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 卡特琳娜·芭布吉娜
卡特琳娜·芭布吉娜(Kateryna Babkina, 1985-)是目前烏克蘭全境最炙手可熱的青年作家、記者、劇作家。她著有四部詩集,一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她還專門為兒童寫了兩本書,在烏克蘭掀起了閱讀的狂潮。她的小說以明快的節(jié)奏,簡潔的語言以及對人類溫情的敏銳捕捉為人矚目,她的作品現(xiàn)實性很強,關注當代生活,同時也融入她個人和集體的回憶,然而卻永遠能提供看待日常情景的全新視角。她的作品已被譯作英語、瑞典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俄語等超過十種語言,目前尚無中譯?!犊扑顾泛汀豆庵娜俗铋_心》選自其出版于二○一六年的最新短篇集《光著的人最開心》,由本文譯者從安娜·萊麗芙(Hanna Leliv)的英譯本轉譯,在重要的細節(jié),語體選擇等方面都得到萊麗芙的講解和協(xié)助。萊麗芙是海明威、石黑一雄等著名作家的烏語譯者。這兩則短篇的翻譯已獲得原作者的授權。
科斯塔
事情是這樣的,我童年時的衣服全是爺爺幫我做的。戰(zhàn)爭爆發(fā)前,他就喜歡用車床割東西,割出來的都是特別精致的玩意兒——他有一雙無比靈巧的手??上趹?zhàn)場上弄瞎了雙眼。對,是看不見了,而不是斷胳膊斷腿??吹剿貋?,奶奶特別高興。雖然他們之前不過是舞伴,并沒有這么親,但戰(zhàn)爭結束后,我的爺爺,有體溫,活生生,四肢健全(雖然瞎掉了)的爺爺,已經(jīng)被看作是極其幸運的人了。
爺爺不僅舞跳得好,腦子也特別活絡,所以他總能夠找到活兒,通常是退伍老兵協(xié)會讓他到技校里做講座,講講馬列主義之類無關緊要的東西。他甚至還在講座之余上了夜校,拿到個歷史學的學位。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拄著他那根細長,咔嗒作響的拐杖,戴著他那副花里胡哨的眼鏡。人人都愿意幫他。
爺爺想死了他以前的車床。奶奶的波多利斯克牌縫紉機總讓他想起那些工廠歲月——尺寸和高度剛剛好,手感舒服,響著金屬的刮擦聲,上過油的零部件閃閃發(fā)光。奶奶用這臺機器把舊被套翻成了床單,又把舊床單翻成枕套,再把磨破了的枕頭套翻成麻布袋。她從沒做出過比裝蕎麥的棉布袋更高級的東西,她也不想試。說到底,她還在軍人服務社里當會計呢,這意味著她不差錢也不差關系,她能找到任何人給她做衣服,做隨便什么衣服。
爺爺深愛這臺縫紉機,沒事就要摸摸它,拍拍它。他慢慢轉動手輪,聽機針走著;他也會在臺板上擺張紙,然后觸摸機針留下的小孔。他學著怎么穿線,學著怎么用耳朵和雙手感知針線的長短和機針的快慢。他花了大把的時間在研究這機器怎么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做這么多事,他反復轉著手輪,試著不同花樣的縫法。其實,我根本不清楚這些,我是瞎編的,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我的盲爺爺已經(jīng)是擺弄縫紉機的好手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過來的,但蘇聯(lián)解體時我爺爺?shù)氖炙噷ξ覀兗抑陵P重要——那時我們啥都沒有,吃也吃不飽,爺爺和奶奶都已經(jīng)退休,我媽在學校做老師,教的是毫無希望的俄國文學,這是個甚至都沒人愿意花錢請家教的學科。所以,我家沒有額外的收入。學生們很愛我媽媽。逢年過節(jié)他們都會送鮮花來,即便在他們畢業(yè)很多年之后,可花又不能當飯吃。
以前,爺爺做縫紉純粹是出于好玩,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他會給我做襯衫,綠色或黑色的,針腳細密,尺寸總是正正好,紐扣孔挑不出任何毛病。有時候他也會給我做布偶——就是那種你可以把手指套進去,然后自導自演,假裝你是棕熊或大象的那種。它們的眼睛和嘴巴總是用一種堅韌無比的繡線縫合的,這些線永遠是深棕色的。
就在那時我決定把爺爺?shù)氖炙囎兂梢豁椈钣?,我們私下訂了協(xié)議,這協(xié)議同樣是堅韌無比的,它把我倆拉得很近,也因為它,我們都不至于發(fā)瘋——那年我快滿九歲了,而我的爺爺,差不多七十了。
“奶奶把那些零頭布放在哪里?”有一天我問爺爺。
