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聲點兒，使勁敲

文｜李麗萍

圖｜原 蒔

那個孩子又來音樂班了。他蓬頭垢面，臉被曬得黑油油的，頭發(fā)上沾滿了草棍，衣服破破爛爛，像個未開化的小野人、流浪的小乞丐。

當他發(fā)現(xiàn)了學校里新來了一個女老師之后，就一路跟著她。老師安頓下來，他就騎坐在樹上，兩腿在空中晃悠著朝教室里看。

這個孩子叫淘氣兒，平時在村里四處游蕩，調(diào)皮搗蛋是拿手好戲，胡鬧是家常便飯，除了做壞事什么都不會干，村里人對他的印象很不好。

其實淘氣兒是個苦命的孩子。媽媽跟人私奔了，爸爸是個酒鬼，家里的東西都被他賣掉買酒喝。這還不算，酒后不順心他還要拿淘氣兒當出氣筒。他一喝多，淘氣兒就躲開了。

幾只烏鴉呱呱叫著飛過一塊玉米田，淘氣兒就藏身在這片玉米地里。他躺在田里，雙手枕在腦后，望著田地上空露出的一小塊藍天，聽葉子在頭上沙啦啦作響。閑得無聊時，他捉蚱蜢，堆土人，把玉米皮編成長辮子來玩，餓了就吃玉米棒。

新來的老師和她帶來的一大堆古怪的東西引起了淘氣兒的興趣，他越來越頻繁地來玩，有時騎坐在樹杈上，有時坐在樹蔭下。不久他知道，這位年輕的老師姓趙，是從城市支教來的音樂老師，她帶來的東西叫樂器，她打算在學校里成立一個音樂班，只要你有興趣，就可以來報名。淘氣兒心動了一下，他眼里閃著的小小火花，被趙老師看到了。

這天，當架子鼓響起來時，淘氣兒的眼睛又開始閃火花了。他忍不住問：“你們敲的是啥東西？”

“這個叫架子鼓，”趙老師問，“想不想來敲一下？”

淘氣兒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邀請，坐到架子鼓前面，拿起鼓槌一通亂敲亂砸?！斑@個好玩！”他宣稱。

“想不想天天來玩？”

“想！”

“那么，你不能再流浪，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來學打鼓。你愿意嗎？”

“我愿意！”淘氣兒大聲喊道。

這天晚上，走在路上時，淘氣兒很興奮，有什么東西從他心里拱出來，那力量使他突然間跑起來。他一口氣跑到山頂，停下來，把手放在嘴邊合成喇叭狀，對著遠山喊：“呀——嗬——嗬——！”

淘氣兒高高興興地回到家，爸爸正在飯桌前喝酒。盡管此時并不是談事情的好時機，但是淘氣兒忍不住了?！鞍郑覅⒓恿藢W校的小樂隊，學打鼓?！?/p>

“樂隊是啥東西？打啥鼓？”

“樂隊就是演奏樂器的地方。打的是架子鼓?！?/p>

“誰讓你學那玩意的？！”爸爸不屑地說，“他們要是知道你是個完蛋的孩子，就不會讓你參加了！”

淘氣兒很不高興，但沒敢說話。他瞄著爸爸的酒瓶，算計著在爸爸喝多后，他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

“要是我有錢，我就去城里做買賣，賺點兒錢。然后拿著錢去做更大的買賣，賺更多的錢?！碧詺鈨喊钟珠_始做白日夢了，每次酒后都是這樣，“然后你猜我會怎么做，小子——我就給你再找個媽，比你親媽強得多的！”

說著，淘氣兒爸爸端起酒杯一口氣就喝光了，然后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淘氣兒悄悄溜走了。

他一個人沿著村路走著，孤獨和憂傷再一次籠罩了他。他經(jīng)常這樣看著別人家溫暖的燈火，獨自熬過這樣的夜晚。

趙老師聽說了淘氣兒的身世，非常心疼，開始牽掛這個孩子，她決定不能讓他這樣生活了，就算他不是學音樂的料，她也要收下他。

當她決定收下淘氣兒加入樂隊的時候，班里立刻炸開了鍋，叫嚷聲此起彼落：“老師，不行，他可壞了，還愛打人……”

“那孩子，嘖嘖，”村民也說，“你要是打算教他，還不如去教教我家那匹馬，興許比教他還有用呢……”

甚至校長也說話了，“算了吧，那孩子會給你找麻煩的……”

