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峰
摜 下聽筒,我來不及安排家里的事情,甚 至沒有和妻子打聲招呼,便匆匆趕往機(jī)場。
爸不行了,這一次我一定要趕回去,見他最后一面。
說來慚愧,近二十年了,我竟然沒有回家陪老爸老媽開開心心過過一天,每次總是像一個住店的過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每一件事情都比回家重要,似乎每樣工作,都應(yīng)該占用回家的時間。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直到這次接到媽媽的電話,才突然覺得,日子真快,一向身體康健的父親,竟然要離世了,我真不孝!
父母是農(nóng)民,是在土地上啃日子的農(nóng)民。年輕的時候,他頭發(fā)咬斷七節(jié),一家供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F(xiàn)在本是跟著我們享清福的時候,可他卻不愿意跟著我們,執(zhí)意待在家里,啃他的一畝三分地。
記得他唯一一次進(jìn)城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特地給他安排了酒店,希望他舒舒服服多住幾天,誰知才三天,他就死活要回家,怎么都沒留住。直到后來有一次他喝醉了我才知道,他要走的原因是,我沒有讓他進(jìn)家門。
經(jīng)過一夜的奔波,我終于到家了。然而,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父親已然離世。送喪的人倒是不少,來了一波又一波,門前靈棚高搭,挽聯(lián)低垂,鼓號樂隊嘀嘀嗒嗒,隆重而熱鬧,除帷幔是白色的以外,這情景,和小時候見過的婚嫁喜事沒什么區(qū)別。
喪事的外表看起來很熱鬧,但屋子里卻很冷清。父親躺在地上,穿一套藏青色中山裝,黃紙蓋臉,頭前點(diǎn)著一盞長明燈。除了母親和兩個姐姐守在一旁外,其他人都是自顧自地嬉笑打鬧,并無一點(diǎn)悲傷的情緒。
我走到父親身旁,一膝跪下。立刻,一個悲愴的聲音從我的身邊響起:“爹??!兒回來看你來了……”
我納悶地瞟了一眼。這人我并不認(rèn)識,她不是我們家的親戚,干嗎要在這兒嚎喪?我無暇多想,很快被她的哭聲所感染,不禁悲從中來,忘情地抓住父親的手,哀哀慟哭起來。父親的手冰涼僵硬,像樹皮一樣,干枯粗糙,兩個指頭上還纏著灰白的膠布,也許他在倒下的那一刻,也沒有放下手中的活計。
良久,我總算止住了哭聲,擦干眼淚。姐姐碰碰我,附在我耳邊悄悄說:“你還愣著干啥呀?這些人是三哥請來哭喪的,人家已經(jīng)陪你嚎了半天了,你怎么還不給錢???”
哦!我明白了,難怪這人不認(rèn)得,原來是三哥請來的“孝子”。我趕緊掏出幾張鈔票遞了過去。然后起身,去看坐在太師椅里的母親。母親老了,滿是皺褶的臉上冷漠而悲涼。見我近身,她握著我的手,嘴唇動了動,又恢復(fù)了木然的神態(tài)。
時近正午,一個執(zhí)事模樣的人走進(jìn)來,對母親說道:“老太太,時辰已到,怎么辦?老四還沒有回來。”
“不等了。活著都不看,死了還看啥。起靈,出殯?!眻?zhí)事應(yīng)聲而去。立刻,屋里屋外爆竹喧天,鼓樂齊鳴。幾個腰扎孝布的杠頭(抬棺材的人)搶進(jìn)來,迅速抬起父親的靈軀,裝進(jìn)棺材,然后一聲吆喝,浩浩蕩蕩離家而去。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我們都松了一口氣。三哥真不愧為當(dāng)官的,喪事辦得體面而隆重,給我們兄弟臉上增色不少??墒?,父親去世了,母親還在,她未來的生活,也成了我們幾兄弟頭疼的事。
雖然最好的辦法是有一個人能把母親接到自己身邊,好生侍奉。可我們這些弟兄,都各有各的難處,都騰不出時間和精力來照顧老娘。大家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還是出錢,將老娘送到敬老院。
可當(dāng)我們把這個方案告知母親的時候,她默默地?fù)u搖頭,拒絕了我們的“孝心”。然后把我們喊進(jìn)屋,搬出一只木箱,指著里面一捆捆花花綠綠的鈔票說:“這是你們這幾年給我和你爸的生活費(fèi),你們自己拿回去吧。以后,你們也不需要管我?!闭f完,她搬開上面的鈔票,抖抖索索在箱底摸了半天,摸出一個手絹包成的包包,一層一層打開,拿出兩張老舊的存票?!澳銈兯阋凰?,你爸的喪事花了多少錢。你們把這錢拿去付賬吧。這些錢,加上鄉(xiāng)親們的喪禮錢,應(yīng)該夠了。我能照顧自己,不勞你們費(fèi)心了。你們都忙,都有事業(yè),不要因為我一個老婆子耽誤了你們!”
聽完母親的話,我們幾個兒子面面相覷。不知道老娘為什么又犯起了倔。二哥拍了拍箱子里的錢問道:“媽,你到底要什么啊?”
“我要什么你們能不知道?”母親反問了一句,袖著手,低著頭,匆匆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