙汗握著艾里的手,哭道:“也在找人給你治,也花了不少錢,就是找不到一個最好的醫(yī)生給你治,我的艾里呀,你以為媽媽不著急嗎?”
買爾沙汗老人看了看躺在炕上的艾里,又試了試他的脈搏,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
亢白尼沙汗癱坐在那里大聲號啕起來,她由于極度悲傷,雙唇青紫,昏厥了過去。
買爾沙汗上前掰開她的手,把她扶在懷里,王麗華趕緊給她掐著穴位。好一會兒,她才張了下嘴,涌出一口氣,哭道:“艾——里啊——”
幾個婦女扶她坐在炕上,她們不停地揉著她的脊背勸慰她。
亢白尼沙汗拼力地睜開哭腫的眼睛,看著氈子上的艾里,她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她兒子的名字。
玉素甫江心里更是疼痛至極,他在屋里捶胸頓足地大哭道:“艾里呀,你把我的心撕碎了……”
圍在門里門外的吐爾洪兄妹們都在傷心地哭泣。單位里的大多數(shù)人也來了,阿不都里米江、李建敏等幾個男人把玉素甫江勸說著到了院子里,他們都在安慰他。玉素甫江的身體原來一直不好,哭了一陣就精疲力竭了,稍緩了一口氣,他像突然才知道天已經(jīng)不早了,又哭道:“叫他去老家吧?!遍L者說給他凈凈身,亢白尼沙汗又掙過去摸著艾里那張蠟黃瘦削、微瞇著眼睛的臉,看著他那長長的頭發(fā)哭道:“艾里啊,我的好娃娃,你怎么不管媽媽就這樣走了?我的艾里啊——”
王麗華與程文娟也在勸她:“亢白尼沙汗姐,你聽我們勸你的話吧,大家都盡了力量想挽留住艾里,誰也沒挽留住他,你還有這么一群不大的娃娃,哭壞了身體,你說怎么辦哪?!?/p>
亢白尼沙汗聽了王麗華的勸說,握著她的手更是傷心地哭著。
王麗華又安慰她說:“姐姐,你看在這一群娃娃的分上,保重好身體,別哭了?!?/p>
王麗華和買爾沙汗扶著亢白尼沙汗到了另外一間屋子,其他的婦女幫著攏住了她的幾個孩子。
幫忙的人直到太陽完全下山了才回家。艾里走了,這對于父母的確是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傷痕,玉素甫江和亢白尼沙汗的身體被摧垮了。玉素甫江大病在身,風一吹就有要倒的感覺,病痛和悲哀都在無情地折磨著他的身心,他已經(jīng)無力去上班??喊啄嵘澈挂彩侨绱?,幾天茶飯不思,她不覺得餓,連一口水也沒喝。她躺在炕上,一種極其痛苦的抽搐散布在她的臉上,叫她傷心的艾里的身影還牢牢地印在她的腦海里。有時,她傷心得直想哭。
五
安平與他母親李月芳商量道:“咱家攢的這笸籮雞蛋別吃了,我過去看看玉素甫江,去勸勸他倆一定要想開?!?/p>
中午,安平去看玉素甫江。他輕輕地推開他家的門,玉素甫江抬起浮腫的臉用微弱的聲音問道:“是誰?”
安平趕緊扶起他,說:“玉素甫江,是我呀,我來看看你,亢白尼沙汗和娃娃們呢?”
“他們不在嗎?”
安平說:“你想吃點什么飯?我來給你做?!?/p>
“是——安平嗎?我還以為是誰,安平,快來這里坐,咱哥兒倆說說話,我一點兒也不想吃飯?!?/p>
安平說:“大哥,我的話你一定要聽,我們才算好哥們兒。剛才我跟你說了那么多話,你連我都快不認得了,你不好好地吃飯,視力嚴重下降。我給你煎上幾個雞蛋吃吧?!?/p>
安平見他家的院子里一點兒柴火也沒有,就到自家院子里拿來一捆干紅柳柴,又找來他家炒菜用的那只小鐵鍋,煎了幾個雞蛋盛在碗里,拿來一雙筷子,端到他面前。
玉素甫江聞到煎蛋的香味,眼睛霍然亮了起來,他全身顫抖著想要自己端著,安平見他兩手抖動得幾乎端不住碗,便說:“大哥,我給你夾起來吃吧?!币煌爰宓埃麕卓谌粤讼氯?。
“我剛才煎得太少了,再給煎上幾個吧?”