頂著種種壓力，趙老師還是收下了他。果然，問題隨之而來。

在課堂上，淘氣兒活力無限，每分每秒都動個不停，各種搗鬼，引起陣陣哄笑。一個自由散漫慣了的野孩子，要他老老實實的地待在屋里聽課是很難的，于他簡直是種殘酷的折磨。為了引起淘氣兒的興趣，讓他收心，趙老師決定教他學打鼓。她拿起鼓槌示范了一回，打得很好聽，淘氣兒羨慕極了。

“基本打法是右左右左，就是右邊打一下，左邊打一下，重復一遍，右左右左，你來試一下，用不了多久，你也能的！”老師鼓勵他。

果然，練到了下午時分，淘氣兒就打順手了。從此之后他興趣越來越濃，架子鼓打起來越來越有氣勢。他變得越來越有耐心，一敲就是一天，直到暮色慢慢地將山谷包圍起來，嘭嘭的鼓聲仍舊從屋內(nèi)傳出。

從前淘氣兒對音樂無動于衷，趙老師喚醒了他的潛能，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光明燦爛的世界，他邁開腳步走入這世界。

淘氣兒的架子鼓技巧進步很快，打得也越來越好聽。老師夸獎他，同學們刮目相看，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可是不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音樂班又來了個新同學，也想練架子鼓。淘氣兒郁悶壞了。本就很短的練習時間，現(xiàn)在還要分給別人一半，他必須等到別人練完了，才輪到他。他不能等。他一定要快點學會打鼓。

如果能擁有一架完全屬于自己的鼓就好了，他就可以盡情地練習了。這本是一個心血來潮的想法，后來成了他全部的目標。

很快，他開始行動了。

為找到合適的東西作鼓，他實驗了無數(shù)東西，紙箱、木箱、抽屜，最后他發(fā)現(xiàn)將家里的水桶反扣，在底部墊一塊布，打出的聲音與鼓聲特別像。

接著是镲。他從很遠的地方辛苦地弄來了兩只不銹鋼碟子，用來作镲，聲音效果也比較相像。

然后是鼓槌。他最先試用的是筷子，它太輕打不響紙箱，勺子又太重，最終他仔細地削了兩根木棒來替代。

就這樣，兩個不銹鋼碟子、四個高矮不一的紙箱、一只水桶便組成了一套簡易架子鼓。它被擺放在院子里、陽光下，靜靜地等待著。淘氣兒站在那里，先是一番凝神靜氣，然后將鼓槌拋起來，接住，兩臂高高舉起來，敲了下去：

咚咚，啪啪，鏘鏘……

在這大山深處，在寂寞荒涼的院子里，一人一鼓，自我陶醉。陽光使他瞇起了雙眼，風把他的頭發(fā)吹亂，群鳥在他的頭頂盤旋……

這個由菜碟、紙箱、水桶、木棒組成的簡易架子鼓，打起來效果不錯，不遜色于學校里的。淘氣兒成功了。

幾天沒回家的淘氣兒爸爸踉蹌地走在路上，迷糊間，他聽到從某個地方傳來嘭嘭的聲音。他循著這聲音走走停停。這聲音越來越近，就從自家院子傳出來。一進門，見兒子在乒乒乓乓、叮叮當當?shù)卮分埃弥?。他的耳朵都要被震聾了。

“這是啥鬼玩意？”爸爸叫道。

“鼓，我自己做的！”淘氣兒驕傲萬分。

“這玩意可真吵！快停下吧！”

“我會越打越好聽的！”

“你把水桶給用上了？我喝水用啥？”

“反正你也不在家，整天在外面！”

爸爸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進了屋，打算躺下睡會兒。過了一會兒，鼓聲還不停。他沖著外面罵道：“還敲！還敲！你小子就知道吃喝玩樂，可知你老子我心里有多苦？！”

“苦是你自己找的，”被架子鼓激起的豪情使淘氣兒沖口而出，“誰讓你是個酒鬼，我媽才離開你！”

“你說啥？！”這句話讓爸爸憤怒得發(fā)了狂，從屋里跳出來，幾腳踹碎了架子鼓，“我讓你敲，讓你敲！”

看見被毀掉的鼓，淘氣兒傻眼了。他原打算將成果帶到學校，讓大家都欣賞和羨慕一下的，沒想到就這樣毀于一旦。淘氣兒非常傷心。媽媽拋棄他，爸爸打罵他，從來沒有人疼愛他，忍饑挨餓，挨冷受凍，這些都沒有讓他傷心，但是爸爸毀壞了他的架子鼓，他實在太傷心了。他一路號啕大哭著找到趙老師訴苦。趙老師把他抱在懷里，不住地安慰著。

那幾天趙老師無法集中精力教課，滿腦子都是淘氣兒。她打算再幫淘氣兒制造一套架子鼓。她打聽到架子鼓用的碟子只有鎮(zhèn)上一家超市里才有，于是搭車去鎮(zhèn)上。付款的時候，超市的老板娘跟她談起了這兩只碟子。

