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立
(廈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對于中國傳統(tǒng)詩歌而言,“韻”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的。早在《詩經(jīng)》的時代,詩人們就開始了對于詩韻的講求;而到了唐代之后,隨著近體詩的成熟,和諧的韻字又配合著間錯的平仄,使文本型態(tài)的詩歌進(jìn)一步擁有了近似音樂的韻律與美感。然而,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歷史變遷,許多唐詩在今日讀起來,已經(jīng)不太符合普通話的韻律了。以杜甫為例,其自稱“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在律詩上造詣極深,但他的不少詩歌,現(xiàn)在讀來甚至全然不押韻。如這一首《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諸公及舍弟宴書齋》:
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情形?追本溯源地看,唐詩的押韻,主要遵循的是中古時期的《切韻》音系。如唐代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所云:“隋朝陸法言與顏、魏諸公定南北音,撰為《切韻》,凡一萬二千一百五十八字,以為文楷式”。然而,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之后,如今普通話的聲韻系統(tǒng),已經(jīng)與《切韻》音系有了很大的不同。單以韻母系統(tǒng)而論,有些韻母的讀音發(fā)生了分化,有些韻目已然歸并,而入聲韻更是徹底消失。除此之外,二者的等呼系統(tǒng),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差別。這就導(dǎo)致了許多在當(dāng)時合乎韻律的詩作,在今天顯得齟齬不通。相形之下,閩南話的文讀音系統(tǒng),卻較為完整地保存了《切韻》音系的風(fēng)貌,在吟誦唐詩,復(fù)原古音古韻方面,擁有著明顯的優(yōu)勢。了解這其中的曲折,無疑有助于我們進(jìn)一步地領(lǐng)會唐詩的聲韻之美,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閩南方言。以下,筆者便主要以杜甫的詩作為例,分別展開論述。
其中,“枝”為“支”韻開口三等字,“悲”為“脂”韻開口三等字,“時”“絲”為“之”韻開口三等字,在當(dāng)時可以通押,但在今天卻已明顯不和諧了。又如杜甫的《獨酌》:
除了“時”之外,“怡”同為“之”韻開口三等字,“遲”“梨”為“脂”韻開口三等字,情況也與《薄暮》一詩類似。而在閩南話的文讀音系統(tǒng)中,止攝字的讀音雖然也有分化,如“支”“脂”“之”三韻的開口字,在精組、莊組后有一些讀為[u],如“瓷”“四”“子”等字,但就總體來看,其分化情況不僅較普通話來得輕微,而且遠(yuǎn)為規(guī)整。這些詩,若以閩南話的文讀音進(jìn)行吟誦,全部是合乎韻律的。 如《薄暮》中的韻字,枝讀為[zi],時讀為[si],悲讀為[bi],絲讀為[si]。 而《獨酌》中的韻字,韻母也全部是[i]。這便極大地保持了原詩的韻律之美。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ua]。天風(fēng)隨斷柳,客淚墮清笳[ua]。
水凈樓陰直,山昏塞日斜[i]。夜來歸鳥盡,啼殺后棲鴉[ia]。
北雪犯長沙,胡云冷萬家[ia]。隨風(fēng)且間葉,帶雨不成花[ua]。
當(dāng)然,必須指出的是,閩南話文讀音與《切韻》音系的韻母系統(tǒng)并不是完全一致的。除了韻部的歸并之外,也有一些韻母的讀音,在閩南話文讀音中同樣產(chǎn)生了分化,讀起來也并不完全押韻。顯著的例子便是杜甫的不朽名作《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uei]。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ai]。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ai]。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ei]。
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an]。別離驚節(jié)換,聰慧與誰論[un]。
“繁”為“元”韻合口三等字,“軒”為“元”韻開口三等字,“論”“村”為“魂”韻合口一等字,當(dāng)時可以通押。但到了今天,不僅普通話不合轍,閩南話中“繁”的韻母為[an],“論”“村”的韻母為[un],軒的韻母為[ian],讀起來同樣不太和諧。這樣的情況,在遇攝、流攝中也存在。就原理而言,《切韻》音系韻母讀音的分化,涉及到不同聲母的匹配,元音的高化,元音開合口的變化,以及等呼的變化等等復(fù)雜的問題,故難以一概而論。不過,與普通話相較,閩南話文讀音的韻母系統(tǒng),仍與《切韻》音系接近得多。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n]。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in]。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in]。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an]。
