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璇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朝窗子看了下。絲絨窗簾透出一抹黃,整個房間像一攤腐朽的老醬。午后,還是黃昏?她懶得看表,因為時間對她來說,并無多大意義。
她的目光掃了下紅木家具、黑黝黝的電視屏。一切還和昨天一模一樣。這時一陣哼哧哼哧的喘息聲敲擊耳鼓,她警覺地豎起了耳朵。感覺告訴她,這聲音是陌生的,同時也是極其賣力的。她一下坐了起來,盯著門口。她看到一雙膠皮手套按著抹布來回地動,接著她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這一對視不要緊,把那個擦地的女人嚇了一跳,她瘦弱的身子一下彈直了,并慌亂地說自己是新來的,姓王,負責衛(wèi)生……
她不容她說完,揮了下手阻止道:我睡覺的時候門要關嚴了。瘦女人說明白了,然后輕輕地關好門退了出去。
她有點煩,至于她幾時來的,做什么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此刻,她多么希望發(fā)生點什么,地震,狂風,讓天地顛倒個個兒。那樣說不定自己在哪了,說不定這會兒早就停止呼吸了。到時誰會哭呢?父母?兩個孩子?老公?人要是能看到那一幕就好了。她還想,如果真出現那樣的情況,別墅和平房有什么區(qū)別?人和動物有什么區(qū)別?……
這時她聽到了樓下張媽與兩個孩子在說話,聽到了有車駛進小區(qū),還聽到了一聲鳥叫……一切一切如常。一切一切如常。她竟然嘆了口氣。就算不發(fā)生地震山洪,來場暴雨也好,咔咔咔帶著閃電雷鳴的那種。那樣她會暢快地沖進到雨中,邊跑邊瘋狂地喊叫,哪怕全城人都以為自己是瘋子。她期待著那樣。
可是沒有沒有。
媽的,老天為什么不變變花樣,難道也累了嗎?她罵了句。接著突然跳下地,拉開窗簾,明晃晃的陽光嘩地進來,她朝下看了看,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遠處灰蒙蒙的一片污濁不堪。她不想看了,嘩地又拉上,正欲伸展下腰肢,突然小腿痙攣了下。她哎喲一聲。緊接著四下看了看,還好,沒人上來。于是,她重新彈回床上瞪著屋頂。
屋頂依然那樣空曠,像個倒掛的小廣場??墒沁@廣場太冷清了??粗粗?,便生出一種可怕的感覺:仿佛四周潛伏著什么,真的,你聽,這么靜,靜得連空氣走路的聲音都聽得到。世界哪有這么靜的地方啊!她盯著小廣場盯得有些眩暈,索性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又睜開,餓的感覺飄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要吃什么。她移動了下肥胖的身體,抓到了手機。
視頻里有一個男人站了起來,旁邊另一人悄悄地拿走了他的凳子,他一屁股坐下去,摔得四仰八叉。另一個人正笑得直不起腰的時候,他的凳子也偷偷被人撤走,換了一盆水在他屁股下。他最后坐在水里……無聊。
她啪地合上手機,打了一陣長長的哈欠之后,摸索到了床頭的按鈕。
樓下的兩個保姆聽到鈴聲,相互看了看,新來的王姨主動上來了。
我要吃冰激凌。
好。我這就去買。
不一會兒,冰激凌放在了她的床頭。
她重復了昨天,不,前天,不,一周前,一月前……甚至是一年前。反正她有點想不起來了。這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闊太太生活把她的思維、記憶、手腳全部捆綁了,全部捆綁了。
是的,大學畢業(yè)后她只做了兩件事:結婚,生孩子。孩子生了兩個了。婆婆還要她生,說家大業(yè)大,不怕的,還給了她一張100萬的存折。
讓你兒子找小三生吧。婆婆詫異地看著她。
十個月的不自由你不是不知道,如同上刑。如同上刑!她怒吼了。
保養(yǎng)得像個小女人似的婆婆見她真的生氣了,哄著她說,你這傻孩子,那財產不就讓別人分了……咱現在好好保養(yǎng),一定要多生,你看那誰家……
別提這茬—她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又不是豬,要生你生去。這幾年關在家里就生孩子了。
的確是這樣,她這幾年脫離了同學,脫離了社會。這種幸福至極的生活已經讓她生出了窒息感。
兩家的父母都是這城中的億萬富翁。她和老公都是獨生子,他們都承諾了:百年之后,企業(yè),房產,車,資產,全部是他們的,那是幾輩子也花不完的??!