玉素甫江感激地說:“不——吃了——唉——安平,你家攢的雞蛋——都拿來給我多少次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安平說:“大哥,這沒有啥,你身體好了,誰都高興。我媽媽養(yǎng)的那幾只雞都下蛋,你想吃雞蛋就吃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你就在家里好好地休息。請病假的事,你不要操心,我明天上班去給你請假?!?/p>
玉素甫江想要說些什么,安平勸他什么也不要想,他扶著玉素甫江躺下后便出了門。
幾周后,單位送玉素甫江去軍區(qū)十二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確定為胃疾惡化已到晚期。單位領(lǐng)導為此召開會議,考慮家屬接受不了接踵而來的打擊,因此檢查的結(jié)果也就保密著。領(lǐng)導和同事多次到醫(yī)院看望他。單位又給他做了些后事安排,他兒子吐爾洪還不到工作的年齡,先讓他參加了工作??喊啄嵘澈垢杏X到他們生活的希望之星又升起來了。
第一天上班的吐爾洪下班回來,看見母親和妹妹正忙著做飯,便高興地對她們說:“媽媽,趙書記太好了,他今天親自領(lǐng)我到收發(fā)室去報到。他跟我說,你現(xiàn)在年齡還小,先在這里干上幾年,不懂的地方多問問老宋師傅,希望以后有什么事也常和老宋師傅說一說。”吐爾洪滔滔不絕地說著:“媽媽,我以后一定要聽趙書記的話,就像聽您的話那樣。我要好好地工作,不出任何差錯,用實際行動來報答趙書記對我們的幫助?!?/p>
亢白尼沙汗見兒子有這樣的覺悟,感到孩子像一下子長大懂事了,她深深地感到,單位里的同志們不是親人都勝似親人,集體的力量就是自己依靠的力量,很是欣慰。
亢白尼沙汗在炕沿上和著面,米娜婉幫媽媽擇菜,她望著外邊突變的天氣說:“幸虧我剛才擔來兩桶水,媽媽你看,這風說刮就刮起來了,這會兒外邊的風刮得多大啊?!?/p>
亢白尼沙汗回過頭望著窗外,呼呼的大風揚起地上的塵土,把天空一下染黃了。她說:“這風還不小呢,把人嗆得?!闭f著她趕快把和好的面團用盆子扣上,又和女兒一塊兒擇起菜來。
亢白尼沙汗說:“上午,我在四十一團菜市場碰見了帕提古麗,咱和她可能都有十來年沒見面了吧。那小丫頭現(xiàn)在也長大成人了,帕提古麗要是不喊我,我還差一點兒沒認出她呢?!?/p>
“帕提古麗是誰呀?”米娜婉問。
“那時候你只有幾個月大,就是她媽媽把你一直看到了三歲多。吐爾洪,你可能還記得阿吉他們家吧?”
在一邊和艾則孜打著羊拐玩得正好的吐爾洪說:“以前,我們家還在毛拉師部的時候,阿吉住我們隔壁,帕提古麗就是他的小女兒嗎?!?/p>
亢白尼沙汗說:“對,對,你還能記得他們。帕提古麗也生兩個娃娃了,她男人是個老師,她和她父母住在一起。她說他們家的娃娃都參加工作了,住的房子也大,生活也好了。她爸爸的脾氣不像住在師部的時候那么壞,現(xiàn)在她爸爸的脾氣也變好了。她說他們的院子很大,種了滿院子的葡萄,帕提古麗非叫我到她們家里去吃葡萄,順便也看一看她們那里。唉!我怕她媽媽問起艾里,就說以后再去吧,我和她說還有點事兒就走了?!?/p>
米娜婉認為母親這樣做很對,她說:“媽媽,我們的傷心事,對別人不想說的就不要說了,說了也使自己更傷心?!?/p>
亢白尼沙汗拿過女兒洗好的菜,放在菜板上切著,她又說:“帕提古麗的大哥這兩年跑內(nèi)地去倒騰生意賺了不少錢。阿吉也跟著他兒子去了幾趟內(nèi)地,開了不少眼界。帕提古麗說吉爾吉斯有她媽媽的親戚,她和她媽媽去了一趟那里,住了幾天就回來了,她說還是在自己的國家好?!?/p>
晚上吃飯的時候,吐爾洪說:“媽媽,爸爸住院我們才去看了一次,我們是不是再抽個時間去看看爸爸?”
