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雨
知更鳥帶來溫柔的風
泰吉揉揉眼睛,拖著淺粉色深粉色的拼布鞋子,晃悠悠地劃過草葉尖上掛著的一串串露珠。吧嗒吧嗒的淚水鉆進袖口,染成一朵朵深褐色的圓圈,又連成一整片皺巴巴的老荷葉。
快來吧,快來吧,
樹葉搖晃著金色的歌,
知更鳥帶來了溫柔的風。
“誰在唱歌呢?”泰吉抬起頭,紅紅的鼻尖上掛著還沒來得及落下的小水珠。他想了想,輕輕撥開綴著紅果子的白河車,“是從森林的方向傳來的呢。”
厚厚密密的小葉榕交互挽著枝葉,蓋成一頂寬大的綠色頂棚。陽光溫柔地穿過玉片似的葉子,葉子盈盈地蕩著黃綠色的瓊漿,灑在泰吉臉上的小光斑微微清涼。
泰吉伸手輕輕扶著榕樹皺皺巴巴的枝干,小心翼翼地踏過糾纏的樹根。
低垂著的氣根結(jié)成厚厚的棕色簾子,在暖暖的陽光下靜靜地睡著了。
泰吉扶著老榕樹枝,喘著氣,臉頰染滿玫瑰花的粉紅色。
“好大的榕樹林呀,誰在哪兒唱著歌呢?”
榕樹葉一只只碧玉小船似的,靜靜地??吭陉柟馐幊傻暮_叀?/p>
“是要開到哪兒去呢?那是開船的歌么?”
泰吉記得“海燕號”出行前也是要唱歌的。船工們穿著深藍色馬甲,系著棕色的頭帶,精神地向岸邊的人群招手。阿爸唱著什么歌呢?
“可是要比森林里傳來的歌神氣多了。”泰吉點點頭,“阿爸唱的歌像漲潮時的大海一樣是深藍色的,可不是這慢悠悠的金黃色的歌?!?/p>
“該往哪兒走呢?”泰吉探頭撩開氣根簾子。
榕樹林不知已經(jīng)擴展到什么地方了,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哪里都看不到頭,只有碧綠的榕樹葉搖晃著棕色的氣根。
“往前走呀,往前走呀,就快到啦,往前走呀?!?/p>
泰吉驚訝地抬起頭望著,上下翻動著的榕樹葉。榕樹葉尖著聲音唱完,又安安靜靜地躺在陽光里了。
“這樣啊。”
泰吉埋著頭,看著粉色的鞋尖,邁過一條條盤虬的老根。
垂下的氣根越來越粗壯,有的干脆兩根纏繞在一起,穩(wěn)穩(wěn)地插入泥土里了。
“他到啦,他到啦?!?/p>
榕樹葉上下翻飛著碧綠色的翅膀。
榕樹林環(huán)抱著一棵巨大的老榕樹,氣根變成樹枝,又生了氣根,氣根又變成了樹枝,又生長了氣根。
“比海燕號還大呢?!碧┘纱罅搜劬?。
“可是到了呢。”老榕樹搖晃著樹冠,樹冠里重重疊疊響起葉子嘻嘻哈哈歡笑聲。 “是你在唱歌嗎?”泰吉抬頭看著墨綠色的樹冠。
“是呀?!睒涔谏系娜~子又齊聲唱起來,
快來吧,快來吧,
樹葉搖晃著金色的歌,
知更鳥帶來了溫柔的風。
“是要開船了嗎?”泰吉歪歪腦袋。
樹葉們笑著縮起身子,重重疊疊的樹葉間透下幾絲陽光。
“是呀,是呀,要開船了呢。”樹葉們清脆地唱起歌,“上來坐坐吧,坐到最高的枝干上,開滿綠枝兒的枝干上,老榕樹的船要啟程了。”