“深”“心”“金”“簪”,全都是深攝“侵”韻開口三等字。然而,在歸并到臻攝之后,其韻母讀音又進(jìn)而發(fā)生了分化,使得全詩的韻律顯得很突兀。不過,在閩南話中,至今仍完整地保存了[-m]韻尾的鼻音韻母。以“侵”韻為例,除了幫組后讀為[in]這一個別情況之外,全部都讀為[im]。以上四個韻字,在閩南話文讀音中的韻母全部為[im],這便非常和諧。又如采用“咸”攝韻字的詩作,杜甫的《晚晴》:
其中,“沾”“簾”“潛”為咸攝“鹽”韻開口三等字,“添”為咸攝“添”韻開口四等字,“鹽”“添”在中古可以通押?!跋獭睌z的舒聲韻,其韻母發(fā)音的分化并不明顯。不過,在閩南話的文讀音中,“鹽”“添”二韻全部讀為[iam],無疑更為貼近唐音唐韻的古樸風(fēng)貌。必須指出的是,鼻音韻母的歸并,所影響的不僅僅是詩歌韻律的協(xié)調(diào)。從發(fā)音原理上看,收[-m]韻尾的鼻韻母,發(fā)音結(jié)束時雙唇緊閉,氣息內(nèi)收。吟誦詩歌時,便容易造成沉郁回轉(zhuǎn),一唱三嘆的效果。而有些詩人在表達(dá)類似的情感時,也就有意地選擇“深”“咸”二攝的韻字。而當(dāng)[-m]韻尾的鼻音韻母被歸并簡省之后,這種獨特的風(fēng)韻與意味也就再難尋覓了。
與《切韻》音系相較,普通話韻母系統(tǒng)還有一個重要的改變,那便是等呼系統(tǒng)的簡化?!俄嶇R》《四聲等子》等早期的韻圖,將《廣韻》206韻按照主要元音與韻尾異同歸為16攝,每攝又分為開口呼與合口呼,呼下又分四等,這就使中古音系的韻母有了“兩呼四等”的詳細(xì)音類劃分。而到了普通話中,這種“兩呼四等”的體系,已經(jīng)被簡化為了“四呼”,即開口呼、合齒呼、齊齒呼、撮口呼。就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言,一般來說,中古的開口一、二等變?yōu)楝F(xiàn)代的開口呼,中古的合口一、二等變?yōu)楝F(xiàn)代的合口呼,中古的開口三、四等變?yōu)楝F(xiàn)代的齊齒呼,中古的合口三、四等變?yōu)楝F(xiàn)代的撮口呼。其中,對于唐詩韻律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撮口呼”的出現(xiàn),中古的合口三、四等字,原本介音為[iu-],在今日大量地讀為[y]。這便導(dǎo)致了許多采用這一部分韻字的詩歌,在今天變得不押韻了。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杜甫這首著名的《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yn]。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yn]。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yn]。何時一尊酒,重與細(xì)論文[u n]。
“云”“軍”“群”“文”,全都是臻攝“文”韻合口三等字,由于等呼的分化,普通話中分化出了[yn][u n][n]三個讀音。而在閩南話的語音體系中,始終沒有產(chǎn)生撮口呼,以上四個韻字,在閩南話中的韻母全部為[un],讀起來就非常和諧。這樣的例子,在中古合口三、四等字中很常見。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例外的例子。如止攝的開口三等字中,也分化出個別讀撮口呼的字。在杜甫的詩作中,筆者暫時沒有找到這樣的例證。但是,如唐代儲光羲的《同王十三維偶然作十首》其八:
耽耽銅鞮宮,遙望長數(shù)里[i]。賓客無多少,出入皆珠履[y]。
冽冽玄冬暮,衣裳無準(zhǔn)擬[i]。偶然著道書,神人養(yǎng)生理[i]。
必須提出的是,等呼體系變化之后,在閩南話中也存在讀音分化的現(xiàn)象。如遇攝中的“魚”“虞”兩韻,在普通話中分化出了[u][y]兩個讀音,在閩南話中,則產(chǎn)生了[u]與[:]兩種讀音。如杜甫的《寄高三十五詹事》:
安穩(wěn)高詹事,兵戈久索居[y]。時來如宦達(dá),歲晚莫情疏[y]。
天上多鴻雁,池中足鯉魚[y]。相看過半百,不寄一行書[u]。
“居”“疏”“魚”“書”,均為“魚”韻合口三等。 在閩南話的文讀音中,除了“疏”讀為[s],其余三個字的韻母讀為[u]?!棒~”“虞”兩韻,一般來說讀為[u];但在莊組后則讀為[]。當(dāng)然,就總體情況而論,閩南話的文讀音系統(tǒng),還是更多地保持了中古音等呼系統(tǒng)的原貌。
我們知道,近體詩通常押的都是平聲韻。但是,即便是在近體詩成熟的唐代,依然有許多詩人偏愛古體詩這種體裁,而古體詩的押韻規(guī)則,比近體詩要靈活得多。不僅可以押仄聲韻,韻部的轉(zhuǎn)換也更為自由一些。其中,就有不少押入聲韻的詩歌。值得注意的是,與平、上、去三聲相比較,入聲韻在發(fā)音上是非常有特色的。由于在主元音的后面,加上了[-p][-t][-k]這樣的塞音韻尾,發(fā)音時氣流突然被截斷堵死,在聽感上便顯得短而急促,一發(fā)即收,正如明代釋真空在《玉鑰匙歌訣》中所云:“入聲短促急收藏”。這就使得入聲韻的詩歌在吟誦的時候,語音特點非常明顯。如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y],萬徑人蹤滅[i]。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y]。
