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從仰望星空開始

畢飛宇

有一個詞曾經(jīng)很時髦，叫“仰望星空”。這個詞高端極了，它來自康德。中國人特別能起哄，差不多就在一夜之間吧，我們都成了康德了。

畫面似乎是這樣的：天一黑，十三億康師傅共同做起了相同的動作：一邊數(shù)錢，一邊“仰望星空”。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家里很窮。窮人家的夏夜如何納涼呢？在露天的大地上鋪幾張草席，一家人就像咸魚那樣躺開了。

因為躺著，目光也無處投放，只好對著夜空發(fā)呆。對了，我想起來了，我的童年與少年無限地高冷，每一個夜晚都在“仰望星空”。

星空真的是太浩瀚了。因為無以復(fù)加的單調(diào)，因為無限壯闊的虛無，它震撼人心。穹形的漆黑籠罩著我們，數(shù)不盡的窟窿在我們的頭頂閃爍。

我就想啊，夜空如果是一塊燒餅該有多好啊，星星像芝麻，會很香。但我必須承認(rèn)，我把能吃的都想遍了，唯獨(dú)不知道什么叫“仰望星空”。

父親也在“仰望星空”。終于有那么一天，他懶洋洋地對我說，飛宇啊，我給你講故事聽吧，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鄭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返歸取之。及返，市罷，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試之以足？”曰：“寧信度，無自信也?！?/p>

后來我當(dāng)然知道了，父親的“故事”來自《韓非子》，也就是所謂的《鄭人買履》。我“閱讀”的第一步居然是從“買鞋子”這里邁出去的，也是天意。哎，那個鄭人居然“相信尺子”而“不相信自己”，太愚蠢、太可笑了。

比較起來我就聰明多了，我告訴我的父親，“自己”以外的東西都不可信。父親很高興，如果他的胳膊足夠抽象，他一定會從宇宙里取出芝麻燒餅，一股腦兒獎勵給他的兒子。

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們村有一個小伙子，他要“去上?！绷?。對于我們這些村子里的小孩來說，上?？刹皇且粋€“地方”。它在天上，類似于雨夜的“星空”，即使仰起腦袋你也不一定能看得見。我的母親拉著我，一起找到了那個即將奔赴上海的小伙子，她要請小伙子替她“帶”一雙鞋。

不幸的事情就這樣來到了要緊的關(guān)頭。在我看來，母親的做法太危險了，屬于“唯心主義”。你自己不去上海，還想買鞋，你不是愚蠢的“鄭人”還能是什么？

我估計，母親一定會找來一根稻草，量好腳的長度，然后，掐了，再讓小伙子把這根稻草帶到上海去。——就算是這樣，小伙子要是遺忘了這根稻草該怎么辦呢？他要是一不小心把這根稻草給弄斷了該怎么辦呢？《鄭人買履》可是說得明明白白的：“及返，市罷，遂不得履。”

母親卻沒有掐稻草。她錯上加錯，只是對小伙子說了一個數(shù)字，小伙子就說了：“陳老師你放心?！毙』镒诱媸菚灹祟^了，什么都沒有，你怎么能讓人“放心”呢？愁云就這樣籠罩了我的童年。

十多天之后，是下午，小伙子勝利歸來。就在我們家的家門口，母親把鞋放在了地上，穿了進(jìn)去。她十分滿意地告訴小伙子：“一腳上?！蔽宜f的“不幸的事情”指的就是這個場景。我所擔(dān)心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親愛的母親，我們家里的“鄭人”，她就這樣把鞋子給買回來了，還“一腳上”。

荒唐啊，荒唐，就在我的眼前，“自己”以外的東西硬是“可信”了。這是為什么？誰能告訴我？我仰起了腦袋，滿天的星斗都他媽死光了。說了這么多，我其實(shí)想說的是另外的一件事。

我是NBA的球迷。在NBA，除了喬丹、科比那樣的天之驕子，我還喜歡一個運(yùn)動員，那就是莫寧。莫寧經(jīng)歷過大不幸，他的一只腎臟壞死了，醫(yī)生說，必須切除。

莫寧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shí)，在后來的歲月里，他gone with the wind。可突然有那么一天，NBA的官方消息說，莫寧復(fù)出了。老實(shí)說，我被這一條消息嚇了一大跳。他怎么可能復(fù)出呢？在我的眼里，一只腎的男人等同于殘疾。不要說NBA，中學(xué)生籃球的強(qiáng)度他都不能對付。

莫寧說，他復(fù)出的理由是醫(yī)生的數(shù)據(jù)。醫(yī)生告訴莫寧，莫寧的一切生理指標(biāo)，也就是“數(shù)據(jù)”，也就是那個該死的“度”，完全恢復(fù)到健康人的水平了。這一來莫寧復(fù)出的理由就極其簡單：作為職業(yè)球員，既然數(shù)據(jù)證明了他的健康，他就必須回到賽場。

在莫寧復(fù)出這件事面前，我想，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討論的，那就是文化差異。在我們這一頭，支撐一個“被切患者”的依據(jù)其實(shí)就是中醫(yī)文化，它的精髓是所謂的“靜養(yǎng)”。

不得不說，這里的“靜養(yǎng)”并不具體，它含混、籠統(tǒng)、抽象、游移。何為“靜”？怎樣的尺度意味著“靜”，慢跑？快走？站著？坐著？盤著？躺著？不好說了。唯一可以作為憑據(jù)的只能是當(dāng)事人的“感覺”。說白了，也就是他自己。外在的一切都不算數(shù)。

鄭人買了一雙鞋，附帶著說了一句話，“寧可相信數(shù)據(jù)，也不能相信自己”（寧信度，無自信也）。就因為這句話，可憐的“鄭人”成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千古笑柄。為了避免愚蠢，我們的明白人和我們的聰明人一起達(dá)成了這樣的文化共識和歷史共識：——“寧信度”很搞笑；——“無自信”更可恥。

所以，相信自己吧，趕緊的。至于“度”，也就是“數(shù)據(jù)”，那就是個兒戲，假的不可信，真的不必信。

（費(fèi)發(fā)云摘自《時尚芭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