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源頭的那滴水

劉醒龍

面對母親河，每個中國人都會心潮澎湃。試想，長江源頭清澈的一滴水，從格拉丹東冰川開始流動，穿過崇山峻嶺、水鄉(xiāng)平原，直至匯入汪洋大海，其情其景何止妙不可言？

所以，當(dāng)有一個可以親眼驗證的機會擺放在面前，任誰都不會舍棄。2016年年初，《楚天都市報》邀請我領(lǐng)頭帶上其他幾個人，來一趟“萬里長江人文行走”時，我連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就答應(yīng)下來。

日子分一年四季，這場行走跨越一年，季節(jié)上卻只有春夏秋三季，實際上，還是在可可西里補全了大雪紛飛的冬季。能將一條江走透，將浩如煙海的江面，走成美人秀目一樣的極小水汪，還能夠不時地與古往今來的人事撞個滿懷，至今想來仍覺得難以置信。

在整個行程中，印象最深刻最震撼的是從川江到金沙江。萬里長江的這一段，蘊含了太多東西，內(nèi)涵之豐富，也只有長江浩蕩方能賜予。古代史、近代史，自然的、歷史的，人類起源和人類的現(xiàn)代化，都可以在這一帶的山水中見識。

不是親身經(jīng)歷，很難想象在川黔滇三省交界處的十萬大山中藏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河流。汽車向前進，轉(zhuǎn)眼之間就會跨過一條河流。若是在別的地方，肯定是由于河流的彎曲，而使道路不得不重復(fù)跨越，在河流上來回走了十幾遍，到黃昏落日，一問當(dāng)?shù)厝?，或者一看地?biāo)，還是早起清洗過睡夢的那條河。在橫斷山脈中向著長江源頭行走，幾乎不可能將同一條河流跨過兩次。在一條河流邊深深吸上一口高度新鮮的空氣，等到如醉如癡般不舍地呼出來時，有可能人已經(jīng)到了另一條、具有另一番景象的河流。

在個人的閱讀經(jīng)歷中，烏江、嘉陵江、岷江、赤水，沱江和金沙江，每一條都是何等的雄奇，從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可能，在短短三天之內(nèi)，能親手捧起每一條江的江水洗凈滿臉塵埃，能用每一條江邊的激浪做元素強化疲憊已久的筋骨，包括無比景仰地享受每一條江水滋潤生長的物產(chǎn)，無限陶醉地聆聽每一條江水與四周群山共鳴所產(chǎn)生的仙境里的音響。

至于這大水與大山合奏的樂章，或許還能分辨出原因。

在嘉陵江，波濤微微送上來的旋律里，細細密密地編織著綿綿不盡的傾訴。我相信這是由于重慶的緣故，我也相信別人也會相信我的相信。如果不是由于重慶，嘉陵江就不會千般親密、萬般依戀地將自身流放在無數(shù)輕舟畫舫、大廈高樓之間。在這樣的傾訴中，嘉陵江最令人愁腸寸斷的是抗戰(zhàn)時國之將破，家已半亡，那一群群流亡在這江兩邊，將《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唱到泣血的愛國學(xué)生和熱血青年。

在烏江，曾經(jīng)用很長時間來犯一種太多人都犯過的錯誤。這錯誤很美妙，也很悲壯。幾乎從讀書識字時開始，一群群的少年都會將課本中西楚霸王項羽自刎的烏江，認(rèn)定為地圖上這條唯一的烏江。安徽和縣那叫烏江的地方，即便知道了，也親眼看過了，與以涪陵為長江入口的烏江相比，情感上會有一種不講道理的蠻橫，以為還是上與嘉陵江隔山為伴、下與白帝城依水為鄰的烏江，加上四周的峭壁懸崖絕嶺，才更般配那位蓋世英雄。烏江真的美妙悲壯，不是項羽的，而是那支名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隊伍，以血肉之軀強硬地征服這條從未被征服過的河流。從此，烏江的湍急沒有變，烏江的狂野沒有變，但自湍急與狂野的深處，彌漫起凝重與莊嚴(yán)。