我知道自從奶奶到軍人服務社上班起,我們家就有了很多“零頭布”,一些上等布料的卷邊。爺爺對奶奶的散布從來都沒有興趣,他喜歡那些普通的,來路正當?shù)牧献?,多?shù)是厚棉。不過他當然知道這些零散布藏在哪里;假如你有什么東西找不到,你只需要問問爺爺就對——他對家中的一切比誰都清楚,他會立馬告訴你上哪兒找,而且?guī)缀鯊牟怀鲥e。
我選了一塊栗色的絲絨,或者按他們的叫法,是長毛絨。這東西豪華極了,像時尚雜志里印的——我媽媽總會想辦法托人從外國搞來幾本時新的雜志,在家里放上一兩天,只為過過眼癮。不過那個時候奶奶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零布料了,她開始到集市上賣糖和谷物,把它們裝在她以前做的布袋里,所以我們還算不上完全在喝西北風。我媽媽從學校下班回來后還要學英語。她覺得只要她能通過碩士文憑的考試,然后換個專業(yè),所有的問題都能解決。那時候所有人都想學英語,她花了好些時間終于把“衣櫥”、“廢棄”和“教育”這些單詞記熟了,甚至考試也考過了,但她從沒真正掌握這門語言。
長話短說,沒有人有這個空來留意我跟爺爺。他耐著性子,專注地聽我描述我理想中的裙子的式樣:當然穿起來要筆挺,不過可以收一點兒腰(就一點兒),前面打些褶兒(“娜塔沙,這是為什么呀?”爺爺會笑著問我),要有墊肩(我們是從奶奶的夾克衫里拆出來的),三顆紐扣(這個我可以自己釘),要圓領,中袖,然后裙擺要收到膝蓋上面,但也不能太短。
爺爺用手指細心地量出我的尺寸,摸出我肩寬,臀圍,臂長和鎖骨的間距。如果家里沒人,我們就把地毯卷起來,他把栗色的長毛絨鋪在地板上,人趴在布上,用一把專用的雙刃刀裁出只有他知道怎么裁的布條子——裁刀也是很久以前他自己做的。裁刀的印子剜進了實木地板,隨著年月累積越來越多的疤痕留下了,被地毯掩在下面。爺爺做衣服很慢,但等待永遠是值得的。
我穿去參加第一次校園舞會的裙子是最好的。那時候,過膝的長筒襪正流行。我剪掉幾雙舊的厚黑襪子,爺爺把它們做成拷邊。這些襪子老是往下滑,不過當你穿著這么漂亮的裙子,沒人會注意襪子這么細小的事兒。
爺爺從沒問過我穿那條裙子的感覺怎么樣?他等不及想知道我要的下一條裙子是什么樣的。
之后的三年,我們就是這樣過的:我把媽媽偷帶回家的時尚雜志翻了個遍兒,解釋給爺爺聽我看到的所有衣服——料子,紋理,款式,褶皺,領子,大小,長短。我們一起用手感受著奶奶的零布料,慎重地做出選擇。然后我們就等到其他人都出門之后,卷起地毯,鋪開絨布,爺爺靠著觸覺裁剪著,那些特殊的瘡疤刻在地板上。直到今天我還沒給地板重新上過蠟,地毯是早就不見了,而那些做衣服的印記,隨著歲月被家人的腳步抹平,但仍能看到。爺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的所有想法,所有秘密,甚至在得知我把他做的一條裙子賣給班里的同學瑪麗安娜之后,也能原諒我。我對這筆最初的買賣很是得意,但爺爺不喜歡。他蘇聯(lián)時期的老觀念讓他沒法接受任何地下交易。在那之后我還在倒賣衣服,當然,我沒再告訴爺爺,他也從沒問過這條或那條裙子放哪兒了,或者我到底有沒有在穿。我把賺來的錢——小額的紙幣——塞進媽媽的皮夾,弄得像它們本來就在那兒的樣子。如被問起,我就說我是從街上撿到的,也有一些錢被我浪費在小甜點,可樂,唇彩或海報上。
慢慢地,我需要的裙子越來越少,我有了喇叭褲,更多時候穿的是襯衫,T恤和汗衫。我和爺爺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他不喜歡聽我那臺信號微弱的收音機上播放的音樂。而且,我也不敢像過去那樣什么都跟他講了,他所有的故事我都已經(jīng)聽厭。奶奶老了,走不動了,沒法再去集市。她時常坐在爺爺身邊,他撥動縫紉機的手輪,她深情地望著他,就好像她后悔以前沒有好好看過他,而今她要加倍補償。
爺爺還在給我做裙子,只是越來越慢。他做的所有衣服,就算到最后一件——我穿它去參加音樂學院的獨奏會——都漂亮至極。他走得很安詳,趴在他的縫紉機上。他那時一定寂寞極了,而我們是很久以后才得知的——他寂寞到會在舊書頁和舊照片上刺圖案。
那些留在我這里的裙子我一條也沒扔,它們滿溢著無私的愛和無法贖回的記憶。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買回那些我只穿了一兩次就賣掉的裙子。
大概過了二十年之后,科斯塔,一個在斯卡斯提亞戰(zhàn)役中雙目失明的人,機緣巧合來到了我家,只是整個會面過程尷尬極了。