泰吉伸出手。老榕樹慢慢搖下樹枝,把泰吉送上了最高的枝頭。長滿綠葉兒的枝頭。
陽光溫柔的浪花拍打著泰吉的臉頰。
老榕樹下鋪滿紫色的牽?;?,牽牛花散發(fā)著醉人的葡萄酒味兒,甜甜的蓋滿老榕樹葉。飛舞起的牽?;ò暝陉柟庵型食蓽\淺的粉色,繞著圈,不見了。
“去哪兒去了呢?”泰吉著急地探頭尋找。
“出航去了,出航去了。”樹葉們搖晃著枝干,“牽?;▊兂龊饺チ耍仙男〈?,搖啊搖,紫色的小船,晃啊晃,紫色的小船去了溫暖的地方。我們也要出航了呢?!?/p>
“出航去了啊?!碧┘吭跇渲ι?。
阿爸們出航也是這么開心呢。白色的牙齒彎成了月牙,掛在黑黝黝的臉上。輕快的風在阿爸們的新衣上翻滾著波浪。
“快看,是白駒鎮(zhèn)呢?!睒淙~們高興叫著。
泰吉從葉叢里探出頭。老榕樹把自己送到這么高的地方了啊。鎮(zhèn)子里的青石小樓依偎著碧綠色的小丘,溪水邊的青石板蓋上了一層嫩綠色的青苔,清幽幽的水里跳出的幾尾小魚兒,濺起幾朵七彩的浪花。
“是阿媽呢?!毕厙诓既沟膵D女,晃悠悠地提起木桶。
“是阿媽呢,是阿媽呢?!睒淙~們翻飛地唱著歌。
溪邊的小樓升起白色的煙。“好香啊,好香啊??墒俏覀円鲂辛?。”開心的樹葉們慢慢安靜下來。
橙色的陽光慢慢蓋上小山丘,白駒鎮(zhèn)躲在陰影里不見了。
樹葉們高興地唱起歌來,“快來吧,快來吧,樹葉搖晃著金色的歌,知更鳥帶來了溫柔的風”。
暮色下翻滾著黑色的葉子,像是午夜大海的波浪。
“要出行了,要出行了。”天空合上最后一絲光線。樹葉們靜立著望著天邊。風兒搖晃著低垂的氣根。樹林里沒有鳥兒的歌聲。
銀色的月亮船冒上枝頭,輕輕拋灑下細細密密的銀色絲線,慢慢地編織了一片溫柔的銀光海。
老榕樹的葉子一點兒一點兒倒掉了碧綠的瓊漿,黃色的脈絡織成了網(wǎng),又慢慢變成黃色的船骨,一片一片排著隊,緩緩向著銀光海前行。從枝頭,開滿綠枝兒的枝頭,最高的一片,慢慢開走了樹冠下離氣根最近的一片。小船踏在銀光海上,蕩出淺淺的波紋,一圈一圈,搖晃了老榕樹粗壯的氣根。
泰吉睡著了。夢里,泰吉被輕輕搖蕩著,像是風,溫柔地親吻著散著木香的海燕號。
夢里海水很溫柔,只輕輕卷起淺藍色的波浪。陽光暖暖地鋪灑在午后的海面上,海水里跳出來的幾尾小魚,悠悠打散了誰的歌,還有陽光里誰溫暖的笑。
快來吧,快來吧,
樹葉搖晃著金色的歌,
知更鳥帶來了溫柔的風。
微微山的何小草
山谷里住著一位灰胡子的老爺爺。老爺爺?shù)脑鹤釉谏焦鹊淖钌钐?,緊挨著潺潺的清幽幽的小溪。老爺爺?shù)脑簤κ怯媚绢^搭的,院子里的小亭子是用木頭搭的,房子也是用木頭搭的。木頭的房子,木頭的墻里長出一株株綠色的草,開出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小花。老爺爺喜歡看著小花和小草,和它們說話,有時候他也和小溪水,和木頭房子說話。不過,老爺爺最最喜歡和門前那株老杉樹說話。