亢白尼沙汗說:“趙書記他們前天又去看了一趟,他說你爸爸給我們帶話說,十二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對病人照顧得很好,那里不用病人家屬去照顧,你爸爸讓我們在家里不要為他操心,以后要好好地生活,把家里的事照料好,他也就放心了。先叫你爸爸在醫(yī)院里療養(yǎng)著,我們過幾天再去看吧?!?/p>
六
總務(wù)科貼出家屬隊要給職工分冬菜的通知,分菜的大場上堆滿了白菜、蘿卜和洋芋。人手少的就在單位大門口等著,隨時都能看見進城掙錢的老鄉(xiāng)趕著毛驢車從大路上經(jīng)過,講妥價錢后,就把冬菜給運到家里。
安平走到家屬區(qū),看見籃球場上有一頭小黑驢,躺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著滾兒,那毛驢見有人走過來也毫無顧忌,還像更加高興似的大叫起來。
馬合木江從他的院子里出來,看見安平在看他的小毛驢撒歡兒,便笑著問他:“安平,你看它怎么樣???”
安平笑著說:“馬合木江,你原來的那頭驢不是灰的嗎,現(xiàn)在咋又換成頭黑的了,你買這頭小黑驢花了多少錢?”
馬合木江反問他道:“我買的這頭小黑驢,還帶一輛小車,你猜猜得用多少錢能買上?”
安平說:“買上,最少也得八十塊錢吧?”
“哎——,太多了,要不了,那樣也就太貴了,這小驢和小車,我總共才給了老鄉(xiāng)四十塊錢就買上了。哈哈,你猜不到吧?”
“哎呀,那你買得也太便宜了,馬合木江,你現(xiàn)在在家里干什么呢?”
馬合木江說:“現(xiàn)在退休了嘛,老婆子打涼粉,我?guī)退玫浇稚先ベu。單位里誰買了東西,我?guī)椭密嚱o拉一下,這樣要比上班還好。你的冬菜都拉回家了嗎?”
安平說:“我還沒去拿呢?!?/p>
馬合木江要幫助他拉回家,他說:“我這就套上車去幫你拉?!?/p>
馬合木江有十一個子女,他后面的幾個兒子和他前邊兩個大孩子家的孩子差不多大,他們看見爸爸趕著毛驢車幫人家干活兒,都興奮無比地跟著,有爬上車的,也有跟在車后面跑呀追呀玩著的。較小的孩子們也非常愛干活兒,大人也不管,孩子們也快樂,大人和孩子們一齊動手干活兒,沒一會兒就把那么大一堆冬菜給運回家了。
安平的母親李月芳叫他們進屋洗手吃蘋果。安平付錢,馬合木江也沒客氣。李月芳給每個孩子一個大蘋果,孩子們拿著蘋果都高高興興地跑出門去。
這時,空中飛過一架飛機,地面上的孩子們朝那飛機揮著小手不停地跳著喊叫著:“飛機來——嘍——飛機來——嘍——”
馬合木江趕著毛驢車過來,舒心地向孩子們吹過兩三個親切而溫厚的口哨,招呼著他們一起回家。
七
初冬的季節(jié),陽光也黯淡了。自然界里的花草樹木又開始著一年一度的萎謝,它們的顏色都在不同程度地匆匆褪去。在辦公室門前的花池里,有兩個家屬工在修理花池的圍欄。
一個婦女說:“我們那個當家的,嘴可饞了,一聽說吃苞谷面,心就煩了,早晨嫌喝苞谷糊糊,他不吃就走了?!?/p>
另一個婦女說:“你弄些苞谷面摻著白面發(fā)起來蒸發(fā)糕。阿斯也做的油茶特好喝,她教給我,我也學會了,我們早晨都是打些油茶吃發(fā)糕,又省事又好吃,誰都愿意吃。”
“做油茶?你是咋做的,快教教我,我也好改變一下方式?!?/p>
家屬們在一起,都是互相傳授著生活經(jīng)驗,也都毫無保留。
一天上午,趙書記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得知玉素甫江不幸去世的消息,單位的領(lǐng)導和同事們只好把噩耗告訴他的妻子亢白尼沙汗??喊啄嵘澈购退膸讉€孩子一聽,深感這重疊的苦難很難承受,在家里嗆天嚎地地哭起來。