我是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五點去接他的。他還要到醫(yī)院定期復診,雖然他已開始學盲文,也開始找事做,甚至已經(jīng)在做一些志愿者工作。我們的計劃非常簡單:到河邊散個步,聞聞樹上嫩芽和鮮花的香氣,聽聽鳥叫和孩子的笑聲。我也可以帶他去商店買幾件衣服——幾件百搭的外套之類。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說不動他。到頭來,我只好送他去河右岸他父母的家,科斯塔打算在那兒過周末。
我付了科斯塔的醫(yī)藥費,雖然掏的是自己的腰包,但這是我能為這些從戰(zhàn)場歸來的軍人做的最簡單的事情——這場可怕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我們的國家內部。有位志愿者對我說,科斯塔想見我,可我想既然我們中有一個是看不見的,我們怎么可能“見到”彼此呢?
快到河岸的時候,來了一場驟雨,稀里嘩啦的。我盡最大可能保持心情開朗,嘴角邊一直掛著微笑,弄得好像科斯塔能看見一樣——我笑得像個傻子。我不太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場合,只好一個人絮絮叨叨地找話題。科斯塔看起來自信沉穩(wěn),反應很冷淡,他大概不太喜歡我。
下雨之后,我感到我倆誰都不想再散步了。我們把車開去大橋,開去科斯塔家的方向??晌也逻@座城所有的人也都打算過河,所以我們遭遇了可怕的擁堵,看情況要堵到明天早上。我必須想點法子讓我倆不至于無聊,讓看不見的科斯塔,不太喜歡我的科斯塔,不至于太悶。
“想不想看電影?”我問他。話說出口后我才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很長時間我們都沉默著??扑顾哪昙o比我小很多,我估計大概要小十歲的樣子,可能更小,接著他突然大笑起來。是那種發(fā)自內心的爽朗的笑。我也跟著笑了。忽然,我覺得他沒有不喜歡我。
“電影就不看了?!笨扑顾f,“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啊?”
“嗯……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科斯塔重復道。
我們在等紅燈,磅礴的大雨敲打著擋風玻璃,雨刷被調到最高檔,呼哧呼哧地來回擺動。
“我想回家?!蔽姨拱渍f,“今天好累,我做了很多事情,肚子也餓扁了,我現(xiàn)在只想回家,真的?!?/p>
我通常不帶男人回家,但科斯塔對我來說不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他坐在餐桌邊,身上有種單純卻高貴的氣質。我往煎鍋里扔了兩塊牛排,打開抽油煙機。他扶墻起身,摸到陳列架,開始逐層感受架子上的東西:燭臺,我的筆記本,轎車的備用鑰匙,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擺設,沒有加框的照片——媽媽,奶奶,剛打仗回來還穿著軍裝的爺爺,還有一些我的朋友的相片。抽油煙機隆隆作響,牛排在鍋里煎著。我打開窗,點上一支煙,雨還在嘩嘩地下。我們會一起吃飯,然后我會開車送他回去。所幸我們之間沒有生出任何敵意,我剛還在擔心他會賭氣說要掙錢把醫(yī)藥費還給我之類。還好這些都沒發(fā)生,我們反倒輕松自在了很多。
剛開始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科斯塔是在對我說話。
“什么?”我問,抖了抖吸了一半的煙,把煙灰撒到樓下,然后把頭從窗外的雨里縮回來。
“娜塔沙,我愛你?!彼貜偷馈!拔业碾p手仍然記著你,直到現(xiàn)在也一樣。”
聽到這些,我簡直火冒三丈,我準備叫輛出租帶他走:“你滾!失明了不起???你以為你是誰?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我意識到對我說話的人不是他,是另一個人。是有人以前就說過那些,而他不過是在把原話再說一遍給我聽。
科斯塔手里拿的是一張我爺爺?shù)恼掌?,上面刺著幾個小孔——我過去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可悲的老頭兒在腦經(jīng)不太清楚的時候會做的事情。
科斯塔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上的針孔,又說了一遍,這次說得很慢:“娜塔沙,我愛你?!?/p>
他在多少書上留下了他的筆記和箴言?等著我去摸?他用他的方式保留了多少沒能跟我分享的情感?又在多少照片上留了話,或嚴肅或只是逗我開心的話?