“前陣子也不知是哪來的野孩子，進來之后就在貨架那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又不像是有錢買的樣子，我就覺得他有點兒問題，偷偷瞄著他，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珠的工夫，這孩子抓起兩個碟子就跑了！我追也沒追上！真是氣死我了！”

趙老師尷尬地笑著，趕緊付錢離開，好像偷碟子的人就是自己。

她把兩只碟子交給了淘氣兒?！捌渌牟糠帜懵郎慅R吧，老師屋里有水桶和兩只紙箱，你看看是不是能利用上。相信你會做出一套更漂亮的架子鼓！”

“謝謝老師?！碧詺鈨貉廴t了。

“但是偷拿別人的東西是絕對不可以的。如果有了難處，一定要來找老師，老師幫你想辦法，好不好？”

淘氣兒愧疚地低下頭去。

半年之后，趙老師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消息，學校要開一場音樂會，同學們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用最好的成績回報學校和老師！教室里一片歡騰，孩子們報以熱烈的掌聲。山里許多年都沒有這么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了，整個大山都在關(guān)注。

演出的日子離得越近，孩子們越是興奮。在演出前一個晚上，淘氣兒失眠了。他擔心自己敲鼓時不夠有力量，就偷喝了爸爸的酒。這是淘氣兒第一次喝酒，他永遠都會記得那感覺，喉嚨在灼燒，肚子就像裝了一個火盆。

演出那天，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來了，還有不少鎮(zhèn)領(lǐng)導和其他學校的老師，人數(shù)大大超過了預期?，F(xiàn)場嘈雜一片，人人引頸企盼，個個議論紛紛。樂隊整裝待命，樂器輕聲試音，負責報幕的女孩子緊張地壓抑著咳嗽。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孩子們都等待著。直到校長大聲宣布：“音樂會，現(xiàn)在——開始！”

伴隨著音樂聲，孩子們上場了，臺上臺下一片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演出開始不久，淘氣兒爸躡手躡腳地溜進了院子，悄悄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朝臺上張望。淘氣兒一直在演奏，不得不承認，他的表現(xiàn)是最棒的，觀眾們都連連稱贊。淘氣兒爸爸第一次有了驕傲的感覺。

同時，那槌子一下又一下，仿佛打消了自己以往的氣焰似的，讓他覺得自己一下比一下矮呢。

在音樂會閉幕之前，淘氣兒的爸爸回家了。他一路上走得很慢。一條小路蜿蜒在綠蔭中，他就順著這條小路慢慢走去，直到消失。

音樂會散了后，淘氣兒走在街上，這時他聽到了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疤詺鈨海　彼曇魝鱽淼姆较蛞豢?，是爸爸！

淘氣兒的笑容消失了，站在原地望著爸爸的眼睛，看看里面有什么危險。自打上次毀鼓事件之后，淘氣兒拒絕回家，爺兒倆已經(jīng)有好久沒見面了。

“過來?！卑职置畹馈Ｋ谋砬楹芄殴?，一時沒法分辨吉兇。淘氣兒小心翼翼蹭過去，隨時準備拔腿逃跑。

“臭小子，鼓打得挺好啊?！卑职终f。

淘氣兒看著他，不確定這是夸獎還是諷刺。

“哪天給你爹我打一回聽聽。”爸爸說。

淘氣兒還是不敢吭聲。

“沒事了，滾吧。”

淘氣兒如獲大赦，趕緊溜了。

“鼓打得好哇，小子，哪天給你爹我打一回聽聽?！碧詺鈨阂恢被貞涍@句話。他微笑著，他知道，那是贊許。那是他生活中從未有過的東西，是黑暗天邊的第一道曙光。他多么希望這曙光越來越亮堂啊。

自音樂會以后，淘氣兒的爸爸變了，脾氣比從前好多了，有次還破天荒地給了淘氣兒一塊錢，讓他去買雪糕吃。這樣的好事連過年的時候都沒有啊。淘氣兒高興得發(fā)了狂，舉著那枚硬幣跑出來，逢人就拿給人看。硬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漸漸地，在淘氣兒家，往?？帐幨幚浔奈葑?，多了一些溫馨。

“小子，給我打個鼓聽聽。”爸爸邊喝酒邊說。

“那有個條件，你只許喝這一杯，不許再喝了?！?/p>

“中啊?！?/p>

于是，從陣陣暖風中，你能聽見淘氣兒敲打起自制的架子鼓來，還有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合著這美妙的曲子：

“大聲點兒，使勁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