當初她計劃著去家族企業(yè)做高管,計劃著去國外開分公司,計劃著到國外度假……可是,可是……先是家人不同意,說公司里有的是人才,犯不著她去,要她好好在家享受富二代生活;她的父母告訴她,別對婆婆家的企業(yè)指手畫腳,不操那份心,就過你的幸福日子……她是去了國外度假,可是,沒意思,真的沒意思,那種時間上沒約束,金錢上沒約束,沒有半點珍惜感和新鮮感的度假,她膩了。
還有她的老公,他倒是在自己的家族企業(yè),他一天做什么?她不太清楚。不過他多半是下午去夜半回。她想象得出他的工作無非是簽簽字,上上網,在公司里坦然地接受上下員工羨慕的目光。
她時常想起欣。她的閨蜜。她說她朝九晚五,一天急匆匆沒有半點空閑。
她羨慕那樣的生活。
小學,中學,高中,她和欣都在一個班。這種巧合讓她們走得很近,卻也讓很多同學不可思議。因為她們一個是富二代,一個是貧二代。她還記得,當家里有車來接她,她是全校師生的焦點,她很喜歡那種羨慕的注視。當然這其中也有欣。隨著她們漸漸長大,彼此都有了心照不宣的敏感。她清楚地記得有那么一次,她一再約請欣到家里寫作業(yè)。寫著寫著欣突然哭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再三問欣才說,這床,那么好……父親走的時候,只給家里留下了一張硬板床,上面連個墊子都沒有,她和母親睡在上面咯得骨頭疼。
她頓時瞪大了眼睛:世上還有這事?
不可否認,欣是?;?。是男生們評出來的。高三的學習那樣緊張,可是不影響男生對她的欣賞。因為她一直高挑清瘦,那身材簡直讓人羨慕嫉妒恨。還有她的皮膚,透白得像剛剛拆封的瓷器。她認為欣一定是有秘訣的。盡管她問過,欣卻把頭搖得急促。她想,欣只是不想告訴自己罷了。
聽欣這么一說,她恍然大悟,欣之所以出落得這般一定跟硬板床有關。她一時充滿了無限的羨慕。欣還說,女孩子家的,哪個不希望有張舒適的床……你永遠也無法體會到沒有墊子的硬板床睡上去是什么滋味……
那天,她替欣心酸又有些嫉妒。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欣,如果她說我羨慕死你了,欣一定認為她在嘲諷自己。最后,欣擦了淚水說,女孩子出生在在窮人家是最大的不幸……你無法理解……
她真的無法理解,就像無法理解欣的淚水。那天,她記得,她突然站了起來,奔到床頭另一側,迅速地拉開抽屜,抓起一把錢塞給欣。欣驚愣地看著她,然后高喊:你笑話我!
欣把錢摔在床上,奪門而去。
從那以后,欣仿佛更加努力,像跟命運較勁似的,那年她終于考上了南方一所好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南方。
她們之間時常煲電話粥。無非是感情的事,體重的事,美容的事……她結婚那天,她想讓欣做伴娘。倒是久經人事的母親說了這樣一番話:欣的氣質和容顏絕對會讓你在婚禮上遜色……你就不怕她喧賓奪主?