其中,“絕”“雪”是山攝“薛”韻合口三等字,“滅”是“薛”韻開口三等字,在閩南話的文讀音中分別讀為[zuat]、[biat]、[suat]。全詩吟誦起來,給人以明顯的壓迫急促,戛然而止的感覺,正好與詩中肅殺蕭索的氣氛相呼應(yīng)。由于這種鮮明的聲韻特色,不少詩人在抒發(fā)類似情感的時候,便有意識地采用入聲韻這種形式。在這一方面,杜甫可以說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家。如這首催人心肝的《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y]。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y]。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i]。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ei]。
全詩便全用入聲韻字,其中“曲”“綠”,為通攝“燭”韻合口三等字,王力先生擬音為[ǐwok];“色”“側(cè)”“翼”“息”“北”,為曾攝“職”韻開口三等字,擬音為[ǐ k];“勒”“得”,為曾攝“德”韻開口一等字,擬音為[k];“極”為咸攝“葉”韻開口三等字,擬音為[ǐ p]。 其中,“職”韻與“德”韻原本就可以同用;而古體詩對于押韻的規(guī)則要求并沒有那么嚴(yán)苛,故收[-k]尾的“燭”韻,與“職”“德”二韻也基本和諧。除此之外,如杜甫描寫幽谷佳人的《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以及帶有宏大詩史性質(zhì)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也都采用了入聲韻字,詩義與韻律,可以說配合無間。這也說明了詩歌雖是文字的藝術(shù),但音韻配合巧妙的話,往往能生出音樂般的美感,使得詩篇打動人心的力量更為出色。而不僅僅是唐詩,許多押入聲韻的宋詞,同樣存在著類似的情形,如陸游的《釵頭鳳》、岳飛的《滿江紅》等等,概莫能外。限于篇幅,此處不能一一援引。然而,在今天的普通話中,入聲韻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這些詩詞也由鮮明的促聲韻,轉(zhuǎn)而變成了闡緩的舒聲韻。詩人竭力塑造的那種氣氛韻味,也隨之失色大半。雖然如葉嘉瑩提出,在念詩詞中的入聲字時,姑且將其念成去聲,以期求得古人聲韻的仿佛。但“分明哀遠(yuǎn)道”的去聲,與急促而收的入聲,終究有著很大的區(qū)別。而除了韻律的齟齬、失真之外,入聲字的消失還帶來了一個問題,那便是使得許多詩今日念起來平仄失調(diào)。還是以前引杜甫的《薄暮》一詩為例:
江水長流地,山云薄暮時。寒花隱亂草,宿鳥擇深枝。
舊國見何日,高秋心苦悲。人生不再好,鬢發(fā)白成絲。
就格律而論,這是一首仄起仄收,首句不入韻的五言律詩。詩中“薄”“擇”“國”“日”“不”“發(fā)”“白”都是入聲字。當(dāng)普通話中入派四聲之后,像“日”“不”“發(fā)”今天讀為去聲,與入聲同屬于仄聲,詩歌的平仄不發(fā)生問題;但“薄”“擇”“國”“白”等字今日讀為平聲之后,便打亂了律詩平仄的規(guī)定。如“宿鳥擇深枝”“鬢發(fā)白成絲”兩句,原本的平仄是仄仄仄平平;“擇”“白”讀為陽平之后,變成了仄仄平平平,便有“三連平”之嫌。而可貴的是,在今日閩南話的文讀音中,依然完整地保存著[-p]、[-t]、[-k]三套入聲韻尾,并與《切韻》音系有著相當(dāng)高的一致性,如擇讀為[dik],白讀為[bik]。故而這種平仄失調(diào)的問題,在在閩南話文讀音中并不會出現(xiàn);而用文讀音朗誦唐詩,更能在很大程度上找回這些詩作的古雅風(fēng)貌。誠如陳第在《毛詩古音考》序言中所云:“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zhuǎn)移,亦勢所必至”。而保存了許多唐音唐韻的閩南方言,正是我們重新涵詠體會唐詩的寶貴橋梁。
注釋:
[1]為了比較的方便,凡是本文所援引的詩歌,皆在該詩韻字后標(biāo)識其在普通話中的韻母。
[2]本文以廈門音作為閩南話的代表。
[3]“兒”“為”“宜”“知”,閩南話文讀音分別為[li][ui][gi][di]。本文的注音,以《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為準(zhǔn),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
[4]趙貞信:《封氏聞見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3頁。
[5]此處采用了唐作藩先生在《音韻學(xué)教程》中的結(jié)論。《音韻學(xué)教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95、96頁。
[6]陳第:《毛詩古音考》,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第 7 頁。