老杉樹的年紀比灰胡子老爺爺還要大,在老爺爺出生以前,老杉樹就已經(jīng)立在院門口了。老爺爺搬到院子來的時候,樹干只有盤子粗,現(xiàn)在有大澡盆那么粗了,老爺爺總愛靠在樹干上說話。
“老大哥呀?!崩蠣敔斂傔@樣叫老杉樹。老杉樹就沙沙沙,沙沙沙地答應著。靠在樹上,老爺爺總有說不完的話,從春天第一株冒出腦袋的小草,講到冬天最后一朵開敗的花。老杉樹從沒有不耐煩。它把樹葉展開,轉(zhuǎn)著樹梢給老爺爺遮太陽。老爺爺出門要給老杉樹道別,回來時總是第一個給老杉樹打招呼。老爺爺一離開,老杉樹就伸長枝葉往黃土小路的盡頭望;有時候老爺爺去小溪邊打水回來遲了,老杉樹拼命地搖晃驚天動地的嘩啦啦聲,直到溪水邊都聽得見。一直到老爺爺出現(xiàn)在小路上,嘩啦啦聲才慢慢地和緩下來,變成輕輕的輕輕的沙沙聲。
山谷里沒有其他人,最近的村莊離山谷都隔了一座山。老爺爺只有每個月趕集的時候才去一次,帶著小溪里捕的小魚做成的魚干,山里采來的蘑菇做成的蘑菇醬。老爺爺?shù)男◆~干和蘑菇醬又香又甜,還有點辣辣的,特別受小朋友喜歡。小朋友寧愿少吃一袋牛肉干,一個蛋糕,都不愿意少吃一口小魚干。老爺爺?shù)男◆~干和蘑菇醬換成大米、鹽、肉、紙還有書。老爺爺又背著它們回到山谷里去了。
雖然老爺爺一個月才來村里一次,但村里的人們都很喜歡他,特別是小朋友。老爺爺會隨手把背簍里的小魚干、蘑菇醬分給圍在身邊的小家伙們。小朋友們喜歡跟在老爺爺身后,跟著他賣小魚干賣蘑菇醬。可是老爺爺從不和小朋友們說話。和來買小魚干和蘑菇醬的大人們也不說話。老爺爺?shù)男◆~干和蘑菇醬都不用稱。大人說多少錢,老爺爺都點頭。喜歡小魚干的小朋友管老爺爺叫“生魚老人”,喜歡蘑菇醬的老朋友管老爺爺叫“生蘑菇老人”。
這一天,又是集市的早上,老爺爺剛用鮮鮮的小魚干、香香的蘑菇醬把背簍裝滿,小院門就“咚咚咚”,“咚咚咚”地響起來了。山谷里的小院可是誰都到不了的地方啊。站在山頭能看到小院,走到半山腰,也能瞧見,可等走到山谷,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了。村里人沒人敢到山谷里來,天一黑,山里還有狼。只有老爺爺能麻溜地穿過山谷,山里的狼還會主動保護他。老爺爺剛來的時候,村里人都勸老爺爺搬到村里住,可現(xiàn)在,沒人提起這個話了。
老爺爺拉開門栓。門外站著個又黑又壯的小伙子,老爺爺可不認識?!昂佟!毙』镒舆肿煨Α@蠣敔斶郛敯验T關(guān)上了。“哎哎哎?!毙』镒釉陂T口叫著,啪啪啪地拍小院門。院墻上的花啊,草啊不停地打著哆嗦。老爺爺用力抵住門。“哎哎哎。”小伙子叫喚得更大聲了,“哎哎,我是何小草啊,微微山的何小草!”