這一點她想過的??伤胱屝揽吹阶约涸诒臼泻廊A無二的婚禮,包括婚房、婚床。女人與女人之間很微妙,和平友好的背后常常是暗流涌動險象環(huán)生,那種攀比和嫉妒也是不動聲色暗中較量。她在欣面前除了物質,再沒有什么可炫耀的。其實她自己最清楚,她在欣面前同樣是自卑的。比如無論如何也瘦不下來的體重,無論如何也高不了的身材,還有五官,沒一處達到及格。就是整十次容也不可能達到欣的效果。這些都不是錢能解決的。母親這樣一說,她便放棄了。后來欣她和其他同學一樣,收到了約請函。欣在電話里祝福她,說工作忙實在走不開,但她會表達心意的。
后來她沒看到欣的禮物,因為她天天網購,有些也來不及拆封,她不知道欣的禮物埋到了哪里。
那天的婚禮陣容的確造成了轟動。她的禮服,頭飾,從典禮到宴席,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在人們的熱議中……她品足了人們對她的羨慕,及眾親認為她幸福無極的開始。她也沉浸在一番榮耀里??墒莾H僅過了幾天,她覺得那么豪華的陣容和普通的陣容沒什么兩樣,無非是名正言順地宣布她和一個男人脫衣睡覺,無非是名正言順地從這幢別墅搬到另一處別墅。漸漸地,她有一種強烈的渴望,那就是渴望像欣那樣有份屬于自己的工作,渴望去擠公交車,渴望拿著薄薄的幾張血汗錢算計著花。那樣的日子多讓人期待??!多有意思??!
不過,她沒說出來,她在那個漂亮專橫的女人面前說這些,她能想象得出,她會瞪著拉過皮的眼睛,不認識她似的,說不定還會把她強制地送到心理診所……
她怎么證明自己沒病呢?又如何說得清呢?
于是,她的生活內容漸漸只剩下單一的一個動詞:刷。
首飾,從頭到腳的,差不多可以開個店了;時裝,國外國內的,差不多可以開個店了;化妝品,各種品牌的,差不多也可以開個店了。有時她也嫌太多了,就會隨手給家里幾個保姆。她們樂壞了,那可都是國際的大牌子,一件小外套或是小半瓶護膚水差不多抵得上她們一個月工資了。家里無論怎樣頻繁地換保姆,她們總是有事沒事地接近她。她看出來了,她時常擺出主子的身份要么訓斥,要么一擲千金,無論怎樣,她們都乖乖的。無非是不被打發(fā),無非是得到幾樣東西。她覺得這世上為什么總有一堆可憐的人,其中也包括自己。
后來她愛看電影,國內的國外的;后來她喜歡品美食,國內的國外的……婆婆見她這樣,高薪請了一個廚子??勺詮膹N子進門那天起,她卻點不出什么了。廚子倒高興了,因為他照樣拿薪酬。
她原來還時常去美容院、汗蒸館,有一天,婆婆突然說,要是喜歡,哪天咱家也開個。省得你受累出去……現在,她真的不想讓那個女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討厭婆婆給她卡或是一打錢,并腰桿挺直底氣十足地說:花,只要你高興。
花錢就高興嗎?她想告訴那個女人:那只是你個人認為。
于是她吃了睡,睡了吃。幾乎不下樓。人也變得越來越懶,甚至連鏡子也懶得看。因為那里面有一個類似氣球一樣的物體,圓滾滾的,仿佛隨時有爆炸的可能。
那天,她又睡醒了。她實在是悶得慌,便想下樓走走。她不想讓家人知道,那樣他們會刨根問底。她看到保姆們各忙各的,比如王姨在收拾衛(wèi)生,廚子在準備第二天的早餐,張媽在哄兩個孩子入睡……
她當然是漫無目的地,拐出小區(qū),直奔郊外。這世界還是那么車水馬龍,還是那么熱鬧。走著走著,有些累了,于是她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竟然感覺很舒服。她抬頭看路燈。她從來沒注意過路燈竟然這么好看,像個有心事的女人,毫無掩飾地透著一股迷人的羞澀,讓整個夜都沉浸在半夢半醒之間。這一發(fā)現令自己很開心。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隨著夜的浸入,她也變得異常興奮。那種毛孔打開的感覺的確讓她越來越不能自已。于是她走啊走,走啊走,直到這條繁華的街道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她還在走。