“我的雙手仍然記著你?!?/p>
那些我不認識的人寄來的舊明信片,他戳了洞想告訴我他們對他的意義,或也是他們對我的意義。有多少他留給我的愛我要到時隔多年以后才能發(fā)現(xiàn)?隔了這么久,這么久的時間?我甚至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留了這些無價之寶給我,我可能永遠都讀不懂這些文字,但是他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也會明白。
科斯塔說:“直到現(xiàn)在也一樣?!?/p>
光著的人最開心
在布魯塞爾的球戲廣場我用七十歐元買下了那些相片,事實上我買下了整本照相簿。洛瑪經(jīng)常說我亂花錢,他大概是對的。我不喜歡跳蚤市場,我更鐘愛那些外表光鮮的新玩意兒,可洛瑪跟我是反的。所以我把布魯塞爾之行唯一清閑的早上全花在球戲廣場完全是他的錯。那兒很臟,全是些邋邋遢遢的老人和游客,把腦袋伸進成箱成箱的二手書和舊盤子,舊衣服掛在大太陽底下——這些衣服要是出現(xiàn)在我兒時的家,父母準把它們扔掉,甚至都不會想要捐給窮人。不知為何那兒有很多皮草,蟲蛀過的狐貍皮,眼睛的地方留下兩個空擋——我想不明白怎么會有人要把這東西縫在他們的大衣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貴得離譜:小販多數(shù)是老頭兒,假裝不會講英語,所以顧客——多數(shù)是游客——最后只好按照他們的要價付錢。
我能用法語數(shù)數(shù),可并沒有什么值得我講價的東西。浪費了一整個上午在這個舊貨市場上讓我窩火,可洛瑪跟我念叨了不下千遍,所以我怎么也都要來看一看。他以前在這兒買過東西,買了件舊的比利時羊毛衫還是一個帶指南針的教鞭?反正他肯定沒收在家里,但一直惦記著。球戲廣場的所有東西都讓我惱火,洛瑪不能陪我來這兒旅行已經(jīng)夠糟糕了,他還糟蹋了我的大好時光。
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這本相簿,最簡單的那種,甚至都不用把照片固定到相框邊角,只要用膠水沾到紙頁上就行了。因為膠水的關系,相簿會發(fā)黃。里面全是些不雅照,充滿了低級趣味,但是因為實在太好玩了,所以小販開價多少我就照給,甚至都沒管封面上還黏了個東西。回酒店取行李時,我用指甲把這東西摳出來,它很快就碎成了齏粉,好像是干掉的爛蘋果渣。
這群人大概在一起度假,彼此不很熟——多數(shù)的相片都是六個人,有男有女,都上了年紀發(fā)了福。還有兩個小孩(應該是他們的孫子輩),正圍著一棟鄉(xiāng)村小別墅繞圈圈,花圃該修剪了,有幾棵樹,還有一個小游泳池。從這些黑白相片提供的線索推斷,他們那整個夏天都在喝酒——不過只是微醺——他們放了兩次風箏(有一次沒飛起來),經(jīng)常在花園里燒烤(那個負責烤肉的男人,出于安全考慮,用圍裙遮住了他的老二,他的皺巴巴的屁股晃悠在圍裙底下),給一個孩子開了生日會(三歲,三根蠟燭插在一個從商店買來的蛋糕上),他們從不穿任何衣服。是的,他們光著,像那些對一切都坦蕩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們不指望從生活中得到任何東西,而是坦然接受生命里所有的賜予。
我回來后,洛瑪沒有嘲笑這個破相簿,他反倒說起他爸媽也有一些類似的照片,他是在他們過世以后發(fā)現(xiàn)的。照片上的他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在林間的空地上和朋友打羽毛球——盤子上擺有薩拉米香腸切片,還有幾瓶便宜的酒,所有人都光著,所有人都很開心。