人們很快就擁滿了她家的小院子,婦女們勸說她,安慰她。她再也經(jīng)不起這種無情的打擊,眼睛哭得都呆滯了。她覺得苦難與死亡都是連成一氣的,它們像群惡狼一般撕咬著她的靈魂??嗤丛谒睦镉窒耧Z風似的猛烈地回旋起來,霎時間,她揪緊了自己的衣襟,亂拍亂撓地昏了過去。婦女們一直為她搓揉脈絡(luò),終于使她從昏厥中蘇醒過來,她見女兒米娜婉早已哭成了淚人。婦女們對她說吐爾洪跟領(lǐng)導去了醫(yī)院,小劉的車去岳普湖接茹先古,下午就來了。艾則孜讓買爾沙汗抱到她們家去了,亢白尼沙汗傷心地抖動著嘴唇又哭了起來。
下午,拉靈的車回到單位,逝者被抬下放進屋子里??喊啄嵘澈箳暝?,婦女們扶著她過去。當她見到丈夫時,心都痙攣了,她一頭撲在丈夫的遺體上,失聲斷氣地號啕著,雙手緊抓著他的衣服,痛不欲生地張著嘴,眼睛哭得腫了。那具遺體仿佛是倒了的一株大樹,她與她的孩子們就像是那樹上的葉子,守著枯枝,抱著恓惶不安的心情,擔心著西風吹來。她全身心都在痛苦的掙扎中顫泣著。婦女們、男人們都在極力用心地勸說著她,但毫無用處??喊啄嵘澈古吭谀抢锟薜眯亩家榱?,她又一次昏了過去。
買爾沙汗抱著艾則孜站在一邊,她的用意是不管孩子懂不懂事,都得讓他過來看他爸爸最后一眼。艾則孜甩著兩只小手佝僂著頭看看媽媽的臉,又看看他的哥哥、姐姐也都在哭。一會兒,他低下小臉朝著他們咧咧嘴巴,看著那些大人們,突然,他像看懂了什么似的,哇哇地哭起來,買爾沙汗趕快抱走了他。
李月芳見亢白尼沙汗的臉蠟黃得變了形,眼睛、鼻子、嘴巴都哭干了。她紗巾下面的頭發(fā)蓬亂著,那種蝕骨的苦痛深深地嵌在她的臉上。李月芳心酸地拉過亢白尼沙汗倚著自己的肩膀坐在那里。婦女們見她的神情接近崩潰的邊緣,個個都為她擔心。
趙書記痛心地說:“亢白尼沙汗,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一切都得想開點,你要保重身體。以后有什么事,咱們大家共同攜起手來,互相扶助,互相依靠,你就堅強起來吧!”
亢白尼沙汗聽了趙書記的勸說,想了想兒子,單位的領(lǐng)導關(guān)照著他早參加了工作,這也是給他們一份生存的力量,領(lǐng)導和大家對自己又這么好,這種痛苦與感恩之情,使她睜著那已經(jīng)睜不開的眼睛,張開哭腫了的嘴唇嗚咽著說:“趙書記——我不哭了,我——我沒想到——他爸爸也走了……”
傍晚,人們說小劉的車到了??喊啄嵘澈箍拗氤鋈ビ阆裙牛瑡D女們扶起她,親人們見了面又哭成一團。
天黑了,吐爾洪、米娜婉,還有鄰家兩個叔叔守在那里。人們勸茹先古回房休息一下,她說:“我很少回家來看看哥哥嫂嫂和娃娃們,今晚我就和哥哥說會兒話吧?!闭f完她又哭起來,婦女們又勸她,她沒聽。她們便攙扶起了亢白尼沙汗,她因哭得太厲害,身子不由地向后閃退了幾步,虛弱的身體已經(jīng)讓她站不穩(wěn)腳跟了。
婦女們在黑暗的夜色里走著,迎面的寒風不住地掀動起她們的頭發(fā)。從遠處的公路那邊傳來汽車沉悶的嗡嗡聲,這聲音和著夜風仿佛在奏著一支悲傷而同情的曲子。
人們征求了亢白尼沙汗和孩子們的意見,同意把玉素甫江葬到老家阿圖什。
幾天來,痛苦與悲哀充溢著亢白尼沙汗的身心,她滿面病容地在炕上倚墻坐著,心情沉重得說不出話來,她已經(jīng)到了渴望寂寞的境地。