咣當,門栓被從門上擠掉下來了。又黑又壯的小伙子擠進來。老爺爺耷拉著頭,墻上的花啊,草啊,也耷拉著頭。
何小草來了以后,山谷里不再只有嘩啦啦聲、沙沙聲、啾啾聲了。或者說嘩啦啦聲、沙沙聲、啾啾聲都不見了。何小草的嗓門大,哈哈的笑聲,哇啦啦的說話聲能在山谷里轉(zhuǎn)幾個圈。從太陽出來,到小麻雀回家,何小草的聲音一直在山谷里響著。老爺爺只耷拉著腦袋,任由何小草不停地說,任由何小草去河里捉魚,任由何小草去山里摘蘑菇,任由何小草去集市,用橡樹枝做了把秤,任由何小草定小魚干和蘑菇醬的價格。老爺爺跟在何小草身后,幫他拿著漁網(wǎng),幫他背著背簍。等晚上何小草睡了,老爺爺才披著大衣,坐到老杉樹下。老爺爺坐著不說話,老杉樹也收攏枝葉,不沙沙地響。老爺爺和老杉樹仰高了脖子看著天空,看著一顆顆的星星鉆破夜空,又看著云朵一層一層被染成粉紅色。
何小草把小魚干和蘑菇醬蓋得牢牢的,小朋友們圍著流口水了也一絲都不給。大人們來買,少一毛錢都不行?!艾F(xiàn)在魚難捉嘞?!焙涡〔菘偪嘀樥f。“哎,山里的蘑菇不好采啊。喏喏諾,這樣的,得一清早爬到山的深處找啊。晚了就干了呢。哎?!贝笕藗冇悬c慚愧地多給點錢。老爺爺以前捕魚、采蘑菇要起那么早,要走那么多路確實不容易,但老爺爺沒說,大家就給忽略掉了。“大爺,辛苦您了啊。”大人們這么說,也不讓小朋友從背簍里討小魚干了。老爺爺耷拉著腦袋躲在大背簍后面,像以前一樣不說話。
何小草和老爺爺一樣,也喜歡山谷,何小草喜歡山谷里的魚,山谷里的蘑菇。何小草發(fā)明了細細的魚網(wǎng),制作了連空氣都能網(wǎng)住的“一條魚也逃不掉網(wǎng)”。何小草的眼睛,眉毛和老爺爺長得很像,但何小草的眼睛總是咕嚕嚕地繁忙地轉(zhuǎn)著。何小草來了以后,院墻上,房子上的花啊,草啊,都沒了。老爺爺和老杉樹也很少說話了。老杉樹靜靜地用影子摟摟老爺爺,輕輕地沙沙沙響。
日子久了,地里的草、樹上的鳥、村子里的人都習慣有何小草了。何小草熱鬧、有活力,村里人都欣慰老爺爺終于有這么個人陪著了??粗蠣敔斠稽c點瘦了,到了身子弱了的年紀,多虧來了何小草??尚∠锏聂~不太習慣何小草,日漸少了。何小草急得在院子里打轉(zhuǎn),在村子里打轉(zhuǎn)。
突然一天,何小草不轉(zhuǎn)了。
何小草歡天喜地的。
何小草拿著鋤頭。何小草對著門口的老杉樹猛地一鋤挖去?!把?!”老爺爺從屋子里奔了出來。
老杉樹澡盆粗的樹干上留下了碗口大的疤。老杉樹的葉子,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戰(zhàn)栗起來。老爺爺伸長雙臂抱住樹干,拼命拼命地搖頭?!澳阕岄_!”何小草皺起眉頭。瘦弱的老爺爺像黏在樹干上,怎么都搬不動?!翱熳岄_!”何小草急了,又是猛地一鋤。咣當,鋤頭砸到老爺爺后腦勺上。老爺爺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又橫在老杉樹前。老杉樹的沙沙沙,變成了嘩啦啦,嘩啦啦。
“至于嗎!你快走開!”何小草急得跺腳,“就這棵樹!就這棵!擋了我的風水!”老爺爺站得穩(wěn)穩(wěn)的,不論何小草怎么搬都搬不動。何小草繞到樹的背后,老爺爺也跟著繞過去。
“啊呀!”何小草急了。
“我是何小草??!微微山的何小草??!”
老爺爺?shù)母觳步┳×?。老爺爺?shù)幕杲o叫走了。何小草輕輕一推,老爺爺打了個轉(zhuǎn),被推倒在一旁。
老杉樹的沙沙沙,也不響了。山谷里沒有風,靜止了般安靜,只有“咣當,咣當”的聲音,響了整整一個下午。
那一天晚上,山谷里很安靜。所有的花啊,草啊,樹啊,鳥啊都香香地睡著,做著甜甜的夢。老爺爺也做了一個甜甜的夢。他聽見窗外一直響著,一直響著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我才是何小草!我才是何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