在嘉陵江和烏江上游的岷江，那天在高場水文站，工作人員用500公斤重的鉛魚兒從幾十米深處取回岷江江底的流水。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人所無法看透的江底，那幾近清明的水，懷著詩一樣朦朧的溫情。長江之長，遠遠超過一個人的命運，江油李白，眉山蘇軾，在岷江上是何等英姿勃發(fā)，等到成為黃州蘇東坡，當(dāng)涂李太白，水還是長江之水，人卻發(fā)生巨大變化。

那被紅軍接連四渡的赤水，似乎從此就暈頭轉(zhuǎn)向了。曾經(jīng)寫過赤水，那流眉懶畫，吟眸半醒，與天同醉的模樣，能讓似輕薄低淺的云，竟然千萬年不離不棄！分明貌合神離的霧，堅守著千萬年有情有義！所謂赤水，正是這種醉到骨頭，還將一份紅顏招搖于市，一步三搖，撞上高入云端的絕壁，再三彎九繞，好不容易找到大嶺雄峰的某個斷裂之縫，抱頭閉眼撞將進去，傾情一泄。有轟鳴，但無渾濁，很清靜，卻不寂寥?？穹胚^后是沉潛，激越之下有靈動。一條河，能夠成就三大美酒，樹已微醺，石也微醺，微醺的還有泉、水、霧、云。

山和水的殊途同歸，云與霧的天作之合，注定要成就一場人間美妙。舒展如云，神秘像霧，醇厚比山，綿長似水。誰能解得從赤水到沱江，這使人心醉的萬種風(fēng)情？山水有情處，天地對飲時。是說要醉就要醉到沱江那種地步，不管不顧，看到長江了，哪怕眼前亂山堆成了山，巨浪如驚天雷，也要像一棵棵榕樹那樣，將滄桑青石和歲月老墻攬在懷中。又似美人暗自飲了半盞，碎步上前，將云水般的腰肢與胸脯，轟轟烈烈地投入愛河，乾坤顛倒，陰陽轉(zhuǎn)折，將萬種柔情盡情溶化，三生三世，不改初衷，為著一生一世，波瀾壯闊。

赤水一醉是沱江，沱江一醉就到金沙江了。

在宜賓的合江門廣場一塊鐵制的地標(biāo)上，銘刻著金沙江、岷江從上游來此交匯成長江。我們的行走是從下游長江而來，去理解作為上游的金沙江，還有比金沙江更上游的雪原與冰川。三江分割的三座山上各有一座塔，宜賓人說，從天上看，這三座塔的倒影正好重疊在三江口正中。長江萬里，最偉大的業(yè)績是將萬水千山化為共同能量。

曾經(jīng)設(shè)想，在長江源頭，如果有一朵雪蓮花，那就將雪蓮花作為長江上自己走得最遠處的美麗記號。也曾預(yù)感，在長江源頭，如果有一塊冰磧石，那就將冰磧石作為長江上自己腳步最高端的堅硬存在。還曾想到，在長江源頭，哪怕只是一根草，也要將其珍藏起來，種在心里，成為矢志不移、生生不息的力量。

終于來到從一開始就想來到的地方。

終于將這處叫沱沱河的地方盡收眼底。

我們這樣的萬里奔走到底想看什么，并且最終終于看見了什么？如果不問，那就沒有問題。如果問了，也會有問題永在。如果問了又問不出答案，那才是我所堅持的必須走上一萬里，直抵長江源頭的意義所在。

所以，長江之源可以是地理源頭。

所以，長江之源可以是科學(xué)源頭。

所以，長江之源可以是文化源頭。

一滴水最懂得一滴水，一條江最懂得一條江！

一切的源都是一樣的，我們真的懂得我們的源，那時候我們也將真的懂得長江之源。

若我們的欲念過于貪婪，將萬里長江之水當(dāng)作上蒼慷慨的禮物，長江源頭的第一滴水，就將是肅殺的警示。

還有這對第一滴水命題的爭吵與紛擾，既真有如此一滴最早的水，那滴水也從來就不屬于我們！

在長江源，最初的那滴水是獻給太陽的。

最遠的那滴水是獻給月亮的。

最高的那滴水留給了帶頭飛過唐古拉的斑頭雁。

最重的那滴水已被野牦牛踩進格拉丹東冰峰。

最快的那滴水屬于海拔6621米處的雪雹。

最慢的那滴水屬于海拔5395米處的雪花……

（本文原載作家出版社新版散文集《上上長江》。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