她隨意看了下手機,沒有微信,沒有電話,安靜得像睡著了。這更讓她無牽無礙了,索性跑了起來,像要甩掉什么。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感覺有些渴的時候,看到路旁一家超市,她在收銀臺前喝完了水,又想進去逛逛。轉著轉著她突然看到一把羊角錘,她撫摸著它,覺得很好玩,她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東西。接著她又看到一根鐵棍。她問服務員。女孩說,工地用的。她掂在手里,還真沉,像上學時舉的單杠。接著她又看到了口罩,老式的,服務員說,那也是工地上用的。好半天,她走出超市,她的袋子里多了好多東西,錘子,鐵棍……還有一件大號的工作服,男式的。她抱著這些東西,自己也不清楚要干嗎。
她是清晨回來的。家里人嚇一跳。保姆以為她一直在樓上睡覺;老公以為她去看了通宵電影。反正誰也沒問她干什么去了。她有些后悔,明天或后天出現就好了。
她直奔餐廳。她真的有些餓了,廚師見她親自來餐廳,趕緊做菜。
她風卷殘云,好久沒這樣了。她吃完了來到兒子房間,用臉蹭蹭這個,蹭蹭那個。老大突然醒了,愣愣地看著她,像盯著一個陌生人。她笑了笑,兒子卻一下子哭了,扎撒著小手找張媽。她有些酸楚地退出來。
回到自己房間。老公還沒醒,她沖進浴室洗了起來。洗著洗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自己碩大的乳,臀。她努力回憶上次做愛的時間,十天?二十天?竟然快有一個多月了。沒激情?沒時間?老了?她突然看到自己,在荒漠里可憐地跋涉……不……
她趕緊從沐浴頭下逃出來,濕漉漉地拉過老公的被子,把自己的身體熱情地貼了上去。他躲避了并嘟噥一聲,翻身繼續(xù)睡,仿佛一萬年沒睡覺了。
她一下子興趣全無,一絲不掛地躺在那里。自言自語:吳嫽啊吳嫽,你看你,失蹤一夜都沒人找你??磥砟悴蛔鳇c大事,連最親的人都不會認識你。
她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
就從那天起,她好像變了個人。她看新聞了,還愛和幾個傭人聊天了,還問他們在街上聽說了什么。幾個傭人也很開心,這個一直不愛說話、不愛理人的主子主動接近他們了,著實難得。他們唧哩哇啦地圍著她。特別王姨,別看她剛來幾天,有事沒事地敲她房間,兩人嘎嘎嘎地說上好一陣子話。
那天,王姨說,市里發(fā)生了一起黃金盜竊案,據說省里都下來人了。
她豎起了耳朵。
是一個慣偷干的。她更加興奮。讓王姨仔細說說。
那個小偷可狡猾了……攝像頭里都看不出男女。是有預謀的。他準備了好久了……最后消失在郊外。
她太高興了,比看韓劇還來精神。
她關注了網上的、電視上的新聞:我市最繁華街面的黃金店鋪遭遇搶劫,價值200萬的黃金被盜,該罪犯體貌不清,年齡在30歲左右,作案手段老練嫻熟,現場沒有任何物證,希望廣大知情者提供線索……接著她看到這樣一個畫面:夜幕的籠罩下,一個穿著工裝服的身影停留在一個寬大的卷簾門前,他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從容地拿出手中的工具,輕而易舉地撬開了卷簾門,然后鉆了進去……
看到這兒,她捂住嘴,嘻嘻嘻地笑了好一陣:這種游戲真夠刺激。
那天,是張媽給開的門,她還沒看清是誰,兩個黑影便竄到了樓上。接著她看到門外站了好多警察。張媽問:你們這是要干啥哪?
接著是樓上的王姨看到的。那兩個人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其中一人踹開臥室,飛快地把她銬了起來。另一個堵在門口……她任何沒反抗,還說,用不著這樣……我也不跑。
王姨嚇得不輕,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瞪著眼睛盯著她的主子。只見她面無懼色地指著一個柜子,告訴那兩個警察:里面的首飾一件都不少。其中一個警察打開,那些金子按大小整齊地擺放著,像個私家的小店鋪。
然后她從容地跟在警察身后。下樓時,她停了下,回頭問那個按住她肩頭的警察:你們那里是不是有硬板床?
警察莫名其妙。
她覺得那里邊一定會有,那上面一定沒有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