洛瑪?shù)母改附弑M全力過上和其他人一樣的日子。但假如他們真的知道其他人是怎么過的,他們應該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只是他們不知道,所以他們就過成了之后那樣子。洛瑪?shù)陌职职徇M皮革工廠分給新結婚夫妻的宿舍時,年方二十,他買來三張嶄新的床墊(都很薄,第三張墊在另兩張當中,襯在底下,這樣晚上睡覺時假如兩張墊子滑開了,你的屁股和后背不至于貼到地板上),他把書裝進一個原本用來回收牛奶瓶的缺了角的深色木框里,有三排,每排裝四瓶,一共可以放十二個牛奶瓶。在百貨公司,洛瑪?shù)哪赣H買了張外殼上一個字都沒有的英國流行樂隊的黑膠唱片,然后排到另一條隊伍里準備再買臺留聲機,“既然他們在偷賣唱片,肯定也偷賣留聲機,對吧?”等她終于把這些都帶回家,他們就讓洛瑪坐在床墊上,背景樂是披頭士的《自我》。為感謝洛瑪?shù)膵寢尳o家里添了孫子,洛瑪?shù)哪棠虖能娙朔丈缃o他們搞來四大卷花色墻紙。就在那個一室戶里,在印著白色小花的墻紙中間,在一臺黑膠唱片機,三張床墊,還有一筐奇怪的書旁邊,洛瑪從這些他笑稱是總被生活打垮卻永遠打不死的人身上,學到了真正的愛是不需要也不存在條件的——他該永遠記得這個才對。每當我傷心的時候,我總說跟他怎么講他都不明白。我好希望能在他的父母健在的時候就認識他們。我現(xiàn)在很懊悔把錢砸在那本相冊上,回來后我才發(fā)覺它不堪入目,尤其是想到如果我是跟洛瑪一塊兒去的話,我根本不可能買下這東西。
自從和洛瑪一起后,他沒有顯示出有多在乎我?;蛟S就是這種缺憾讓我更渴望接近他,我覺得如果我能有辦法填補這個缺口,像逮住家中老鼠這么直接地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那么我就將得到一個全新的洛瑪,他會永遠快樂、溫柔地守在我身邊。我們的生活也會變成一連串的幸福時光,一幕接一幕,像是電影里那樣。我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我們不喜歡的事情上,不會有那些不情愿的分別(更多是我感到難受,洛瑪似乎沒這么在意),也不存在被挖去雙眼的狐貍皮毀掉的夏日早晨,不存在花這么多錢去買陌生人的舊相片。
和洛瑪吵架的時候我像個賭徒,無理取鬧,氣急敗壞,可只要他突然抱住我,吻我,或是隨便做出什么親昵溫柔的舉動,或是毫無原因地大笑,接著給我解釋是什么這么好笑,就好像他急于把快樂傳遞給我,像做人工呼吸那樣。那些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他的那些細小,尋常卻真摯的小動作讓我確認他愛著我,也給了我繼續(xù)跟他吵架的底氣。
然而,洛瑪不想任何人跟他吵架。
只有一次我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洛瑪?shù)牡艿芩涝诹藶蹩颂m東部的戰(zhàn)場上。我們在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住了六個月,這樣洛瑪就不會收到入伍通知,但是他的弟弟赫剌收到了。他入了新兵訓練營,給我們寄信,嘲笑軍隊里的各種荒唐事情,他說那里面亂成一團,每個人都在偷東西,而后他接著訓練,結束后被送到了一個荒謬的,毫無意義可言的戰(zhàn)場上,再沒能活著回來。
我還記得我當時連跟洛瑪說話都不敢,更別說要向他提什么要求了。直到那個秋天的尾梢我們走在公寓里還是輕手輕腳的,像兩個還沒受洗就夭折的嬰孩的亡靈。我怕洛瑪會想死的應該是他而不是赫剌;洛瑪怕我會覺得他是個膽小鬼,逃避他的命運而其他人卻毫無選擇(但是這個說法不對,赫剌也完全可以逃脫,只要他想)——那時候我倆都盡最大可能關懷對方。然而更多時候我們怕我們中的一個會說出口:已經(jīng)發(fā)生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發(fā)生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