安平下班回來,母親對他說:“安平啊,咱們家還有兩公斤羊肉票,你騎上自行車到肉食商店買一公斤羊肉回來,我做點飯過去看看亢白尼沙汗吧。唉!你爸爸去世的時候,你還小,我也和她這樣啊,我們也多虧鄰居們的幫助,才從苦難中挺過來。這次的打擊,比上一次艾里給她的打擊還要大啊,她要是不堅強起來,這回她的身體真要毀了。我昨天看見古麗沙英給她打了一盆子馕端過去?!卑瑒t孜在買爾沙汗家里一直沒回去,買爾沙汗哄著娃娃說,你媽媽和姑姑一起去了岳普湖還沒回來,回來就抱你回家。娃娃也聽話,在她家里玩兒得好。
安平說:“現(xiàn)在他們家困難太大了,玉素甫江不在了,大家能幫助的就多幫幫她吧?!?/p>
李月芳又說:“亢白尼沙汗說娃娃在買爾沙汗家麻煩她,她不好意思。茹先古說還要住上幾天,要去把艾則孜弄回來,她給照顧著。我勸她,先不要抱回來,亢白尼沙汗的身體這么差,在這個時候給娃娃斷了奶,娃娃也就學著吃飯了,等她的身體好些了再叫回來吧。”
李月芳絮叨著,從屋里拿了個布兜給安平掛到車把上。
八
在這些悲痛的日子里,買爾沙汗常常來幫助亢白尼沙汗料理一些零碎的家務(wù),別的婦女也時常過來看看她和孩子們。
有時在夜里,亢白尼沙汗睡不著的時候,就細聽著熟睡中的孩子們發(fā)出的微微的鼾聲,覺得自己這條搖搖欲墜的命,就是這三個小柱子給硬撐起來的。她憐憫地在心里衡量著每個孩子,尤其是吐爾洪,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在這個家里早就拿他當大人使用了,他知道開導著小的,心疼著媽媽……
她想著想著,不免又觸動了心中的痛處,這三個孩子不能沒人管,不要把他們?nèi)酉铝?。在人們看不見的黑夜里,她默默地讓眼淚盡情地流淌。
吐爾洪是個十分敏感的孩子,他覺察出媽媽沒有合眼,便輕聲問道:“媽媽,您怎么沒睡呀?”
亢白尼沙汗輕輕地說:“吐爾洪,你睡了一覺?”
“嗯?!?/p>
亢白尼沙汗又說:“我心里就在想呀,你哥哥走了,你爸爸也緊跟著他走了,是不是我那次哭得太厲害把他也給哭走了,我現(xiàn)在想想這種聲音就害怕透了。唉!娃娃,其實天南海北的人都是一樣的!這次多虧大家?guī)椭覀?,要不,我們的性命也難保??!娃娃,你以后在工作上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要多去問問領(lǐng)導和同事,不會的地方就要虛心地向同事們學習,要和同事們搞好團結(jié)?!?/p>
吐爾洪認真地聽著媽媽的教誨,披衣坐起,他給媽媽揉搓了一會兒胳膊,說:“媽媽,您說的每句話我都牢牢地記在心里,我一定聽單位領(lǐng)導的話,團結(jié)同志,把工作做好,媽媽您就放心吧。”他安慰著媽媽那受傷的心,讓媽媽躺下休息。
年底,單位要評選先進工作者,同事們根據(jù)吐爾洪的工作熱情,尊重領(lǐng)導,團結(jié)同志,評他為先進工作者。吐爾洪從來不自滿,不驕傲,這更加強了他對本職工作的責任感。他把獎狀和獎品拿到亢白尼沙汗面前,高興地對母親說:“媽媽,我今年被單位評為先進工作者了,這也是您的榮譽!親愛的媽媽啊,兒子把心中的贊美送給您,您就像天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堅強!”
吐爾洪感激地握著媽媽的手,又說:“媽媽,我真為您高興,來!祝賀您,這是給媽媽的獎狀,還有獎品?!?/p>
亢白尼沙汗高興地接過獎狀和獎品,淚流滿面地和兒子把獎狀貼到屋里的正面墻上。
在以后的歲月里,亢白尼沙汗一家與鄰里之間的交往更加密切,母子們的生活又開啟了新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